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處理孟曠傷口時,注意到了班如華抓著她的手臂,孟曖與穗兒也沒多問,用力將班如華的手給扳開了,孟曠的手臂總算獲得了自由。穗兒心疼班如華將孟曠的手臂抓出了印子,一旁的白玉吟卻問了一句:“這位姑娘是誰?”郭大友解釋道:“啊……她是我侄女兒,是我結義大哥羅千戶收養的養女,名叫班如華。她多年前被大哥送到江南來學習刺繡,後入了南京織造局做工,一直就生活在南京。此番不幸被牽連進來,肩頭中箭,受了重傷。”白玉吟點頭,穗兒卻凝著眉目多看了一眼班如華。恰逢此時,孟曖處理完了孟曠身上的傷,又來處理郭大友的,郭大友便借此機會,將方才發生的事兒一五一十全部與孟曖、穗兒和白玉吟說了。他說完了,傷也再度處理好了。這時孟曖才轉而來瞧班如華的傷,她的箭傷處理得沒什麽問題,孟曖探了探她的脈象,道:“她沒甚麽大礙,就是受驚過度,失血過多,身子發虛,需要好好將養。有參片提氣就很好了,接下來就是要確保她不會風邪入體。每日要勤換藥,勤擦身清理,注意傷口的愈合變化,這天熱,箭傷好得慢,容易發生感染潰爛。”“孟大夫,你看傷員在馬車上休息可行?咱們現在條件有限,如能藏匿在馬車上是最好的,如若不行,為了傷員咱們得冒險在城中尋地方落腳了。”信陽郡主道。孟曖思索了片刻道:“若隻是一晚上沒什麽問題,總不過我貼身照料著。但傷員確實不能長時間待在這馬車上,馬車氣悶不通風,不利於傷口愈合。”信陽郡主想了想道:“這樣吧,今夜大家就先在車中熬一個晚上,明日端午城門大開,咱們就隨人流混出城去。然後咱們徑直去鍾山上的靈穀禪寺,我與那裏的住持熟識,他會收留我們的。咱們就暫時先在靈穀禪寺駐留養傷,亦可躲避追兵。鍾山林木茂密蔥蘢,氣候清涼,亦是避暑療養的好去處。”郭大友拱手道:“郡主太客氣了,此番咱們給郡主添了這麽大的麻煩,再不敢提甚麽要求,一切都聽郡主的安排。”……這一夜,兩駕馬車換了一個地方駐留,信陽郡主的車夫借了神策門附近一家車行的院子,付了他們錢,將馬車停入了這個大院子之中,藏在了幾十駕馬車之中。他給兩匹馬兒解了轡頭,牽去馬槽刷洗喂料。兩駕馬車就隻剩下車身作為眾人的休憩場所。信陽郡主提了她的劍下了馬車,主動承擔起了望風把守的任務。她自知自己是個外人,與眾人待在一塊,妨礙人家談論要事。她倒也豁達大方,半點也不擺出自己郡主的架子,顯出了十足的平易近人。她這麽做當然也是為了展示她的誠意,她希望能取得大家的信任。郭大友、孟曠等人本實在不好意思讓她去把守,奈何能去望風把守的人都傷得七七八八,他們也是力不從心。郡主車駕寬敞,便用來安頓傷員,孟曖也留在這駕車上照看傷員。穗兒與白玉吟回了自家的馬車休息。二哥孟子修與羅道長果真不曾跟來,此時也不知他們身在何處,有郭大友始終在身旁,孟曠實在不方便詢問。穗兒縱有千言萬語想要對孟曠說,想時刻陪在她身側,卻礙於情勢不得不作罷。想著等度過了眼下的難關,再尋機會與她單獨相處。呂景石去附近買了些吃食回來,眾人草草用過了晚膳,那車夫又與呂景石去問車行挑了兩大桶熱水,眾人隻能簡單地擦洗一下麵龐脖頸,將就著熬過一夜。約莫酉時,在外望風的郡主被呂景石替了下來,回到了車架上休息。郡主回來後,郭大友覺得車廂內狹窄,又有那麽多女子在,有些不大自在,便以氣悶為由,出了車廂,坐在了車轅邊靠著休息。他道他皮糙肉厚,受點傷沒什麽大不了。於是車內便隻剩下孟曠、孟曖、昏厥的班如華和信陽郡主。夜半,城內依然喧囂,院外不斷響起馬蹄聲與雜亂的腳步聲,潞王的追兵仍在連夜搜捕孟曠等人。然而這個院子就像是展開了屏障一般,追兵沒頭沒腦地跑過去多少回,就是不知進來查看一番。車廂內,郡主朱青佩抱著她的寶劍靠著車廂壁閉目養神,孟曠也因傷痛無法入眠,閉著眼躺在車廂座位之上。孟曖拿著蒲扇同時給孟曠和班如華扇風,比起孟曠,她此時更加關注班如華。班如華已然開始發熱了,孟曖必須不斷給她換冰帕子降溫。孟曖第七次給班如華換帕子時,朱青佩不禁睜開眼,望著班如華,有些憂心地詢問孟曖:“她不會有事吧。”“發熱是正常現象,燒退了就好了。眼下缺醫少藥的,隻能靠她自己挺過去,我給她服了清心淨神的藥丸,會有些幫助。”孟曖道。“唉,這樣個柔弱的女子,卻中了箭傷,真是可憐。”信陽郡主不禁道。孟曖見信陽郡主挺平易近人,長夜漫漫也無心睡眠,她於是起了個話頭道:“郡主這是為何會下江南來?”“我自己做絲綢生意,經常要往來江南,尤其是南京、蘇杭等地。今次也是出來拓展商路的,順便一路遊玩訪友。沒想到撞上了你們的這件事。”“我等能蒙郡主仗義援手,實乃幾世修來的幸事。”孟曖道。“孟大夫客氣了,我這個郡主其實隻是虛名,我早已被玉牒除名,也沒了俸祿,如今與我父王斷絕了往來,此事未曾對外宣布過,是父王還想用郡主的身份保護著我,同時也在我身上始終拴著宗室女的鎖鏈,希望我知道厲害後還能拉我回頭。說白了如今我不過一介平民,也無甚特權,與你們沒甚麽區別。”“郡主怎會與家中鬧到此等地步?”孟曖不禁有些驚訝。朱青佩歎息道:“我是宗室女,卻看不慣宗室大多數人好吃懶做、驕奢淫逸的做派。有些話聽來是大逆不道,我見你們親切,也就在這裏與你們說。這天下是朱家的天下,但我朱家也已成了大明的累贅負擔。每年發我們的俸祿就要把國庫給耗空,近十萬的宗室,不農不仕,啖民脂膏,加起來不知要耗費多少的緡錢糧食,這都是老百姓辛辛苦苦勞作出來的呀。此等巨數當真令人恐懼,簡直猶如無數寄生蟲般。自隆慶年來,開放海關,沿海通商興起,稅收比之嘉靖年間已有明顯好轉,沿海的百姓生活也富足了許多。這證明經商是有效的,能大大緩解朝廷的財政壓力。所以,甚麽俸祿賞賜我一概不要,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我拋頭露麵出來經商,就是要證明我與他們都不同。這些年我一直在外跑商,也算是經曆過風風雨雨,雖然始終囿於宗室女的身份,明著他們得給我麵子,暗中我沒少被輕視、嘲諷、戲弄,但我總歸是借著這個身份搏得了不少好處,隻能說是甘苦各半。我知道似我這般的女子整個大明也尋不到第二個了,我父王說我明明是金枝玉葉,卻貪得無厭,自降身份行賤民商賈之事,丟了宗室顏麵。你們也知道,宗室成員不得經商,故而三年前我直接讓父王將我從玉牒之上抹除了。他根本不懂我想要的是什麽,我不想做被圈養的牲畜,不想做那朱門高牆內的行屍走肉。”孟曖,包括側臥著的孟曠和車廂外的郭大友,不禁對這位郡主肅然起敬。孟曖感歎道:“郡主之思,民女當真是聞所未聞,郡主之勇,更是讓民女無比欽佩。若朝中大員亦或皇親貴戚都能有郡主這般的想法,又何至於讓天下百姓陷於疾苦之中呢?”朱青佩不禁紅了麵龐,搖了搖手。她又望了一眼昏睡中的班如華,道:“我隻願天下有更多的宗親貴戚能認識到自力更生的重要性,莫要做好吃懶做的蠹蟲,朝政也需要變革才行。我本以為天下似我這般的女子是再也沒有了,卻沒想到讓我遇見了這位班娘子。她當真是個十分獨立自強的女子,我聽聞她獨自一人在南京做工生活,這般年紀也不曾嫁人,有能力在南京城雇幾個仆從,住一處雅致的宅院,著實令人欽佩。”孟曠觀察著朱青佩望著班如華的神色,竟顯出幾絲纏綿旖旎的味道,她心中不禁浮現一個念頭:莫非……這位郡主竟然對班如華起了心思?作者有話要說:前段時間有朋友想和我討論一下萬曆年間是否有王朝末日之風的問題,認為我刻意抹黑萬曆皇帝,萬曆一朝沒有我寫得這般不堪。針對這個問題,我還是想說兩句的。有一句話叫做千裏之堤潰於蟻穴,明王朝這艘巨輪的傾覆並非一朝一夕之錯,而是自朱元璋起代代疊加的錯誤所致,是曆史發展的必然結果。這其中也有修修補補,是統治階級的自我救贖,但最終的結果卻是杯水車薪。有人說明亡於萬曆,這句話我不認同,明實際上亡於製度之憾,亡於統治階級的自我局限和無限膨脹難以克製的欲望。既然如此,萬曆這位明代倒數第三位皇帝(泰昌帝在位太短我就不算了),在位第一長的統治者,又怎麽會一枝獨秀,倒需要我去抹黑他的政績了?萬曆前期的張居正改革本可以極大程度的改變嘉靖以來的各種朝政積弊,然而改革伊始就注定了不可能成功,內在原因是觸動了既得利益群體,受到了極大的阻力,外在原因則必須歸咎於萬曆,因為他過早的使改革夭折,因為他的任性妄為,使得原本有所改善的朝政弊端反彈得愈發嚴重。此後便是三十年不朝,不理朝政。他要學他爺爺,抓大放小搞平衡,卻沒有他爺爺那麽高明,三大征他是抓了,但關鍵的內部官吏製度他卻半點也不管,致使吏治混亂,腐敗愈發橫行,東林黨由他這一朝發端興起,步步做大,完全把持朝政,使得朱家人對明朝這艘巨輪徹底失去了控製。以至於後麵的天啟帝不得不抬出魏忠賢為代表的閹黨來打壓東林黨勢力,王朝陷入嚴重的內耗之中。開放沿海通商,也沒能阻止國庫連年空虛,財富都去了哪兒?你們說呢?萬曆自中期以來,兵燹、災異、民變兵變不斷。僅論災異一項,48年中僅水災和旱災就達439次,計當時災害最多者為水災,共見二百六十五次;次為旱災,共見一百七十四次;又次為地震,共見一百六十五次;再次為雹災,共見一百十二次;更次為風災,共見九十七次;複次為蝗災,共見九十四次。此外歉饑九十三次;疫災六十四次;霜雪之災十六次,則其尤次焉者也。北直、南直、山西、山東、陝西、湖廣、浙江、河南等省區災害頻繁,而有些單次災害,波及麵非常廣,危害十分嚴重,如萬曆十四年的疫災波及217縣,華北平原人口總死亡率在50~90%不等,江南地區為20~30%,其狀況慘不忍聞。加之彼時因開礦、占地逼迫民反,拖欠軍餉逼迫軍反,更是不計其數。遍地開花的似乎都是一朝一夕被壓製下去的小亂子,但實則卻是巨輪身上不斷崩碎暴露而出的蠹蟲之孔,若不是明朝體量巨大,自前期永樂、弘治時代積攢下大量財富,萬曆前期張居正改革以及隆慶開放沿海貿易還能留下一點家底,又哪裏是這樣的末日之景所能消耗得起的?這多麽的災害弊端,有哪一件又是萬曆所在意的,是他親自處理妥當的呢?老百姓但凡有一口飯吃,也不會造反,天啟和崇禎身上背著的大黑鍋,難道萬曆就能脫得幹幹淨淨了?萬曆二十年,1592年,距離1644年清兵入關隻剩下52年了,敢問你可還能說,末日尚未來臨嗎?感謝在2020-05-02 18:58:56~2020-05-03 18:07:2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感謝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生命在於湊合 1個;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李三歲、狐、若禪。 1個;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浣熊啊哈 10瓶;鳳凰花又開、7r 1瓶;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118、第一百一十八章 孟曠轉念又想, 恐怕是自己多心了罷,郡主與班如華這才相識多長時間,怎麽會就這樣輕易起了心思。何況又不是所有女子都如她一般會去喜歡女子,她也未免太以己度人了。隻是如若當真郡主有此旖念,對班如華來說倒也是好事,她孤苦無依的,若是能遇見一個喜歡自己的人,與她相守下去,後半輩子也就有了著落。孟曠能看出來這位信陽郡主是個熱心又耿介的人, 很有主見,又十分獨立, 不會受到宗室皇族的擺布, 生活富足,對班如華來說也算是一個不錯的對象。到時候, 班如華就能從對自己無望的戀念中解脫出來,自己也算是卸下了身上的一個包袱了。隻是這都是她孟十三在腦子裏白日做夢, 班如華與郡主之間是否會發展到那個地步, 完全得看她們二人自己的意願了。孟曠又開始想穗兒了, 她想穗兒就陪在她身邊,哪怕什麽也不做, 就隻是靠著穗兒, 她也會得到莫大的安慰。可憐她與穗兒近在咫尺,卻隻能分隔兩個車廂,實在是難過。孟曠一身傷痛, 隻能自己裹了薄毯閉目而眠。在孟曖照料班如華細碎的聲響中,孟曠當真迷迷糊糊入了眠。她似是做了個怪異的夢,隻覺自己行走於無邊的迷霧間,漫無目的,悵然若失。夢境無比單調,顯出亙古般的漫長,然而她蘇醒後一睜眼,才驚覺自己不過睡了一個多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