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窟內暫時陷入了沉默,最終還是穗兒打破了尷尬,道:“你們是什麽時候來的遼東?”“比你們要早兩個月,我們是跟著舒爾哈齊北上的。”黎老三道。“舒爾哈齊不是跑了嗎?你們怎麽找到他的?”孟曠感覺非常奇怪。“他確實跑了,我們能找到他也是巧合中的巧合。九龍灣之事後,你們押送著島津歲久、沈哲等倭寇與官府的人匯合了。我無法露麵,隻是讓竹妍和阿都沁留守嘉善縣城關注你們的動向,我自己暫時駐留在九龍灣畔的小漁村。當天我住在我老兄弟家裏,與我老兄弟閑聊。他聽我說了九龍灣發生的事,便與我說,平湖縣城曾有一戶名門沈氏,祖輩曾是糧長,十裏八鄉名望極高。家中這一輩得了一個喚作沈惟敬的後生,讀了幾年書,就愛對國家大事評頭論足。他父親曾出海與倭國人做生意,他也曾隨其父多次北上京城,後來家道中落,他不得已流寓北京,做些雞零狗碎的買賣糊口,卻依舊沒放棄兒時建功立業的夢想。他會說倭國話,頭腦也靈光,但就是懷才不遇。後來他父親年老,一家人又從京中歸鄉,回到平湖老家居住,也就是最近一兩年的事。就在不久前,他在縣城酒樓裏喝得酩酊大醉,宣稱與九龍灣裏的倭寇見過麵,還與之談判過,並且是他一力促成了官府抓捕倭寇的軍功,居功至偉。但是沒有人聽他的,權當他自吹自擂。沈惟敬也瞧不起縣裏這些鼠目寸光的人,決意過不多久就要上京,他說他與京中某位貴人有關係門路,此番出去,定能建立一世功勳。還有人說,這沈惟敬近幾日似乎在家中接待了一群陌生人,其中有個人長得古怪,不似明人,還留著個奇怪的金錢鼠尾的發辮,瞧著像是外族裏的女真人。我當時就心驚了,猜測莫非沈惟敬此人與舒爾哈齊接觸過?最近又有傳言,說是沈惟敬找了縣城的裁縫做了好幾身厚衣裳,說是北上去遼東要穿的。看樣子他說要去京中也並非虛言。我心想,你們終究是要押送島津歲久等倭寇北上的,總歸是要在京中見麵,我不若就跟著這個沈惟敬北上,瞧他又有什麽名堂,說不定能一窺舒爾哈齊等人南下的意圖。於是我就跟著沈惟敬一路北上,並且在某些早就有默契的、約定好的老地址或特征建築邊,我會留下記號,如果竹妍和阿都沁跟在我後麵,他們能通過記號找到我。等我走到京城,我倒是尋到了竹妍和阿都沁給我留下的記號,並找到了他們,與他們匯合。此前他們隨著你們一路上京,先抵達了京城,並千方百計地探查到了張允修被錦衣衛軟禁控製的消息,我們這才知道張允修原來當時就在嘉善,我猜想他與舒爾哈齊必然存在某種關聯。此後孟十三和郭大友下了獄,而沈惟敬則當真得了機會,被朝廷派去遼東出使,我便與竹妍、阿都沁率先隨著沈惟敬北上遼東。此人路上有一位遼東派來的官員作陪,還有一個朝廷派去的內監隨同,估摸著是朝廷派去監視他的。他在半路上曾尋機會刻意避開了這兩個人,與一個人秘密會麵。這人就是舒爾哈齊,是他主動找上沈惟敬的,於是我們這才發現了舒爾哈齊的下落。由於舒爾哈齊也是隨著沈惟敬北上,我們一路跟著他們到了寬甸堡,也就是朝鮮王李暫時被庇護的地方。沈惟敬與朝鮮王見了麵,隨後就過了鴨綠江去了朝鮮境內,去見小西行長了。我們當然沒有跟著去,而是轉而開始跟蹤舒爾哈齊。舒爾哈齊期間回了一趟建州女真去見了他哥哥努爾哈赤,之後又出來,到了廣寧城,大約是秘密見了李成梁。此後他就一直守在廣寧城附近,而我們也一直在暗處觀察著他。他似乎在秘密布置一次軍事行動,來廣寧時,他從建州女真帶了五十人的精銳小隊出來。我們隨著這個五十人的女真精銳小隊一路輾轉,他們在廣寧城附近停留了很長時間,東南西北地跑,似乎再摸附近的地形。最後他們就在咱們眼前所在的這片黑山崗林子裏駐紮了下來。我們一直隱在暗處,探聽他們的虛實。卻沒想到今日,撞見了張允修與他們匯合,之後你們倆又追了進來。”黎老三長長一番敘述,總算解釋清楚了狀況。而孟曠則接著道:“我看阿都沁不和你們一處,你是把他派去跟蹤撤退逃跑的舒爾哈齊和張允修了?”“對。”黎老三點頭。這時,竹妍已經處理完了馬兒的傷,坐到了眾人身邊,開口道:“我身上有些創藥,給馬用了。這馬兒很強壯,隻要傷口結痂,基本就能恢複體力,我估計要止血得等明天。這洞裏不能久留,不然很快空氣就會渾濁,喘不上氣來,我看,我們最好明日淩晨時分離開這裏,今晚隻能在這裏將就了。”“好,聽你的。”黎老三發話道,隨即想起孟曠和穗兒,問道:“你們可是要繼續去追蹤張允修?還是說返回去?我看你們與郭大友那夥人不在一處,莫不是分頭行動了?”“老郭現在還在外麵,估計正在想辦法對付李成梁的人,暫時可能沒辦法抽出手來找我們……”孟曠道,這麽說著,她便將這一路北上遼東的所有遭遇都與黎老三說了,包括目前她們對張允修的判斷。黎老三在得知張允修與努爾哈赤、舒爾哈齊兄弟乃是同夥時,就意識到自己被利用了。所以孟曠在這番敘述的過程中提及此事時,他並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孟曠說完後,他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黎老三精明了一輩子,卻沒想到栽在一個小輩手裏,這一耽誤就是將近十年時間。好在,好在還能遇上你們,最終那廝也不可能瞞天過海。”“他若是當真要瞞下去,估計我們也無法知曉。隻是形勢變了,倭寇打來了,張允修認為實現他顛覆大計的時機到了,才會主動出現。我們之所以能明白這些事,還是他主動讓我們知道的。”竹妍歎息道,“自始至終,咱們還是被玩弄在股掌間。”孟曠卻道:“莫說這些泄氣的話,就在一刻鍾前,我與穗兒本決意赴死,卻沒想到得了你們的幫助,有了生還下去的希望。既然如此,就要抓住這個機會。郭大友自會追蹤我們的,明日淩晨,我和穗兒就與你們一起上路,繼續去追蹤逃跑的張允修。無論如何,我們都要把他抓回來。”說這話時她看了一眼穗兒,黑暗中,穗兒的眼睛卻亮晶晶的,孟曠知道她和自己的想法是一致的。“好,有骨氣,你這後生我一直很欣賞,今日更是刮目相看。真有你父親當年的感覺,他就是個哪怕生命最後一刻也在掙紮抵抗的人,永遠不會認輸,不放過任何活下去的希望,並且拚盡全力地保護所有人。那種堅毅無匹的感覺,真是令人敬佩。你父親或許走的突然,令你們很長時間無法接受。但他死得像個軍人,他生命最後一刻都在戰鬥。”黎老三似是被孟曠的一席話觸動,感慨萬千道。孟曠沉默了,聽黎老三突然提起她的父親,原本早已模糊的父親形象忽然在腦海中逐漸浮現,竟然慢慢清晰起來。她想起早年間父親對她的諄諄教誨,父親曾說,這天下是萬民的天下,是數萬萬苦苦掙紮求生的百姓支撐起了這個大明皇朝。他食朝廷俸祿,這俸祿都是百姓納的糧,繳的稅,並不是大風憑空刮來的。天下百姓才是他的衣食父母,是他需要效忠的對象。做官差,不能忘了自己來自百姓,自己也是百姓。不論這天下誰來坐,他永遠忠誠於百姓。錦衣衛效忠皇室似乎天經地義,但皇室又從哪裏來?若無萬民,何來天子?昔年的朱重八也是個窮困潦倒的放牛娃,他又從哪裏來?人不可忘本。也許這就是父親當年會甘冒風險,選擇幫助黎老三從監獄中劫出穗兒的初始動因。就因為穗兒在囚車中對他說了一句“繡的是這大明錦繡江山”。而那些早年間父親教導她的話,曾經的孟曠聽到耳朵生繭,卻其實並未曾聽進心裏去。時至今日,她才能切身體會到話語中那真切又飽滿的感情。她喉頭有些哽咽,說不出話。穗兒似乎感受到了孟曠的心理波動,她握住了孟曠的手,轉而問黎老三道:“黎老……前輩,敢問您當年為何要謀劃救我出獄?甚至不惜犧牲了您在錦衣衛中的職位。我一直認為您是因為張太嶽的緣故才會救我,因為您是新黨成員。但我如今,想聽點心裏話。”沉默良久,黑暗中的黎老三沒有給出回答,最後他隻是道了句:“歇著吧,明日淩晨還得趕路呢。”作者有話要說:忠於皇室還是忠於國家,對於炎黃士大夫來說,自古就是一種矛盾。有時皇室與國家是統一的,而大多數時候不是。在西方並沒有這樣的矛盾,對於西方的大臣或騎士來說,他的效忠對象十分單一且具體。唯有產生了“天下”“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概念的中國人,才會有這種矛盾。這樣的矛盾,直至反封革命結束,才終於終結。下周繼續努力更新,頻率照舊,若有變動我會在wb通知。感謝在2020-09-05 17:52:55~2020-09-06 18:26:5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禪。 1個;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yuniia 20瓶;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184、第一百八十四章 郭大友接到前方江雲平所放鷹隼帶來的消息時, 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這不對勁似乎毫無來由,也沒有任何跡象可以作為證據支撐。作為曾經上過戰場、參與過多次剿匪行動和驅除倭寇行動的錦衣衛,郭大友在僅僅隻有這樣預感的情況下, 選擇了隱蔽觀望。他命令手底下的一百人錦衣衛隊伍停止前進, 將馬匹藏入廣寧城東南方向五裏外的一片樹林之中,他們則埋伏在樹林邊緣視野更開闊的雪地之中。所有錦衣衛用白雪覆蓋彼此身軀,掩藏在雪地裏一動不動。郭大友趴在地上反複觀看那封鷹隼傳書,仔細思索自己那不祥的預感究竟從何而來。好一會兒, 他慢慢回過味來。張允修一開始選擇讓孟曠和穗兒兩個人帶著他逃到廣寧城,並算準了她們會將消息透漏給錦衣衛, 錦衣衛則一定會將計就計。其目的到底是什麽?他最初的推測是, 張允修要聲東擊西, 分散錦衣衛的注意力,好讓沈惟敬在錦衣衛趕到九連城之前離開邊境,進入朝鮮境內。而他自己則能被廣寧城外埋伏的舒爾哈齊的人救走, 甚至還能強行擄走穗兒。畢竟孟曠再強,也是雙拳難敵四手。如果襲擊來得突然,後方自己所率的支援部隊都不一定能反應得及。但他好像忽略了一個絕對不該忽略的人物遼東地區最大的霸主李成梁。由於張允修與建州女真是合作關係,他就很順其自然地將張允修與李成梁劃分進入了兩個陣營之中, 並順理成章地認為李成梁並不會參與到這件事之中來。但實際上,作為遼東的霸主,深深紮根於此的李成梁當真會看著這麽多勢力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彼此爭鬥,他卻旁觀而不作為嗎?李成梁當真對萬獸百卉圖和張允修一無所知嗎?廣寧驛那夜, 外麵的野獸叫聲, 真的是舒爾哈齊發出來的?郭大友那不祥的感覺,就來自於他對李成梁本能的忌憚。他明明心知李成梁與建州女真有不淺的關係,怎麽就莫名其妙地忽略了李成梁參與進來的可能性?李成梁駐紮於廣寧城這個概念數次在他心頭浮現, 又快速掠過,他都不曾在意,直到鷹隼送來消息,告訴他廣寧並無異樣,終於喚醒了他心中的警惕。他大約是下意識地認為所有得到那幅圖的人,都不會與他人分享這幅圖的存在。但他怎麽就沒想過,如果張允修來遼東第一個獻圖的對象就是李成梁,那麽所有的結論都要被推翻了。先入為主地認為張允修加入建州女真陣營,就不會與李成梁有關係了,實際上是郭大友進入了思考的盲區。廣寧當真無異樣嗎?李成梁當真不會插手嗎?廣寧越是寂靜,就越是讓他忌憚。他暗自心驚,自己居然這麽輕易就上了張允修的當,這小子當真懂人心。郭大友暗呼不好,如果這是個陷阱,那麽李成梁這會兒應當就守在廣寧城東門,孟曠和穗兒危矣!剛思及此,他猛然聽見了號角聲,他能夠分辨那是進攻號角。他連忙撥開身下的白雪,將耳朵貼在地麵上聆聽,能聽到馬蹄踏擊地麵的震動聲。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錦衣淚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書自清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書自清並收藏錦衣淚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