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有一駕騾車,還有一個跟班夥計,給他趕車。那夥計長得瘦瘦小小的,一副猴猻樣。”掌櫃的剛說到這裏,恰逢跑堂的夥計來櫃台送客人結賬的銀錢,那夥計聽到了掌櫃所說,插了句嘴道:“別看他一副猴猻樣,可能喝酒了,咱們本地產的烈酒,他喝下去一整壇,麵色都不變的。”掌櫃罵了句:“多嘴什麽,快幹活去!”郭大友卻眼前一亮,忙拉住他道:“小兄弟,你可是與那車夫喝過酒?”“我沒與他喝,是他纏著我,非要我把店裏最好的酒給他,出手還挺闊綽的。”“那他可與你聊了什麽?比如他可曾提起他從哪裏來,又或者要去哪裏?”夥計回憶了片刻,遲疑道:“他好像提到了,過不了幾天要去嘉興平湖,說不想去那裏,那裏沒什麽好酒可以喝。”嘉興平湖!郭大友不禁大喜,從懷中掏出一小塊碎銀賞給了那夥計。掌櫃看著那夥計興高采烈地拿到了賞銀,不悅地蹙了蹙眉頭。又催促了一句讓他趕緊去幹活,然後道:“官爺,我多嘴問一句,你們打聽的這人是犯了什麽事嗎?今兒你們是第二批來打聽這個人的了。”“第二批?第一批是誰?”郭大友問道。“哦,他們就坐店裏吃飯呢,就在那兒……”掌櫃往大堂角落裏一指,卻驚訝地發現人不見了,不禁道,“呀,這……剛才還在那兒呢?這麽快就走了?”郭大友順著掌櫃所指方向一瞧,不正是方才他注意到的那桌一老一少的食客所坐的位置嗎?而方才夥計送來的結賬的銀錢,恰恰是這桌客人所付。郭大友遠遠望著他們點的幾盤菜和飯食都還在冒著熱氣,根本沒吃幾口,人就走了,當下就覺得不對勁。於是他立刻返身出了客棧大門,向外麵街道兩頭張望。街道上熙來攘往,都是趕在宵禁前回家的行人,還有不少正在收攤準備歸家的小商販。但他張望了半晌,卻沒有看見方才那兩個人,他知道自己終究是錯過了。他又回到客棧之中,打聽道:“方才那兩個客人,隻是來打尖的?”掌櫃點頭,道:“他們一進來就向我打聽那個奉化商人的事,之後點了飯食。”“你可告訴他們嘉興平湖的事了?”掌櫃搖頭:“我本就不知道那奉化商人要去嘉興。”一旁那個跑堂的夥計道:“我告訴他們了,方才我給他們上菜,他們向我打聽的。”“就你話多!”掌櫃怒斥道,那夥計訕訕,陪笑了一下轉身繼續去忙了。郭大友暗道不好,不知道什麽人也在打聽倭人的事,是敵是友?看來他必須盡快跑一趟嘉興才好了。說著抓住邱白道:“今夜不留宿了,咱們連夜回去,準備去嘉興。”……入夜,西湖之上畫舫出遊,船舷邊懸掛著的一連串紅燈籠點綴在湖麵之上,映照出一幅朦朧繁美的旖旎畫卷。此前立於蘇堤映波橋之上的那兩名佩刀男子,此時出現在了湖麵上最大的一艘畫舫之中。他們在一位侍者的引領下穿過艙外的走廊,來到了畫舫之上最大的宴客廳外。格柵門拉開,宴廳內燈火明亮,有兩名歌姬正在輕撫琵琶、彈奏瑤箏。主位之上,一個蓄著稀疏胡須、十分肥胖的年輕男子正坐於上首,他一身蟠龍錦袍,頭戴金冠,著裝雍容華貴。陪坐在他左右的都是上了年紀的內侍。一個身材高大白胖,錦緞華服,發發白,一雙睜不開的眯縫眼中閃爍著狡黠與諂媚。一個馬麵三角眼,麵相凶狠刻薄,同樣穿著一身不輸於前者的錦緞華服,手中還在把玩著一塊血玉。兩名佩刀男子入內,為首的黝黑年長者拱手拜下,道了句:“下官見過潞王殿下。”他身旁的年輕男子也隨著行禮。他們不曾向兩旁陪坐的內侍行禮,其中那個白胖的內侍眸中露出不悅,麵上則展現出謔笑。為首的潞王半闔著眸子睨著他們開口了,語調有些陰陽怪氣:“汪道明汪鎮撫使,要見你一麵可真不容易。”“不敢,潞王殿下有召,下官怎敢不聽從。”汪道明垂首恭敬道。潞王輕哼了一聲,道:“你可識得我身邊這兩位是誰?這位不用我介紹了吧,你隨著他做事也很多年了。”他指了指那馬麵三角眼的老內侍道。汪道明笑著拱了拱手,尊稱一句:“中官二爺爺。”那馬麵三角眼的老內侍笑道:“我早就不是東廠中官了,汪鎮撫不必如此客氣。”說完後他視線望向汪道明身旁的年輕男子,道,“方銘方千戶,咱們好久沒見了?”“二爺爺可安好?”方銘笑著行禮,另一旁的白胖內侍刮了他一眼,他權當沒看見。這馬麵三角眼的老者曾是他效忠的對象前東廠中官張鯨。他曾背叛過張鯨,投靠了汪道明,如今卻又與張鯨見了麵,顯然這位前東廠中官還在記仇。而旁邊這位白胖的內侍正是唐福安,他曾被汪道明放出的消息欺騙過,當時送消息的正是方銘,他也對方銘十分記恨。方銘心知自己的背叛行為得罪了不少人,最初他夾在張鯨和如今的司禮監掌印太監張誠之間,同時替兩人做事,在夾縫中求生存。在張鯨權勢最盛時,他表麵效忠張鯨,實則投在了汪道明手下。汪道明讓他做兩麵諜探,繼續同時替張鯨和張誠做事。所以他也曾接到過張誠的命令,假意替恭妃娘娘做事,就是在那段時間,他背叛了張鯨,將李穗兒從張鯨手中救出,送入了宮中,但其實這都是汪道明在背後的安排。為何方銘會受到這麽多人看重和利用,是因為他有利用的價值。他有能力,有野心,有心計,更有膽量。這樣的人掌控起來非常難,但卻是做事的一把好手。他乃是文人出身,頗有讀書的天賦,飽讀詩書,本可考取功名。十七歲時他通過院試,得了秀才的身份,正一心準備考取鄉試,不成想那一年他心愛的女人卻等不了他,要入宮了。這個女人便是王恭妃,王恭妃是錦衣衛下級軍官家庭出身,與同樣錦衣衛下級軍官家庭出身的方銘本是門當戶對。兩家住得很近,家長也有意談親事。可是王恭妃的父親一直頗有野心,想要讓女兒入宮選美,這門親事便一直拖著不曾談成。即便如此,小輩卻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對彼此都有好感。奈何命運捉弄了他們。萬曆初年選秀,恭妃被其父送入宮中,最後中選,被分配入慈寧宮做宮女。而正在準備鄉試的方銘,卻不幸遭遇到了其父外遷江南的調令,舉家搬遷杭州,至此他與王恭妃相隔天涯。他咬著牙,憋著一股勁,要爬回京中。但參加杭州這裏的鄉試,卻落第不舉,後其父病故。他父親的軍職是不能繼承的,家中沒了經濟來源,窮困潦倒,他不得已隻能在西湖邊賣字畫謀生,卻在湖邊被同窗奚落嘲弄,受盡屈辱。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但方銘等不及,他想要用最快的速度爬回京中。他最終放棄了科舉,甚至放棄了所有的清高堅持和德行底線,靠著幼年一直隨父習練的武藝,考取了武舉。後通過遊說和賄賂,補了錦衣衛南鎮撫司的缺。而他賄賂用的錢,是從那些曾經在西湖邊奚落過他的富家子弟家中偷盜而來的。他是個賊人,卑鄙無恥,但隻有這樣他才能爬回去。可當他真的爬回去了,卻不曾想他朝思暮想的女人已被皇帝臨幸,再也沒有了出宮的機會,徹底成了宮中的妃嬪。而她那般的委曲求全,卻仍舊得不到皇帝的歡心,在宮中抑鬱度日。方銘的心死了,自此以後他隻有一個念想錢與權,對昔年情人的感情被消磨殆盡,他隻想淩駕在王恭妃和她的家人之上,嘲諷他們當年的選擇。他背叛王恭妃,欺騙利用她,若是回到十年前,他根本無法想象自己竟會做出這樣的事來。但如今的他,卻做得麵不改色,心中也沒有起一絲波瀾。他望了一眼身旁的汪道明,心想自己這輩子算是與這個人綁在了一起。這是個很有本事的人,他的圖謀乃是成為第二個陸炳。如今他周旋在張誠、張鯨和潞王、唐福安三方之間,他究竟在玩什麽把戲,自己都有些摸不清。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不停地攪混水,一定是想從中謀利。方銘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汪道明想要的,就是張居正留下的“遺產”。但他是個聰明人,知道自己不能明著拿到手,否則會成為眾矢之的,便促使多方角逐爭奪。今夜他會見潞王、唐福安和張鯨,不知又要謀劃些什麽。隻聽汪道明笑道:“潞王殿下,二爺爺、唐中官,我這裏有一個非常好的情報,不知你們是否感興趣。若是能利用這個情報做點事,將來在朝中不僅平步青雲,還能拿到聖上心中的丹書鐵券,自此高枕無憂。”“什麽情報?”潞王和張鯨均未回答,唐福安則出聲問道。“關於失蹤的張居正第五子張允修的情報。”汪道明露出了狡黠的笑容。作者有話要說:陸炳是嘉靖時期的錦衣衛指揮使,坐到了太保兼少傅的地步,權傾朝野,結局是所有錦衣衛指揮使中最好的。感謝在2020-05-30 18:20:57~2020-05-31 18:06:3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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