翦除大半不等於全部。


    而留下的那寥寥幾個,恰巧是以往與安遠侯府關係疏遠,又安靜翻不出什麽水花的。


    有了靶子後,怒火也就有了出處。那些人的第一反應,是他因段采女之事在苛責安遠侯府時,遷怒了他們。


    即便真被宋黨籠絡,對眼下的他而言,也傷不到哪根筋骨。


    尚芙蕖說道,“那倒也是。”


    天冷懶骨頭,她撐著臉,一身雪領朱紅裙裳,未施粉黛。


    眉眼清麗幹淨,分明是火一般濃烈的顏色,卻如霜露洗塵,愣是穿出幾分清冷。


    他視線移來的頻繁了點。


    最後一次尚芙蕖側過臉,不偏不倚撞了個正著。


    “我臉上是不是沾東西了?”


    她睜圓眸子,問的很認真。


    偷看被抓包,陸懷被燙到般飛快避開視線。


    等反應過來,兩人連孩子都有了,她可是自己正兒八經結過發的,還有什麽不能看的?想看就看。


    這才頑強地將眼睛調了回來。


    陸懷正了正臉色,轉移話題,“今日早朝,王礪腰間新掛了一個荷包,聽說是他夫人親手繡的。”


    他向他人訴求的方式總是委婉的,更偏向暗示。


    有種沒有得到過什麽回應的生疏與笨拙。


    最開始那一年臉皮還薄,想留寢也大多通過肢體語言,或者直接擺上那碗湯藥。然後當著她的麵,直勾勾盯著她一滴不剩地喝完……就像之前醋缸子炸了的那回一樣。


    很明顯的主動進攻型。


    就是表現方法,有點偏向啞巴。


    尚芙蕖正覺得,他今日反應有些奇奇怪怪的,聽到這話,不由微微抬高秀眉。


    “那我可不會繡什麽鴛鴦戲水,隻會繡鍾馗捉妖。”


    上次的事還惦記著呢。


    “而且。”她指了指,“陛下腰間不是已經掛了一個嗎?”


    “不一樣。”陸懷輕聲道,“那個不是你送的,是我送給自己的。”


    他語氣認真,尚芙蕖頓了下,問,“那陛下想要什麽?”


    隻要不是手搓那種有具體外形的,她女紅勉強還算及格。至少能認得出原樣,走向不會太抽象。


    “芙蕖吧。”


    似乎壓根沒經過思考,徑直就接上話了。


    陸懷喚過最多的就是她的小字。


    第一次被叫到正經名字,尚芙蕖愣了愣,臉上無端發熱。一時竟分不清對方到底喊的是自己,還是真的芙蕖花名字。


    她不太自然地移開視線,“那可能得等久一點,我女紅不太好,陛下回頭別嫌就是了。”


    陸懷笑道,“不會,鍾馗捉妖也挺好,驅凶辟邪。”


    倒是體貼,還知道提前整個台階,方便她下。


    這下輪到尚芙蕖有點忙了,起身就要去看看那茶煮的怎麽樣。


    這些以往都是齊忠的活,今日她自告奮勇,態度積極。可那滾水看的陸懷眼皮一跳,趕忙按下人。


    “還是放著我來吧。”


    不過很快,他就發現不對勁了。


    撲麵而來的,除了茶葉的清香,還有一股又酸又辣的奇怪氣味。他定睛一看,確定在沸水起起伏伏的,還有別的東西。


    陸懷:“……這是加什麽了?”


    “哦,蔥、薑,還有——”


    女子半側過身子看他,烏檀長發垂落在臂彎間,其光可鑒。她一手支頤,笑意盈盈,“橘子。”


    陸懷:……


    沒一樣能聽的。


    見他臉色幾經變化,難得如此精彩。尚芙蕖故意掐了嗓子,“陛下嚐一嚐嘛。”


    這是南水州的一種飲茶方式,多用做醒酒。采葉做餅,用鼎、釜煮茶,用食碗飲茶。


    陸懷未必喝的慣,可誰讓他上次故意嚇唬她?


    …


    從宣室殿回去,天色已沉,殘陽染紅獸脊簷瓦。尚芙蕖斜靠在步輿上,揉了揉微微脹痛的眉心,總覺心緒有些不寧。


    京兆昨夜才下過雪,路滑難行。


    宮人們特地清理出一條幹淨的長道。幾名抬轎的內侍輕手輕腳,放慢步子,生怕滑倒摔著她。


    看她神色心不在焉,隨行的杏兒開口道。


    “娘娘,奴婢方才在外間等候時,聽齊公公說,陛下昨夜讓人取了貴妃玉印。”


    但尚芙蕖沒聽到心裏去。


    陸懷就算現在直接封她作皇後也不奇怪。


    目光落在不遠處那道裹著厚厚鬥篷的身影,她使了個眼色。步輿立時被叫停,杏兒伸手將她扶下來。


    冰天雪地,梅枝橫斜。


    女子衣著素雅,淡的仿佛一縷要融入雪裏的輕煙。


    “梁美人。”


    尚芙蕖喊了一聲。


    對方回過頭。數日不見,竟清減不少。她沒有抹粉也沒有塗口脂,眉目間縈繞一抹疲倦,更添蒼白脆弱。


    印象中的梁思吟雖溫和笑麵,卻從未表現出這般弱態。她像隨時套著偽裝麵孔,等待一擊必命的獵手。


    尚芙蕖愣了愣。


    不等開口,對方便先一步上前道,“舍弟蠢笨無知,如有冒犯之處,還請宸妃娘娘勿要見怪。”


    她鄭重欠身,主動捅破這件事。


    雪色森冷,眸底幾乎是藏不住的鬱色。


    尚芙蕖攏著手爐,“看樣子,你弟弟的事你已經很清楚了。”


    “他就是個蠢貨!”


    梁美人心思深,唯獨對上這件事,兜不住的怒火。


    她讓了半輩子,要真是條龍也就算了,偏生是讓給這麽一灘怎麽都扶不上牆的爛泥,叫人如何甘心!


    宋家如今什麽情況?那就是一隻紙糊的老虎,徒有威風凜凜的外表。梁思誦倒好,戲台子倒了卻急著往上湊。也不怕被砸死。


    深吸一口氣,她逐漸緩和下來,恢複平日見慣的那副模樣,“我阿爹他們遠在州郡鞭長莫及,又上了歲數頭腦發昏不清醒,竟被這麽個蠢笨小子哄的團團轉,蒙在鼓裏!”


    先是貶低胞弟,為求情作為鋪墊。


    然後又一番話,將梁家那頭和梁思誦切割開。


    要真到了沒有退路的時候,就讓他一人攬罪,盡可能保全梁家。


    尚芙蕖看向她,沒有說話。


    梁家固然不在京兆,隔著千裏要管住一個自幼被慣壞的叛逆期孩子,也確實不容易。可問題在於——


    梁家真有狠下心和這個唯一的寶貝眼珠子,放重話警告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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