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簹沒撬開沈顓的嘴,沒聽到自己想聽到的答案,從舊宅背後的竹林下返回,鬱鬱不樂。


    甜兒幾個鋪了竹席正在給鈴鐺縫喜被,見她氣色不好,便有意逗她開心。“五小姐,你給鈴鐺姐姐畫的這枕巾的上花樣,可真好看……”


    文簹一瞧,正是雙魚戲蓮的那一套,自己當時畫得不好,還專門向沈顓兄弟討教了兩招,想著這些舊事,更是高興不起來。“鈴鐺喜歡就好,我煩著呢。”說完,一屁股墩在旁邊的杌子上。


    旁人便不敢再惹她,她自己坐得一會兒,隻覺這事兒還沒有解決,卻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想不通,也不樂意再想了。“銀鈴呢?讓她出來唱幾聲吧,要那活曲子!”


    一會兒宅中便飄起了:“南畝耕,東山臥。世態人情經曆多。閑將往事思量過,賢的是他,愚的是我,爭什麽!”


    竇小二來送鴨絨,嘉禾提了一袋跟在後頭,瞧他一下子扛起了兩袋在肩,另一隻手又提了一袋,心道這人做活倒是舍得力氣,是個能幹的。細細與他清點完了,一邊記數一邊問道:“今年收的絨,比去年好似少些了。可是遇到麻煩了?還是有人偷懶了?”


    她在文箐身邊呆了五年,做事一板一眼,盡學的與文箐一樣一絲不苟,平日也很少見笑,尤其是在男子麵前,更是板著一張臉。


    竇小二有幾分怕她,趕緊解釋道:“不是,不是,咱們收絨的現如今在四小姐手下領差使才有碗飯吃,哪個敢偷懶的。隻現下也有旁家收來,幸得咱們這收的價略高一點,又是老熟人,倒還好些。”他解釋完,暗暗打量著嘉禾的神態,見她麵色有幾分優容,並未曾發怒,心便又放下來。等著她說話的間隙裏,耳朵更使勁兒聽著外麵的曲調——


    【……老瓦盆邊笑嗬嗬,共山僧野叟閑吟各。他出一對雞,我出一個鵝,閑活……】


    他聽著聽著,覺得這曲兒十分自在,便也跟著哼哼上了。


    嘉禾見他現下做事有些心不在蔫,便心有不鬱,道:“你若有事,你便先走吧,這些我自個兒驗收。”


    竇小二立時解開袋口,讓她一點一點地驗收,小心地道:“現下宅子裏有喜事兒,這個,這個我都讓他們洗過了,十分幹淨了,到時……”


    嘉禾心無旁騖地一一檢查完,道:“毛色倒是十分幹淨,絨也沒摻雜,你且在此候著,我去與小姐回個話來,再讓你領些錢鈔,工錢也該給了。”


    竇小二聽得這話,滿臉高興,急急忙忙幫著嘉禾放妥各袋鴨絨,又殷勤地幫嘉禾鎖了庫房門,心中十分向往這曲子中的活,便站在廊下細細聽起來。


    甜兒那邊縫了被子,抱起來,抬頭就見到竇小二在哼哼,便笑道:“竇二哥也會唱銀鈴姐姐的曲兒?”


    竇小二嘿嘿地傻笑:“好聽。”瞧得銀鈴兒不再唱,原來是喝起水來。他從懷裏摸出一朵柿花鍍銀釵子,小聲與甜兒討好:“三娘子,你便與我行個方便吧……”


    甜兒故意為難他,“嘍,又不是給我的,隻讓我與你遞送東西,你好歹也得給我個好處才是。”


    竇小二趕緊道:“改日我收絨在外頭遇到了旁的好看的,便與三娘子帶回來可好?”


    甜兒接了那釵子過去,道:“這還差不多。”瞥見嘉禾過來,便忙走開了。


    嘉禾見竇小二與甜兒說悄悄話,心裏頓了一下,道:“竇二哥,小姐說,收絨的錢過五日從染指櫃上去取了便是。”見他還磨磨蹭蹭沒有走的意思,便正色道:“竇二哥,這宅中盡是女眷,諸多不便,你差使也辦完了,可莫讓褚掌櫃的在前麵等你……”


    竇小二聽得這話,再不敢盤桓,慌慌張張一路跑了出去。


    鈴鐺笑道:“嘉禾妹妹,你這般說他,他哪裏還好意思再來見你。我瞧他現下見你,便如跟個耗子似的……”


    銀鈴一聲不吭地喝水,水喝完了,她自兒摸索著再續杯,卻將水倒在杯外……


    文簹瞧見了,好心地幫她續了一杯,道:“銀鈴,我給你倒水,你再給我唱幾曲吧,還是這調子活得很……”


    鈴鐺見天色晚了,屋中開始點燈,便勸道:“現下天黑了,前邊要開飯了,五小姐,要不過一會兒再唱吧?”


    “我難得在四姐這兒聽一回曲,你莫打斷我的興致了。”文簹不樂意,堅持道:“我今兒個不開心,有飯也不想吃。且唱到我痛了才行!”


    銀鈴沒奈何,於是隻能繼續唱。


    前院裏,文箐已叫回在踢蹴鞠的男孩們,攤開賬本的一頁,對文簡與沈肇道:“明日裏,你們倆誰先算完這一頁賬,我便在五月底就讓杜大郎帶你們去戲水……”


    沈肇一聽就眼光一亮,伸長脖子看向賬本。文簡樂得送順水人情,便大方地道:“肇表哥你先看,我明日再瞧。”沈肇立時拿起了賬本認真看起來,文簡則趁自家姐姐沒注意,偷偷地溜出門去找席韌。


    席韌正在費力地對著救生圈的小嘴處吹氣,席柔瞧得這皮圈慢慢地鼓起來,高興得要去哥哥手中搶過來。“哥,哥,紮緊了。這放到水裏,果然如四姐姐所言,就是浮在上麵不沉呢。”


    席韌也很高興,覺得義妹能想出這法子,真正了得。隻是義妹說,柔妹如果套著這個在水中遊,便能將那殘腿練得靈活有力些,雖不曉得其中有何門道。如今按義妹的法子能做出這個皮圈,真如她所言,能充氣能讓人不沉的話,那麽關於最終的效果,想來也如義妹所言,必會對柔妹有好處的。


    席柔從哥哥手中接了過去,就往自己身上套去,用雙手抱著,道:“二哥,你瞧,是不是這樣下水,我就不沉了?四姐姐果然最厲害了,這法子也能想出來,我也能象大哥一般可以戲水……二哥,我太高興了!”


    半年多前,妹妹一雙杏眼灰沉沉沒了喜氣,如今在義妹這宅子裏呆著,是越發顯得生氣勃勃,席韌心中萬分高興妹妹這樣的變化,同時將一切歸功於文箐。


    文簡跑過來,也圍著這個救生圈打轉,直看得席柔滿臉通紅,他醒悟過來,忙道:“我姐上次讓杜大郎幫我做了個,不過比柔妹妹的這個大一些,我也還沒用過呢,方才我姐說了,這個月底我就能下水去學劃分了,韌哥哥你也會嗎?”


    席柔讓哥哥幫自己取下了救生圈,然後道:“我大哥水性最好,我二哥也好……”


    文簡從席韌手上接了這個皮圈,仔細看了又看:“柔妹,你這個可下水試過了?”


    席韌道:“正想去請教:這個還要如何試呢?”


    文簡很老道地道:“上次我姐便是綁了塊石頭放在缸裏,然後看這個皮圈周圍是不是吐氣泡,要是有,那就是漏氣,粘得不牢,那就不行的。”


    席柔聽了,想了一下,對哥哥道:“二哥,那咱們灌水的法子也行嗎?”原來席韌檢查是否粘得牢靠的法子就是將皮圈裏注滿水,看外麵是否有泄漏的痕跡。


    文簡見席柔很擔心,生怕嚇著了她,忙安撫道:“這法子也好,也好。我姐也用過呢。”


    席韌道:“那咱們也綁塊石頭,放到簷下水缸裏試一試便妥。”他說完,便出去找石頭。


    記得在東牆下,好似有些沒用完的小石板。


    東牆那角處,卻是華嫣的客房所在。席韌低著頭,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搬了一塊石頭就要走,卻聽到華嫣主仆在說話,突然提到了自己,便一下子在了意。


    鈴鐺是來與華嫣談心的。“小姐,明日下午我便到他家去了,我……要不,我與他家說,圓了房,我便趕緊回來侍候您。”


    華嫣啐道:“你可莫幹這種事來。我都說了,你且好生與杜大郎過日子,若是嫌杜家人多事雜,要再來侍候我,我不找丫環便是了。”


    鈴鐺有些哽咽地道:“……鈴鐺這些年一直得小姐的照顧,要是沒小姐,當年我早就……我能侍候小姐便是前世修來的福氣,平素裏總是說錯話做錯事,也虧得小姐一再寬宏……我這去了杜家,著實放心不下小姐……”


    華嫣安慰她,嫁了人,成了別的人妻子、兒媳,自是要盡一個兒媳^h的責任來。


    鈴鐺一邊感動地點頭,一邊傷感地道:“小姐,來日……聽表小姐的,席家二公子對小姐十分好感,席家小姐也時不時與我打聽小姐的事,與小姐倒是門當戶對得很,席二公子又是個會經營的,小姐若是……”


    她話還未完,華嫣已喝止了她:“你胡說甚麽!你且安心做你的新嫁娘便是,我的事,我自有打算的……”


    不一會兒,樓上響起了鈴鐺的認錯聲……


    席韌在牆角就聽到主仆這一兩句對話,本著非禮勿聽的君子之風,麵色潮紅地趕緊離開搬了石板就走,心裏有幾分期待,幾分憧憬……


    華庭踢完蹴鞠,滿頭是汗,與文笈說說笑笑各回各屋清洗。過了一會兒,仍不見大哥歸屋,屋外天色已暗,聽著宅中文簡在叫開飯了,便尋思著大哥定然還在搬蘭花,於是提了個燈,趕緊就往後宅竹林處走。


    沈顓還餘得幾盆沒搬完,心裏十分落寞,在黑暗中聽到竹葉簌簌作響,更覺傷神。


    華庭提著燈,他本來是個粗心的人,也不知為何,當時見到大哥大哥一步一步地慢慢搬著蘭花,便感覺有種年弱孤邁的老頭蒼桑感。“大哥,你果然在這裏。簡弟正在四算找人吃飯呢。來,大哥累了,您提燈,我來搬。”


    華庭二話不說將燈塞到沈顓手裏,一手一個盆,十分迅速地將花都收進棚裏。嘴裏仍然高興地道:“方才我與文簡一道,將文笈他們踢得個落水流水。大哥,你怎麽不去?商大哥與陸大哥都在,連席二哥也在觀戰呢……這花,要搬,隻需招呼我們一聲,一人端幾盆就麻利地幹完活了,你一個人也不用在這兒端到這麽晚……大哥?”


    華庭說得很多話,見沈顓並沒有象往常一般愉悅地回應自己,便疑惑地湊過去。“大哥,你這是怎麽了?啊?”


    沈顓眼紅腫腫的,悶聲道:“許是搬的時候,風吹了土進眼裏了,越抹越痛……”


    華庭拉開他還要抬手去抹的袖子,將燈湊到沈顓臉邊,道:“唉呀呀,大哥,你這衣衫上怕是都是塵土,可莫再擦眼睛了,這都腫成這樣,你痛得眼淚直流,這可不成,不成……”他大呼小叫地一手拉著沈顓,一手提著燈,大步回院,叫道:“黑漆兒,黑漆兒……”猛然醒悟過來,黑漆兒留在家中與大伯學繪漆呢。“大哥,我先扶你回房,我去打盆清水來,你且忍著啊……”


    嘉禾端了食盤從廚房那頭出來,聽到華庭的呼喊聲,急急忙忙地走上來,道:“大表少爺,二表少爺這是怎麽了?”


    沈顓避過身子。


    華庭著急地拽著大哥,提高燈,對嘉禾示意,焦急地道:“嘉禾,你替我大哥瞧瞧,這眼睛怎的紅成這樣了?腫得好高,淚還不止的。”


    沈顓以袖掩麵,小聲道:“二弟,你莫嚷……嘉禾,沒事了,沒事了……”


    嘉禾可沒有被沈顓糊弄了,可沈顓不讓他瞧,華庭又道眼疾很厲害。嘉禾一跺腳,急道:“大表少爺,你若不讓我瞧個清楚,我這就去與小姐說了!”


    沈顓低聲道:“別,別……華庭表弟不過是有些緊張,小題大作罷了,千萬莫驚動了表妹……”


    華庭氣得放開他的胳膊,惱道:“我哪是小題大作了!明明是……大哥,你就是有病忍著,明明頭痛發作也不吭聲,隻說不想勞煩人,可是你哪裏有痛有苦的,作為兄弟,我們焉能視而不見的?你痛上七分,旁人也會苦上五分的!嘉禾,你去找我表妹來,大哥最怕表妹了,你我說無用,隻有表妹才能管得了他!”


    嘉禾端著食盤,健步如飛地走了。


    沈顓對華庭道:“二弟,一點小事,你何苦這般聲張起來……我的事,我心中有數。”


    華庭將他扶到屋裏,讓他坐在桌邊,又將燈撥亮些,道:“大哥,你這是怪我前兩日將那假和尚的話說與大伯母聽嗎?大伯母既問我,我哪有不說的道理?再說,這事你瞞著表妹還可,你瞞著大伯母他們作甚?”


    文箐本來想自己既然要與沈顓解除婚約,還是對他再冷淡些才好。若自己一麵與他說分離的話,一麵又一臉熱心地去關注他,隻怕反而是折磨對方,尤其是想到了自己前世的經曆,更覺得應該冷心冷腸幹淨利落些莫拖拖拉拉。所以這兩日,她也是對沈顓避而不見,兩人都有意這般躲著對方,結果在一宅子裏,竟然根本就不曾見過。


    當嘉禾說表少爺突犯眼疾,文箐心裏也是咯噔一下,隻是麵上渾然不動氣聲。“你且打了水去與他洗洗,我又不是醫生,也沒奈何。若明日一早還沒好,趕緊請個醫生來吧。”


    嘉禾原以為小姐一定會趕緊就去表少爺那裏看個究竟的,哪裏想到小姐竟是八風不動說出來的話亦是有些淡漠,不免吃驚:這若是少爺犯了眼疾,小姐早就飛奔過去了。“小姐,要不你過去瞧瞧吧。方才我也勸過大表少爺,可是他不讓我瞧,平素裏大表少爺也不讓侍候的,這會兒我要過去,定然會趕將出來的……”


    文箐擺著碗筷,道:“我去了,更不妥。不是說,男女授受不親,孤男寡女,與禮不合嗎?”


    嘉禾一愣,急道:“小姐,你與大表少爺怎麽還論起這個來了?在家中,誰個還會嚼這些舌根。小姐,你去瞧瞧吧……”說完,她發現自己逾矩了,瞧著小姐臉色也當了看起來,便趕緊出門去找陳媽。


    文箐心裏有些亂,不想去,認為要是眼疾也沒什麽,清水洗洗,也就好了。可又擔心真要是厲害了,當著華庭華嫣的麵,自己要不管,實在說不過去。心裏免不得就怨怪起來:“甚麽來我家端菜送水,如今倒好了,成我了侍候人家養疾了……”


    心不甘情不願地喚了小甜兒趕緊去叫太姨娘與表小姐還有瓊瑛過來吃飯,自己則出了門,待繞過廳堂,走到通往舊宅月牙門處,隻聽得銀鈴如黃鶯般的嗓音正唱道:“……活休張羅,想人生能幾何?十分淡薄隨緣過,得磨陀處且磨陀。”


    她站了會兒,聽到舊宅中甜兒在喚文簹:“小姐,四小姐說開飯了,晚上是吃烤鴨呢!”


    文簹歡笑著叫道:“烤鴨?!,!”


    歡樂或憂愁,對於文簹,那是來得,去得。越是這等沒心沒肺之人,才叫:分得心來解得愁,愁過便不顧,喜來且歡,萬般哀樂莫多想。


    文箐心事重重,聽得那兩句唱詞,便亦輕聲念道:“活休張羅,想人生能幾何?十分淡薄隨緣過,得磨陀處且磨陀……”


    等陳媽從廚房趕到沈顓門口時,隻聽得裏頭小姐在問表少爺:“……可洗淨了?還痛得厲害嗎?”


    屋門敞開未閉,屋中的燈光映著兩人的身影,落到了門外,似是緊密依在一起:雙環聳立的那個彎腰俯身,掩於其下的半個影子坐如鍾一動不動,間有輕聲回複:“……不痛……”


    陳媽含笑,揮手示意嘉禾一切無礙,二人躡手躡腳地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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