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得這樣近,晏兮感受到他微涼的體溫,心猝然一疼。 他原本天縱少年,純陽仙軀,忍涉艱苦,厚積薄發。 半剔仙骨是什麽樣感覺,拿一隻細密的小刀沿著脊椎分割,熱烈靈氣熊熊就要燒破皮膚,直至靈魄焦灼幹涸,仙骨才得以分離...... 這得是多大的痛楚啊! 最讓晏兮覺得無法呼吸的是,杜梨從來沒有表現出一點遺憾的樣子,他看起來沉穩得體,不是那種麻木的心如死灰,而是真的覺得世間是美好的,他是滿足安寧的。 “令君。”有一瞬間晏兮眼眶又酸又脹,喉嚨裏像噎了一顆酸杏,他低下頭去,抵住杜梨的背,“......對不起。” 杜梨沒有說什麽,他的背板正且鬆弛。 他們百鬼夜行中相遇,那時的杜梨背著異獸榜,意氣風發,現在小木屋中的杜梨好像什麽都變了,又好像什麽都沒變。 那個意氣風發的杜梨也在長大,他被磨去了一些棱角,整個人變得溫潤起來,藏在骨子裏的鋒利和謙遜沒有變,隻是愈發平和通透。 晏兮像是完成什麽重要的儀式,卡上了繩子後麵的扣環。 他拿著燈,走到前麵,想看了看杜梨戴起來是什麽樣。 燈下的杜梨,素瓷色的袍子,夜晚起身仍是一絲不苟,他神情安靜,眉目舒展。 眼睛裏因為常年水霧繚繞,若論瞳孔顏色,更似介於白色與黑色之間的青灰色,把他這個人更著意描淡了一層,眉間隱隱朱砂卻為他添了一縷不張揚的豔意。 在認識杜梨以前,他看什麽都是討厭又暗沉的,山水不過一堆爛石,人群不過一堆行屍,現世人來人往毫不停留,情愛總是過客的逢場作戲。 獨獨一個杜梨,翻來覆去地細看,看到後來,人群鮮活,山水青碧。 晏兮覺得自己沒救了,這個有顏色的夢境要困他一輩子了。 山間寂靜下來,爆竹聲也依稀了。 “現在幾時了?”杜梨問。 晏兮沒有回答他,他靠近杜梨,慢慢地吻上了那枚朱砂,唇溫熱柔軟一直向下,最後停在杜梨的嘴角,聲音不大:“杜梨,我喜歡你。”作者有話要說: 啊啊,激動啊,一定要梗住啊! ☆、炸雷 “杜梨,我喜歡你。” 猶如平地一聲炸雷。 等到晏兮反應過來的時候,杜梨已經不見了。 杜梨猛然驚醒,慌忙起身推開了他,跌跌撞撞奪門而出。 晏兮被他推了一個踉蹌,跌坐在地上。 他偏著頭摸了摸唇角,感受到杜梨留下的溫度。 臉上有許茫然,待反應過來自己意亂情迷之下說了什麽,做了什麽…… 看著安靜到結冰的屋子,茫然之色逐漸褪去,臉上掠過一絲受傷的神色,但很快又變成了晦暗不明的麻木冷漠。 晏兮慢慢爬起來,他走出門外,圍著小木屋繞了一圈,又躍上屋頂遠遠地看了看,哪裏還有令君的影子。 他回到屋子裏默默站立了一會兒,臉上依舊沒有什麽表情,然而眼底卻透漏出他的不甘和無措。 和在梁原鎮的日子□□穩了,安穩地讓他忘記了自己是個臭名昭著的凶王,世間沒有人能夠容下他,杜梨再仁慈,也隻能接受他存活於世,毫無道理接受他的感情。 晏兮呆呆地坐在屋裏,等到房間涼透了,他發現火堆滅了,他重新抱了柴火。 令君也該回來了,風後暖雪後寒,他鬼仙之軀,又穿得單薄,怎麽能在冰天雪地裏久站。 被拒絕...是理所當然的,自己這樣的人......沒什麽好難過的,如果令君回來不說什麽,那就當什麽都沒發生過。 如果令君實在厭惡,想......離他遠遠的? 不,不會的,令君才說過不會趕他的,絕不食言。 晏兮擦亮火符,把房間重新燒得暖起來,他推窗望去,牆根處有幾個水缸,遠遠的是幾顆枯敗了的樹,伸著細瘦的枝幹把天捅出幾顆星子。 窗戶旁還貼著令君寫的橫批,紅火喜慶的“平安”。 令君還沒回來。 杜梨獨自走南闖北,盲了眼睛過烏素羈,眉頭皺都不皺一下,芻靈大軍當前,橫刀立馬麵不改色。 不會被一句話嚇破了膽,不敢回來了吧? 梁原鎮這個地方多山多石多峭壁,大雪掩著枯枝,人一不小心就會踩空,山上的獵戶早早就歇冬了。 晏兮把窗戶關緊,默默了一會兒,終於待不住,篼帽都沒裹就跑了出去。 如果令君不喜歡自己說這種話,那同樣的話晏兮以後就不說了。如果令君覺得自己被輕薄了,生氣憤懣,那晏兮就和他道歉...... 哪怕晏兮覺得,在這件事上,自己沒有什麽對不起的。 雪停了,地上還有杜梨留下的腳印,晏兮順著這些看起來慌不擇路的腳印尋了出去。 雪地茫茫,月色泛濫,杜梨臨崖而立。 涼意侵入骨髓,而他卻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 麵前是豐沛的水聲,大片大片的水,以滂沱之勢往下,粉身碎骨地墜落在下方的深潭裏。 梁原鎮鄰近敷春城,下有地熱溫泉,雖是寒冬,瀑布並未結冰。 前方是懸崖瀑布,已經無路可走,後麵卻也是一片冰冷幽深的黑暗,杜梨進不得,退不得,陷入了從未有過的難堪與糾結中。 他的心已經全亂了,因為在不久之前,晏兮對他說,他喜歡他。 同樣的錯愕難安,從前也有過。 相似意義的話,相似意義的舉動,晏兮之前就做過。 那年,孽鏡嶺,晏兮被幽冥帶走,離開前曾聲嘶力竭地質問:“我為什麽要留在你身邊,你當真不懂嗎?” 杜梨原來是不懂的,如果不是那次他負傷歸來,在他耳邊用那般溫柔繾綣的聲音說“令君,我回來了。” 如果不是他在唇邊落下的那個脆弱如璘葉的吻。 杜梨他是無論如何不會懂的。 同為男子,他怎麽能? 晏兮他,他這種人......怎麽能會自己懷有這樣的心思呢? 男人和男人已經是違背倫常,更何況他們是這樣的立場...... 攘奸除惡,原為我願。 然而杜梨的心卻不似從前那般鎮靜,清河縣的碧山城隍廟,他不敢再住下去。 不憂昨日,不期明日,離開這裏,像從前一樣無染堅定地走下去...... 杜梨不知道,一個人以什麽樣的心境,可以獨自麵對荒蕪的沙漠,默默等待十六年。 大好的年華,十六年的光陰,都賦予了黃沙,等那個漂泊浪跡,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會去哪裏的人。 他受盡刑罰,對自己示好,卻不敢以真實皮|囊相對;麵對芻靈,與自己執手夜奔,危急時刻,立下同生共死的諾言。 他在滿是黃沙的石窟中趴伏在腳邊,緊緊抱住杜梨苦苦哀求,求自己再救救他。 他在自己陷入訛獸的障眼法,被人誤會時挺身而出,毫不在意地背下詆毀,你個小鬼,別認錯了仇家! 他在狹小的山道上,麵對眾多貪婪的食金鬼,負傷卻毫不退縮,隻為護住殉玉劍,怕自己生氣,咬牙沉默不敢出聲。 他在窗前細細地為自己戴上虎魄,或是更久一點,他在清河城隍廟的神像前,那日煙霧繚繞,他閉眼禱告,令君,我希望你平安。 ...... 在杜梨看來,世間萬物,本無高低貴賤。他從來都不吝嗇給予,也不執著於回報,可他知道什麽是動心忍性,什麽是涇渭分明,他分得清善惡,辯地清黑白。 像晏兮這樣的林中惡獸,補麋鹿而食弱小,救一命而傷百命。慈悲不得法門,則荼毒生靈。 與其慈悲,不如狠心。對於惡人,狠心地懲罰才是另一種形式的慈悲。 可是這樣一隻惡獸,流出來的血卻是那麽溫熱,沾在杜梨手上,燙得他不想再碰上第二次。 晏兮為了一己私欲,可以屠殺一座小城. 可他在杜梨麵前,身無完骨,滿身血痕也不吭一聲。 他瘋起來把殺人當做遊戲,可他也能以身試險,披覆毒衣,把胸膛送到殉玉劍下,隻為杜梨能夠振作起來。 他嘲笑報恩的人愚蠢可笑,可他卻把一隻已經發黑變質的橘子餅揣在懷中,輾轉幽冥獄下亦不曾離身...... 杜梨見過最扭曲的妖怪,見過至高無上的天帝,見過最富有的商賈,到過最寒酸的茅舍,他對萬物存了悲憫之心。 從來沒有一個人像晏兮這樣,這份悲憫,無關情愛。他卻不知給還是不給。 僅僅這個問題,就讓杜梨備受煎熬。 晏兮的聲音一遍一遍地在腦中回響,杜梨一會聽他欲言又止的忍耐; 一會兒又聽到他賣乖討巧地撒嬌;一會兒又聽見他在酆都痛苦隱忍地喘息; 一會兒又聽他惡毒陰險地嘲諷“你想拯救蒼生,好大的笑話!癡人說夢!看看你現在這副半鬼半仙的樣子,連自己都救不了!”; 一會兒聽他試探又滿腔真意地剖白“我就做晏兮,隻做你的晏兮,好不好!” “他怎麽能呢?怎麽能......”杜梨一遍一遍地呢喃。 “杜梨,我喜歡你。”晏兮的話如同從天而降的一聲響雷,打破了他們之間小心翼翼維持的微妙平衡。 打得杜梨措手不及,逼著杜梨麵對這份炙手的感情,心緒惶亂不堪。 杜梨知道真心難得,世間的溫暖尤其寶貴,別人對你不好,冷言冷語,是很好處理的。 但少年顫巍巍地碰了一顆真心給他,這個時候他即便再恨晏兮對旁人冷漠殘戮,卻沒辦法對這份真心嗤之以鼻。 杜梨甚至來不及震驚,心髒瞬間狂跳,他覺得太可怕了,他在聽到這句話時,竟然不是惡心,不是厭惡。 晏兮的話語逶迤絢麗,仿佛占盡了人間春色。 那一瞬間,杜梨隻覺眼前炸起了大團大團的煙花,他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無助茫然,隻想快速逃離那個甜蜜又危險的陷阱...... 除夕的夜晚滴水成冰,杜梨並不覺得多冷,他感受到腳底下是一條銀亮的白練,仿佛水重重地擊在身上。 水珠四濺,睜不開眼,像是從前露陌峰那一提丹泉,從頭頂一直往下澆鑄的凜冽,那種淋漓之感猶如替他擋著千萬支箭,既痛徹心扉有充滿拯救的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