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韌與陸礎在事發過程中,曾站得離沈顓並不遠,故而亦清楚地瞧到了文箐在沈顓扶住她腰身那一刹那間是又驚又怒,不,更確切地說來,是帶著強烈的恨意地瞪向後方!甚至於動完手後,其腳亦差點兒就隨後踢去,卻是與中途硬生生地停住了。可是停了腳後,就是後麵的情況了。


    江濤在遠處瞧得這邊有動靜,亦趕了過來,隻嘴上說的話讓旁人聽來很不順耳:“喲,這是唱的哪一出啊?”


    席韌皺眉喚了一句:“江兄……”


    江濤也知自己沒管住報複的心思,見其他人都怒視自己,便悻悻地走到一旁去。“既然嫌我多事,那我自到一旁閑著。有事隻管招呼……”他心裏是巴不得出大事。


    沈顓別過臉去,他也不知是哪處犯著了表妹,他不過是好心地伸手去扶她罷了,男女再是授受不親,可是在危難之時,又隔著衣服,自然是合乎情理的。表妹昨日明明相幫於自己,怎的現下突然一臉仇恨地待自己?


    正在眾人團團圍著的文箐的時候,隻聽得“這是怎麽了?怎麽啦?四妹這是怎麽啦?該不會……”文箮正好去叫完弟弟文簽返來,嚇得失了主張。


    倒是文簽見得嘉禾抱在懷裏的文箐麵色青中發白,似乎是瞧到了叔祖父與自家祖父生病的模樣,衝嘉禾與香兒道:“別愣著,快,快,將你們四小姐扶上車,放平,放平……”


    說起來,這不過是眨眼間的事,誰也沒搞明白原委,隻大抵已曉得現下的情況是:文箐突然發病了……


    嘉禾終於聽到小姐道了聲“水”,忙哄道:“小姐,我背你上車去,上車再喝……”


    文箐顫微微地緩過神來,搖頭道,道:“放我下來,我,我沒事了,隻是,方才心痛了一下,一時呼不上氣來……”


    文簹看在眼裏,急在心裏,勸道:“四姐,快上車去,讓人擔心死了……”說到最後,她聲音都哽咽了。


    文箮卻是焦慮地道:“四妹,你是不是心口處痛了?嚇死我了……怎的突然就這樣了?是不是以前就有,你一直就瞞著我們啊?你曉不曉得,方才,方才……”方才她明白過來時,也是嚇得臉色發白,生怕四妹突然有個好歹,沒了……一想到這裏,她眼淚撲簌撲簌地往下滴。旁邊瓊瑛趕緊安撫她。


    這麽一來,方才沈顓挨打的事,倒是沒有人再有心思探究了,現下文箐的身子成了最關心的問題。


    文簽一跺腳,對婆子們道:“別愣著啊,趕緊去四下打聽,哪裏有好醫士……四妹身子好了,再走……”


    文箐喝了兩口水,臉色漸漸緩了過來,搖頭勸道:“二哥,對不住,嚇著大家了。我,我方才不過是岔氣了,不要緊,不要緊,先回家吧,我還是想回家……”


    說到這裏時,她亦想到了自己方才打了沈顓一巴掌,抬頭尋人,才發現他亦在瞧著自己。她心生愧疚,略起身對沈顓道了句:“表哥,真對不住,方才我……”


    席韌終究是老練些:“唉呀,義妹,此時不是說話的地兒,先上車再說吧。沈兄自我我與席兄等照顧。”


    文箐這時似乎又恢複了以往的沉穩,低低地道:“有勞義兄了。”對於文簽的安排,她卻堅持要歸家。


    誰也拗不過病人,隻是車行速度亦緩。嘉禾暗自責怪自己:怎麽平日裏見小姐偶有撫胸之舉,自己沒當回事?方才聽二小姐提起,老太爺就是心疾發作,還有大爺亦是心痛猝死的,那小姐……想明白了,心裏七上八下,眼睛半刻也不敢離開。


    文簡一路上死活要守在姐姐身邊,旁人勸他車上怕是不便,他又怒又哭地道:“我姐姐養我這般大,小時她還哄我睡,現下病了,我卻連守在她身邊都不成,我哪對得起姐!”


    華嫣意欲上車,文箐卻拽緊了她胳膊小聲道:“表姐,替與大表哥說一聲:我方才真正對不住他,實在無意……讓他莫往心裏去,你幫我……”


    文箮因為沒看見沈顓挨打的事,所以全然不知情,這時道:“行了,行了,他自有旁的人看顧,方才我瞧他臉都白了,怕是被你嚇的。這個時候你還是顧好你自己。你真正是嚇死我們了,曉不曉得?還笑?你這是當你二姐是小孩哄呢!才不信你,你今次好生上車躺著,我是再不聽你哄的了……”


    這個時候,她發揮了姐姐的權利,作主安排了一切事宜。


    文箐其實症狀並不太重,隻是那麽一下,現下自是安然無恙了,隻是人要再不聽她說,硬是被一幹人圍著,當成重病號塞上了車,嘉禾做了個肉盾,愣是把她抱在懷裏。


    所以,此時她斜靠在嘉禾懷裏,一隻手被弟弟牽得緊緊地,瞧著他滿眼皆是擔心與不安,心中隻覺得過意不去,抬起了另一隻手,放在他掌上,安撫道:“文簡,不用擔心,姐姐並無不妥,真的,真的隻是岔氣,你瞧,姐姐現下都好了。”


    文簡今天雖然沒有大哭,可是嗓子啞得厲害,此時含糊不清地傾訴自己的擔心,道:“姐,我,我隻有姐姐了……你千萬要好好的,好好的……我,以後再不頑皮了,全都聽姐姐的話,再不耍詐,也不偷懶了,我要姐姐也陪我,一起好好的……好好的才是……”


    千言萬語,唯一一個心願那就是姐姐長命百壽無病無災,所以他隻覺得旁的詞再多,卻都說不出自己心裏的擔心與害怕,隻盼“好好的”。


    文箐一聽他說什麽“我隻有姐姐了”這六個字,隻覺得文簡確實是孤苦可憐,若是自己真的一下子沒了,從這個世上離開,要是穿回到以前,或許自己會開心,可是文簡怎麽辦?他是三歲才略有些微記憶的時候,自己一手養大的,教他識字,教他踢蹴鞠,教他學會隱忍,叫他慢慢變得膽大……“姐姐也舍不得你……”


    兩姐弟一時之間再不顧及禮教不禮教,竟自相依相偎,手兒緊牽。


    文簡是真給嚇壞了。先是姐姐好似打了表哥一下,然後又是姐姐突然生病了,他雖然得了姐姐的保證,可是,他天性敏感,一有風吹草動立時如小鹿驚醒,此時隱約覺得,是不是有什麽不好的事要發生了?


    他說不出心中的感覺來,隻曉得自己害怕,害怕現在的和和美美的日子變了,沒有姐姐,當日被賴二他們拐賣的時候,他一定死在船上了,那時自己生病,還是姐姐用帕子抹水一點一點給自己褪熱,抱了自己在床上一起憋汗……那時他小,記憶慢慢模糊,可是奇怪的是在這一晃一晃的馬車上,他似乎又回到了當日那船上黑暗中,唯有姐姐的呼喚“文簡”含著無限的溫暖與光亮,無數個夜晚,他也同姐姐一樣做惡夢,可是三四的孩子記憶是模糊的,有些惡夢就丟了,有些卻烙了下來。


    “姐,你還做惡夢嗎?”文簡問這話時,那是因為他突然記得當年在席家船上,姐姐很多時候就不眠不宿的,作夢嚇醒,滿頭大汗,甚至於裏衣都濕了,他醒來時,都感覺到濕乎乎的。那時還朦朦朧朧記得起來要問姐姐,卻又忘了。直到再瞧得姐姐有血絲的眼睛,才想起來,姐姐卻隻是輕輕一笑:“沒有,是文簡自己做夢了……”


    文箐想:自己罪孽深重,幾百貫鈔害死章三一條命,又曾親手殺了個該死的人,那些惡夢何曾停過?時時在自己想要忘卻的時候,就總是跳出來一下。


    就如方才,明明好好的,哪想到那一跌,沈顓的手抓緊自己腰的時候,某個曾試圖忘卻的記憶立時如潮水般湧上來,一下子就回到了嶽州那個夜晚,嚇得一聲驚呼“啊!”,反手就是一巴掌往後揮出去。


    那個時候,她神智全無,隻覺得惡夢再次複蘇,在夢裏,她曾演習過多少次不想讓那雙手再沾上自己……誰料到,沈顓這一碰,抓得她腰疼,她直接就是反擊……


    隻是,奈何這驚嚇過大,血壓飆升,原來文箐一直擔心的心髒問題,終於發生了。在強烈的驚懼中,這具從周家祖上就承襲過來有心疾的身體,果然承受不住了,心髒刺痛了一下,呼吸不上來了……


    現在想來,當時她真以為自己就這麽去了……


    嘉禾也知小姐一直容易作夢,搬家後,她也再沒陪過小姐同睡一床,小姐嫌不方便,又說要自己動手,不能依賴人,到了沈家日後哪來現在這般輕閑,早習慣早了。她心疼小姐,於是越發勤快,所有小事無一不做好,以求能讓小姐少操點心。少爺提到小姐做惡夢,她亦是心驚,並且也認為少爺說得對。


    在所有人眼裏,小姐是最好強的,小姐是無往不勝的,可是誰會曉得小姐做惡夢醒來,亦是抱著腿,埋著頭,在黑暗中嚶嚶而泣?


    嘉禾想著,想著,控製不住地眼淚往下流,她自己則神思不屬,全然不曉。


    眼淚便順頰落在文箐的脖頸處。文箐打了一個哆嗦,抬頭見得嘉禾這般,知道自己讓人擔心了,心裏過意不去,道:“好嘉禾,你莫哭,我才哄好文簡,再沒力氣哄你了。我還盼著你逗了文簡高興,哪想到你來這一招,我可是招架不住了。”


    嘉禾見小姐故意說得輕鬆,她便越是心痛得很,眼淚更是難止。


    文簡說道:“嘉禾姐姐,你再哭,過一會兒我姐也哭了……”說這話時,他自己亦是眼睛紅紅的。


    馬車停了一下,隻聽車外文簽問道:“四妹,你好些沒?若是還不舒服,咱們今日在這歇了,船不坐了……”原來已要上船上了。


    嘉禾趕緊抹了淚,收拾了情緒,在小姐的示意下撩開了簾子。


    文箐抓住文簡的手,示意他莫亂說話。。“二哥,我好了。快點歸家吧,我著實想吃燉奶了。唉,以前我笑話文簡嘴挑,容易水土不服,今日看來是我自己身子骨太嬌嫩了……”


    文簽聽得心裏難過。周家患有心疾的毛病,尤其是二房這邊更為嚴重些。回家得請先前給祖父看病的醫幹來家一趟了。


    “這次來靈岩寺,真正是諸事不順。實是晦氣得很。虧我還在觀音洞裏磕了那麽多頭……”文簹抱怨起來,被文箮喝止:“好了,莫亂怪菩薩,四妹好好的,你亂說什麽!”


    連文筠亦在文箐下車的時候,伸手過來想扶她。生病的時候,果然是足見親情與友愛。


    周家宅裏眾人聽得文箐竟亦犯了心疾,立時都呆了。彭氏將懷裏的小兒子遞於乳母,鬱鬱地對雷氏道:“難怪平時她出神時,總是眉尖蹙一蹙的,在人前歡笑著,哄著我們高興得竟忘了她先父亦是受了刺激而沒了的,二叔當年……”


    雷氏覺得這番話實在不吉利,道:“你這也是關心則亂。醫士來瞧過了,說她患有心疾瞧不出來,脈息倒是強健得很,斷然不會有甚麽意外的,想來,不過是岔氣了,咱們……”好似她說得越發肯定,文箐的病是越發沒有的事。


    誰都樂意當成是岔氣,若是心疾,這小小年紀,看起來是好也沒個兆頭的,隻是待發作起來才曉得。就連家舅周敘以前也以為一直身子無恙,哪想到,也不過是一直忍著,有病不說,發作時亦嚇死人,周魏氏為何跟著在京,還讓長兒長媳一起陪著,就是怕周敘突然有個三長兩短,身邊無人。周鵬少年早亡,周複的突然離世,曾一度讓周家人惶惶不安。


    李氏憂心忡忡,對彭氏道:“現下都是庸醫,有個病也瞧不出來,平時隻道是無事又無事的,真要有事了,神仙也幫不上忙,沒病的人瞧得亦好生難受著呢。”說到這裏,免不得就想起周騰現下越發瘦了。“三郎如今老在外頭忙乎,我這心也一直掛念,他不歸家,我這心就跟沒長在自己身上一般……”


    彭氏現下也知她是一心想盼著再要一個兒子,道:“弟妹,你那心思也該放一放了。騰弟身子要緊,你再讓人尋來那些個有的沒有與他吃了,誰曉得要不要緊。多說一句,他又忙外麵的事,又要忙你房裏的事,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了啊……”


    這話說得有些重,原本不該說,彭氏說完,亦覺得有些造次了,生怕李氏反目。不料,李氏卻在那時竟聽進去了,一點沒責怪二嫂多管閑事,紅著臉道:“是,二嫂提醒的是。再不想這些了。”


    在大多數人擔心文箐的時候,隻有一個人聞訊,在人後卻是差點兒哈哈大笑起來。


    鄧氏對丁氏慢悠悠地道:“這叫甚麽來著?折騰那麽多錢來,可惜啊,隻怕沒那個命來受啊……”說完,她似乎想到了什麽,忍不住嗬嗬地樂了一下。


    不料,她這番言詞被要進屋的文筠全聽到了,心裏吃一嚇:姆媽這是要咒四姐早死?


    她本來是十分擔心四姐的病,如今被鄧氏這麽一嚇,掀了簾的手瞬間縮了回去,落在臉頰上,留下一條紅痕。


    劉氏聽著韋氏說了兩句,沒接話,隻是一徑兒剪著周同前幾年給她送來的盆栽,如今養得青苔鋪滿整個盆麵,其上虯樹盤結,她瞧了瞧上麵留的如雲樹冠,好看是好看,略嫌多了些,有些冗餘。“這樹啊,要想養得好,不能留多,唯有從簡,才入得了眼。”


    劉氏哢嚓一下,一主枝頭掉落下來,上麵隻留三從枝,細看,這三從枝卻有兩處更為旁生,另一小的卻是從方才主枝上長出來的。


    韋氏見姨娘好似沒把自己說的話放在心上,不由得又重複了一遍,滿心歡喜地道:“姨娘,這就是報應啊。以前她頤指氣使,連姨娘您也沒放在眼裏,如今得了這病,料難長久呢……長房那邊眾說紛紜,擔心得緊……”


    劉氏頭都沒抬,道:“你歡喜甚麽?”


    韋氏一怔,忙道:“唉,都是奴婢這張笨嘴,亂說,該打,該打。”


    劉氏盯著她,指著盆栽,道:“樹長十年方知成不成材……唉,這種小樹,講求的就是曲折才好看,甚麽主枝主幹的,最是要不得。這小的且讓它長長,瞧著來日可否礙眼……”


    她做完剪葉的活兒,若無其事地問道:“方才你說,隻是那大的有病,小的卻是到現在越來越生得好了?”


    韋氏點一點頭。


    劉氏將盆中掉落的碎葉撿起,葉仍是青綠一片,離開了樹,隻需半日一日的,自是變黃變枯。她長歎一口氣。怎麽不是小的呢?要是小的沒了,那這盆裏就隻留兩枝盡享日月。“改日,也請個醫士來,給文笈文籌三個也把把脈,文篋現下比前幾年好多了,可是終歸讓人不放心啦……”


    韋氏趕緊地道:“姨娘,兩位小少爺好得緊,可比那個徐氏生出來的強得……”


    劉氏眼光一掃,看她停住了話,便道:“去,當年老爺還餘得幾枚濟生丸,櫃中還有百年參半支,一道取了,且讓文筠送去長房院裏與她四姐姐。”


    “她都沒來咱們這邊卻在長房那邊歇下了,姨娘還送這麽貴重的物事過去,她也受得起?”韋氏對文箐宿怨久矣,自是不解,勸道:“姨娘今冬您不是還需用嗎?這參可是難得……”


    劉氏皺眉,惱道:“你嫌我病的不多啊!還盼著我今冬再病不成?”


    劉氏送了濟生丸過去,文箐有些出乎意料,看著那丸,想不透。


    李氏說這是難得求來的。讓嘉禾留意,但凡文箐下次不舒服,呼吸不上氣的時候,定要讓她吃了這個,保命用的。


    文箐想想這藥放了這麽多年,誰曉得有沒有效果了?想想,周複有這丸在,最後還是一命鳴呼了。她想:自己不會這麽命歹吧。


    正在眾人關心文箐時候,沈薑氏卻已趕到周家來了。


    她見著文箐就是流眼淚:“怎生好好的,就這般了?都怪顓兒,要不是他惹出來的麻煩,怎麽會讓你操這麽大心。箐兒,舅姆請你看在舅姆與你舅舅的份上,還有你過世的曾外祖母份上,你且原諒你表哥,莫生他的氣了。那逛妓院一事,你好生替他解圍,他沒與你說個中原由,確實是有難言之隱。舅姆我這廂,且慢慢與你說來,隻要你放寬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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