阿爹膽小。


    這點尚芙蕖從小到大都知道。


    在她還不知事的年紀,抓隻蚯蚓或者蛤蟆,總能讓尚文白九曲回腸地吊個嗓子,發掘他隱藏的唱戲天賦。


    許是那日出榜人太多,也有可能是小兒子高中太激動。回去後竟是病了兩兩日,而期間魁首因被人投書舞弊,鐵證如山,確認此事後很快定了罪名,投入大獄。


    於是尚清一躍成為魁首,更加炙手可熱了。


    尚芙蕖讓人捎了補品和這個好消息送回去,但尚父前腳一聽,後腳就雙腿發軟,兩眼翻白暈了過去。


    又病倒了。


    …


    陸懷一進菡萏軒,被濃烈的長香氣味撲了一臉,嗆的直咳嗽。


    案前煙霧滾滾,熏的人睜不開眼。不知道的還以為要抓什麽千年老妖。


    “這是在做什麽?”


    “擺貢品,拜神像啊。”尚芙蕖手上拿著一顆番石榴,走過來道,“你看,祉兒病完,你就舊傷發作,現在又是我阿爹病倒了。小的大的老的全齊了,沒準就是撞邪。”


    “你每日都與我同床共枕,哪裏會撞見這些東西?”示意齊忠先將那些花裏胡哨的東西全都撤下去。陸懷伸手拉過她道,“你阿爹很快就能好。”


    “也對,那些話本子裏的帝王都是有真龍護體。”


    尚芙蕖隻當他說的是玩笑話。不料對方抬眼看向她,神情中帶了一絲訝異,“盈盈,你不知道?”


    “知道什麽?”


    眼皮突兀跳動了下,似乎有超出預感之事即將發生。


    見她臉上浮現錯愕與不安,陸懷也反應過來,對方的確不知內情。可話已出口,這時候也不好收回來。


    她若是追問,總不好瞞著。


    思及此處,陸懷暗歎一口氣,對上麵前之人等待的眼神,“尚清與你姐妹二人樣貌並無相像。”


    “我與姐姐一母同出,而清兒是隨他親生母親姨娘的……”話音驀地頓住,尚芙蕖似乎意識到什麽,難以置信地睜大一雙杏眼。


    “你、你的意思是——清兒不是我阿爹的親生兒子?”


    捋了捋她耳鬢的碎發,陸懷拉過人坐下,語氣不緊不慢,“這可是你自己猜出來的,不是我說的。”


    尚芙蕖顧不上這個,也顧不上別的。


    一手撐在他衣襟前,好半晌才消化完這個驚天消息,轉頭問他,“陛下是怎麽知道這件事的?”


    一起長大十幾年的弟弟不是親生的,她自己都不知道。


    “猜的。”


    夕暉漸斜,金粉色的霞光灑入一室,陸懷指尖在盞側輕輕敲了敲,茶水立時漾開一圈圈漣漪,“先前倒不曾有疑,但這次你爹反應實在古怪。”


    “尋常人望子成龍望女成鳳,見到子女有出息高興都來不及,而你阿爹卻像是丟了三魂七魄一樣。從以往來看,又不像是不疼愛這個小兒子。”


    再結合尚父的性子。


    他就讓人去查了查,結果這一查,還真挖出不得了的東西。


    “尚清並非你阿爹的親生血脈,而是當年他那位表妹帶進尚家的遺腹子,算得上沾親帶故。”


    也就是說,羅姨娘這麽多年都有名無實,隻是一個為尚清遮擋真實身份的幌子。難怪見尚父從來都是斜著眼……


    尚芙蕖揉了揉眉心。


    她從前就該想到的。羅姨娘內裏剛強,孤身一人投奔尚家時,可是提著劍進來的,向來最看不上慫包……


    所以這樣的男人簡直就是長在她雷點上,什麽可能肯給他做妾?


    以往不曾留意細思的記憶碎片,紛紛湧現拚湊,無一不昭示真相——父母輩之間早年很可能達成某個交易。


    螟蛉有子,負之蜾蠃。大辰收養子女並不在少數,同宗則為後。所以隻要尚父願意,大可以正大光明將羅氏母子接過來。


    如此瞞天過海,為的應該是糊弄當時尚在人世的尚老夫人。


    “這件事……”


    尚芙蕖越想越頭大。


    自己阿爹平時看著唯唯諾諾的,看人都活像老鼠成精,沒想到背後一聲不吭就幹了票大的。


    “你阿爹應該是不想納妾,被逼急了才出此下策。”


    在妻子與母親、專一與孝順之間,選擇假裝不專一、假裝地孝順……也是人才。


    陸懷笑了笑,“難為他了。”


    這樣的性子能行此舉,必定是下了很大的決心。


    所以尚清高中後,他是又高興又發愁,高興小兒子出息了,愁又愁在出息過頭了。一戰成名後萬眾矚目,萬一當年的事抖出去……


    那算不算是欺君之罪?


    “不管如何,清兒就是我的小弟。”事件理順,震驚散去,尚芙蕖心緒重歸平靜,“若往後他知曉此事,非要認祖歸宗的話,也不是不可……”


    “不會。”陸懷打斷她的話,“我瞧那孩子倒像是早就清楚自己身世。何況,諸養子所養父母無子而舍去者,徒二年。”


    大辰有相關的一套收養製度。


    立嗣入宗需經官除附,銷去原有的戶籍與姓氏。而尚清一出世就直接姓尚了。


    這也是尚父惶惶不安的緣故。


    接過他遞來的熱茶,尚芙蕖輕歎,“那這事陛下得盡快頒個旨,把這事直接挑明白。”


    不然,她阿爹晚上睡覺都得兩隻眼輪流放哨。


    夜色深深。


    花木影子隨殘月悄然攀升,將幔帳照的一片透白,也映在天子小山般蹙起的眉心處。


    他似乎做了極度不安的夢。


    雙手攥著身下的薄被,手背上可見浮起分明的青筋。


    忽地,烏雲遮月。


    那叢花木被夜風吹地往下一甩,陰翳如錘重重砸落——幾乎同一時刻,陸懷猛地睜開雙眼,喘息著坐起身。


    雪白袖口與陰影相擦而過。


    帳間昏暗,身側之人被他動靜吵醒,迷迷糊糊糊糊地問,“怎麽了……”


    她聲音裏還帶著困意,話音黏連。陸懷眸底還帶著尚未收斂幹淨的冷意,語氣卻放的又輕又柔。


    “沒事,起夜而已。”


    替她蓋好滑落的被角,尚芙蕖嘴裏又小聲嘟囔兩句,翻了個身臉朝裏側,很快再度沉沉睡去。


    聽著她逐漸平穩的呼吸聲,急劇的心跳與不安這才得了安撫般,重新平複下來。


    方才他做了個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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