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芙蕖沒睡夠,翌日去壽安宮時有些興致缺缺。


    太後眼神一掃,看了出來。等嬪妃各自散去後,將她叫到跟前。


    “昨夜皇帝讓你留寢了?”


    她這裏的留寢,自然不是陸懷每日到菡萏軒,和她當飯搭子,一人一榻隻當同室舍友的意思。


    尚芙蕖語帶遲疑,“也不全是……”


    “嗯?”


    太後停下撇茶沫子的動作,抬眼看她。比起見一票散裝批發的兒媳們,打探八卦的精神頭那可好太多了。


    尚芙蕖其實和這位婆婆交流的並不多。


    對方總有種愛誰誰,反正老娘退休了都別來打擾的美。隻要死不了,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過比起中規中矩隻養不管的皇帝,她出手大方多了。


    逢年過節心情好,嬪妃們人手都能拿到一筆厚賞。


    比如……被自己養死的那盆蘭花。


    “臣妾與陛下。”尚芙蕖頓了頓,壓低聲,“昨夜確實同榻,但……”


    蓋著被子純聊天。


    太後聽出來了,嘴角似乎一抽,“他和死了的先帝還真沒半點相像。”


    這話尚芙蕖可不敢接。


    她低頭盯著自己的被裙擺遮住的半麵鞋尖,突然想起宮人們私下說過的那些閑話。


    說太後年輕時有十分的容貌,盛到一進宮便壓了所有人,後宮無人敢與之爭鋒。


    當時的皇後,也是她的嫡姐病入膏肓,無力回天。先帝心傷悵然,到穆家散心,結果這一散反倒把心散沒了。見到這位小姨子,瞬間什麽都拋卻腦後。


    哪裏還想得起舊人?


    她得寵,是毋庸置疑的一件事。


    但先帝最喜溫婉柔弱,懂得主動討好的女子。穆茹君性子我行我素,又並非自願進的宮門,從沒給過他好臉色。


    陸懷出生時,她甚至因頂撞先帝,還被禁足宮中。


    此刻提及,太後言語淡得仿佛在說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你……”


    本來還想再說些什麽,可見少女眼巴巴瞧著自己的模樣,又安靜又乖。嘴裏的話忽然就咽下去了。


    算了。


    她一個姑娘家,還能怎麽樣。


    太後抬抬手,“也罷,你先回去吧,哀家把話留著和皇帝說。”


    尚芙蕖如蒙大赦。


    行完退禮,提著裙子就要離開。


    “對了。”太後突然又叫住她,“先前睿兒的那隻白牙青是你抓的?”


    她說的是蟋蟀。


    尚芙蕖摸不清她老人家心思,隻能硬著頭皮點頭。


    “是……臣妾隻是碰巧遇見隨手那麽一抓……”


    “挺好的。”太後點頭,“改日也給哀家抓一隻吧。”


    尚芙蕖:“……”


    有時候,她是真的懷疑自己進宮到底是來做什麽的。


    從壽安宮出來,迎麵正好撞見齊公公領著一群稚嫩的少年走過去。


    正午日光有些刺眼,尚芙蕖眯了眯眸子,跟在最後麵的那名少年倏地轉過頭,對上她的視線。


    他看起來最大,有十四五歲的樣子,比前麵那些都要高上一頭。麵容清秀蒼白,身上短衣粗糙老舊,空蕩蕩掛在瘦弱身骨上,袖子隻堪堪遮住手腕。


    “容華。”


    齊公公躬身,笑著給她介紹,“這些都是新進宮的內侍。”


    思量尚芙蕖第一次見,他又補充道,“就是那些窮苦人家,會把孩子送進宮裏頭,討一條富貴出路。”


    宮中誠然富貴。


    但能不能討的到,就未知了。


    尚芙蕖對這種多少心有不忍,轉身就要離開。


    那少年眼神依舊落在她身上。


    餘光輕擦過對方發頂,她腳步驟然頓住。


    “等一下。”


    領在最前頭的齊忠,都走出一小段路了。聽到她喊自己,趕忙屁顛屁顛折返,“容華可是還有事要吩咐?”


    尚芙蕖緊緊盯著少年腦袋上那條滿紅的長條,指著問道。


    “他叫什麽名字?”


    齊公公隻當她是看上少年,想留到身邊做事。但這麽多人,看上哪個不好,偏偏看上這個……


    伸手將少年扯出,他道,“顧恪,還不過來給尚容華行禮?”


    少年規規矩矩施了一禮。


    脊背直挺,已初具風骨。


    “顧恪?”


    似是想到什麽,尚芙蕖臉色微變,風過水麵般迅速斂去。


    齊公公未能發覺,指著那邊眼帶羨慕的一排人道,“是,奴才不敢欺瞞容華。這幾個都是從外頭進來,身世清白人家的孩子,但顧恪……姓顧,是罪奴。”


    尚芙蕖反應極快,看向少年,“你是顧丞相的兒子?”


    被抄家流放的顧家和楊家。


    是陸懷親政後落下的最重一刀,宣告年輕的君主正式收攏屬於自己的權柄。


    提及顧家,少年眉頭蹙了起來,仿佛聽到什麽極其不願意想起的東西,冷聲說道,“生恩有母親十月懷胎,養恩亦是母親一手辛苦拉扯我長大。”


    “顧家於小人既無生恩也無養恩,所以小人名喚沈恪,隨母姓,並不叫什麽顧恪。”


    他看起來麵相柔和,嘴唇卻很薄,此刻緊抿成線,透出一絲倔強的疏離感。


    “怎麽回事?”


    尚芙蕖轉頭詢問齊忠。


    後者一副頭大模樣,一看就知平日沒少為沈恪頭疼。


    這就是個強驢脾氣!


    暗自深吸一口氣,齊忠賠出笑臉,“容華,這人、這人是個不認爹的……”


    沈恪的母親風月出身,當年虧了身子後,被鴇母一串錢賣出去。


    但顧夫人凶悍善妒,膝下又有一對子女。所以顧相隻敢悄悄將人養在外頭,根本不敢帶回府。


    得知有孕後更是狠心丟下人,數年未有聯係。直到先帝駕崩,顧夫人又病重臥床,一次偶然機會,才想起自己還有這麽個流落在外的親生兒子,硬是堵嘴將人綁了回去,強行改了姓。


    但相府的富貴壓根沒享上。


    因為之後不久,顧丞相就和楊太尉反目成仇,鬥了個兩敗俱傷。他和母親受了連累,要不是太後憐憫,恐怕便不是在這兒了。


    “先等一下。”尚芙蕖知道他現在還沒挨這一刀,想著書裏為數不多有名字的人,心口咚咚跳了起來。


    “陛下在哪?我要見陛下。”


    如果書裏這段是真的,那蠻族之亂……或許可以提前許多年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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