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308向前艱難後撤亦難


    至少,那一個時刻,她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有所感動,以前堅定地要找一個愛自己且自己也愛的人的想法,略有所動搖。尤其是沈於氏說到:“現下箐兒能與顓兒情投意合,再好不過了,老身就是眼下去了也放心了。”


    文箐開食肆的想法有所動搖,陳媽那邊尚不知,她一個人心事重重。打從小姐與少爺兩人回到蘇州,她發現,小姐變得更加有主意了,以前還能顧忌自己,多聽自己的話,可是這幾年是越發自己拿主意了,做事也有些心計了,自己想管,似乎也管不過來了。她覺得離小姐遠了些,急著想拉近距離。


    可是怎麽辦呢?小姐畢竟不是周夫人所生,就算一直養在身邊,隨了周夫人習性,可血脈裏徐氏的那剛烈脾氣,在小姐身上是一覽無餘,一到大事上,就明顯表現出來。她歎口氣,若是當年夫人能生下一兒半女,那該多好啊。


    畢竟這隻是假想,周夫人無兒無女,養大小姐不易,陳媽隻能把文箐當作周夫人的親生女兒來對待。所以她也不能放任小姐錯下去,故而複勸文箐:“小姐,方才送表少爺回屋,遇到了沈家姑爺。沒想到表少爺竟親自去找了他們那裏的一個廚子,討教如何做鵝掌……”


    文箐聞言,想得更多。


    沈顓這人,秉持著家中節儉的習慣,在日常吃穿上不挑剔,對周家吃用也不指點,可是因為家中父母長輩們言傳身教不得奢靡,故而也不談論錦衣玉食的話題,或者說不以為喜。


    可是她明明籌劃得很好,此時因迫於沈家要放棄,便有些不甘心,要是現在立時對薑氏等人表態說自己願意象大表姐一般居家過日子不打理外頭事務,她做不到。於是沒吭聲,坐在桌邊開始翻起沈顓抄寫的冊子。


    扉頁題字為“元.耶律家食譜”,小楷,寫得十分工整,亦能瞧出幾分秀氣。文箐見過沈顓的字,似乎臨黃公望的經書多,故而也習行書,有幾分飄逸,是同輩中其他人不可比擬,較之文筵或者商輅,勝出不少。看他的字,氣似乎少了些躁動,心靜。這作書之家,八成是胡人,在序言上大肆感慨中原之殊味,江南之美食,尤其是對某些罕見的作法倍是推崇。其下卻見一行小字:“勸誡貪圖食欲者:眷眄富貴,希想味欲,此並積罪之山川,煮身之鼎鑊。”


    文箐看到這一行字,就想到了香煙上印有的“吸煙有害健康”。不知這是不是沈顓自己加上去的。如果是,想來他是左右為難,既想幫表妹,又不想表妹隻貪圖味欲,與養生之道背道而弛。


    文箐略番了幾頁,發現所列食譜果然是以前未曾見過的,隻是果然是看著不忍看。其中有幾項美食,一看就是略顯得殘忍。沈顓在其下略有小字備注:“殺生不可免,炮製其羹卻是折磨太過。”瞧了一下,便是炙鵝掌,其法果真是瘮人。文箐可沒想到要用這些來吸引食客,最主要她是想打發飼養的鴨子罷了。


    在成語雲“殺雞取卵”,到文箐這邊則是:“宰鴨取絨”,在不知情的外人來看,同樣不可思議。


    文箐沒搭話,陳媽以為小姐還在生氣惱怒中,勸不了小姐,她隻能再次去到薑氏麵前說些軟話。“舅奶奶,小姐年小還不懂事,隻一心想不讓弟弟缺衣少食,多些餘錢在身多份安心,才思謀著製絨衣開食肆。請大舅奶奶瞧在夫人昔日情份,多多體諒我家小姐,她其實……”想到小姐性情確實有幾分高傲,從不輕易求人,哪怕是昔年被人拐賣出去,在陸家村也不肯低三下四求人,而是思謀著公堂對簿。要讓她甘心向李氏討錢,看李氏臉色過日子,那對小姐來說,是多麽地難受。


    她一邊說著這些事懇求薑氏理解,一邊垂淚不已,不時地抬出了周夫人的名頭。薑氏這時也不敢逼迫,她也是知曉文箐的難為,舍不得文箐受苦,可自己也是手長袖短,幫不上忙;若放任文箐經商而不管,她也怕文箐走上周夫人或沈博吉的老路。左右都是擔心。“她能做出一男子都不如的事來,作為長輩自是欽佩不已。可是,年歲漸長,她做得越是好,隻怕越不能停步,大家小姐,終歸是留人話柄。日後成年,免不得聽人說是非,我也是為她好啊……既如此,但望改日她能體諒舅姆這片心思,到時能舍得下富貴……”


    陳媽聽得這話,焉能不明白薑氏的心思,見她終於點了,便高興地一再隻保證:日後小姐到得沈家,定然不再管這些。便是她有這個意思,到時自己也會接手過去,幫著她打理,不讓她插手。


    薑氏見她說得言之鑿鑿,倒是不好再說其他話來。


    似乎此事便是一個圓滿的結果。


    陳媽心頭之石終於落下,輕鬆地再去**準備說出薑氏打算時,文簡敲門進來,他對姐姐為何提到要“取消婚約”一事還是不解,進門鬱鬱地道:“姐姐,大表哥真的很好,他好傷心,方才在屋裏,都流淚了……”


    陳媽嚇得趕緊去關門。“少爺,莫在外頭說啊。方才我與你說的,你都忘了?小姐不會取消婚約呢。是吧?無錯不少字小姐……”


    文箐對著弟弟與陳媽兩雙期盼的目光,點了一下頭,道:“文簡,你是聽錯了。姐姐沒說要取消婚約,姐姐說的是若舅姆不喜歡我……”


    “不會的,不會的”文簡搖頭如撥浪鼓一般,“舅姆們喜歡咱們,舅舅們也喜歡,外祖父亦高興,曾外祖母也格外喜歡姐姐,大表哥還偷偷地畫了好多張姐姐呢”文簡雖小,可是在衡量外界人物對自己好壞上,卻是有自己的眼光。


    他這些話如果換一個大人來說,必然是:沈家這樣的家庭,待人友善,一家對咱姐弟不錯,關照有加,無一不歡喜你,文箐你還有何挑剔不滿?


    陳媽見文簡越說聲音越大,生怕再來個隔牆有耳,緊張地提醒道:“少爺,少爺,莫嚷,要是舅奶奶曉得小姐說的這些話,聽誤會了,可就生氣了。”她好不容易安撫了薑氏,可不想這事兒再傳到薑氏耳裏,另生出一場大風波來。


    文簡立時收了聲。文箐卻是被他話裏的內容給嚇了一跳:沈顓畫了自己的肖像畫?可是一想,這也可能,回想到自己十來歲時,暗戀對方,亦是畫了好些素描,隻是最終都燒了。


    文箐沒法向文簡保證來日一定會與沈顓成親,這時隻道:“姐姐不開食肆了,這樣,舅姆就高興了,不會取消婚約的。文簡放心。”


    陳媽沒想到小姐在屋裏獨自思量半天,竟也讓步了……薑氏方才也退讓一步,那如今是這一對婆媳心有靈犀了?“小姐不開食肆了?”她再次確認一下,明明是問話,可是輕快與喜悅卻透了出來。


    文箐鄭重地點了點頭:“既然舅姆不歡喜,想來沈家諸人皆不樂意,那便不開了吧。”


    陳媽一再察顏觀色,見小姐麵上很是沒精神,想來是十分不情願的。“難為小姐想清楚了。要不,陳媽還愁不知如何勸說小姐呢。”


    文箐苦笑道:“總得一方退讓才可。”


    “小姐若是舍不得,便開吧。方才我去找舅奶奶,她也同意小姐開食肆了。”


    文箐有些不相信地抬頭看陳媽一眼,薑氏居然又點頭同意了?那她先前反對作甚?差點兒自己便鬧出一場大事來。可是,轉念一想,算了,這事也不能怨薑氏,隨便哪個人家都不願女兒做這等事來,也許她是真心為自己著想。自己既已做決定,她開明,放任自己一回,自己卻不能借此真撒野任性而為,將心比心,或許,自己也可以嚐試為沈家犧牲一回抱負。“思來想去,還是不開了。舅姆雖許可了,可我若真做了,怕是暗裏她亦擔心。我還是懂事一些為好,設身處地為她也想想。”


    陳媽欣喜地道:“小姐這是長大了。夫人定會高興不已。”她一提周夫人,文箐就又收斂了笑。


    文簡不太懂婚約與食肆這兩件事有關聯,再瞧瞧陳媽,見她臉上有喜色,不停地點頭,可是他很納悶為不開食肆了?“那鋪子怎麽辦?”以前姐姐提到的許多好吃的美食,是不是吃不到了?


    文箐一想到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的一個合適鋪麵,如今又要毀信,隻怕對方也不會太樂意了,這後麵帶來的一係列麻煩還得周大管家去打理。唉……“鋪子不要了。不過以後要是絨衣也不做了,咱們就不能象現在這般有錢可花,隻能等著三嬸給月例。文簡,樂意嗎?”無錯不跳字。


    文簡開始認為自己一點零花沒有了就沒有了,可是聽得姐姐說要向三嬸討要月例錢時,敏感的孩子就意識到日後要看三嬸臉色過日子了。姐姐讓他二選一,他為難地道:“不能兩個都要嗎?”無錯不跳字。


    文箐有些後悔方才說的那幾句話,讓弟弟也生煩惱,此時話題已到止,事實她也沒太多精力安慰或者哄著文簡,隻輕輕搖了搖頭。


    文簡鬱悶地趴在桌子上。“剛才表哥來時還說書上有好些好吃的,要是開了食肆,我……”孩子一旦有了煩惱,就不願多想,其關注的側重點,最後還是落在美食上。


    陳媽將文箐叫到一旁,小聲道:“小姐,方才表少爺說那事他不會再向其他人提及,也希望小姐慎重思之。”


    文箐點點頭,這下她放心了,沈顓不說,那更好。


    陳媽卻擔心華嫣是否聽到了一些事。文箐搖了搖頭,道:“應該聽不到。若是聽到了,此時必然是來找我罵我了。她興許另有心事,大抵是因為有人向三舅姆提親。”


    陳媽鬆一口氣,看了文簡一眼,不放心地道:“我一再叮囑少爺莫再提這回事,隻是畢竟他曉得了,心裏肯定放不下。夜長夢多,小姐還是帶著他回自適居吧。”她是怕文簡在沈家人麵前說漏了嘴。


    “曾外祖母十分挽留我在此,大舅姆是擔心她近日有甚麽動靜,於是隻說讓我等大表姐歸家後再回去。明日我送了陳媽,我帶弟弟也歸家去。”


    陳媽聽了,安下心來。“小姐這廂主動放棄開食肆的想法,我想大舅奶奶若得知,定然高興。我這便去回稟一聲大舅奶奶。”


    文箐卻叫住了她,道:“早晚她會曉得。再說,我也隻是這麽個想法,畢竟還得回去與周管家那邊從長合計,沒十成十地定下來之前,我還不想……”


    次日,文箐以文簡離家日久,荒廢了讀書,養成貪頑的個性為借口,提出回自適居。沈於氏雖然舍不得,卻也隻能同意,畢竟文箐還是周家人。


    可文箐因為這個決定,最終關於自己衝動下欲讓沈家取消婚事這一句話,也未能找到一個機會,與沈顓好好解釋個透徹。當沈顓知文箐離開自家時,心裏格外落寞,無精打彩,眾人以為他隻是舍不得表妹,卻不曉得他認定自己是被表妹否決了。


    文箐到了自適居,與眾人提及不開食肆了,養了三年多的鴨子陸續宰了,能賣得出去幾隻便幾隻,隻要留下絨來。


    範陳氏大驚小怪地道:“唉呀,小姐,那餘得那麽多鴨可怎麽辦?賣不掉的那可太多了,全做成風幹鴨,日後也吃不完啊?”想想幾百隻的量,範陳氏覺得一大片鴨肉晃晃蕩蕩地掛在眼前……


    這話說出來,太打擊人了。文箐本來就不甘放棄,此時便有些要遷怒於她,隻一想到她也是就節儉而言,終究隻是臉上有些不悅,沒發作,打發她下去好生煮絨。


    周德全與方太姨娘也十分吃驚文箐的決定,待範陳氏下去後,追問緣由。


    文箐十分抱歉地對周德全道:“沈家不喜經商,大抵我這番行徑,與其家風不相合。”


    周德全作為一個男人,雖然眼見得鋪子籌劃得大體已有雛形,卻在此時放棄,有所可惜。可是一想到小姐與沈家的關係,也是認可小姐此舉,食肆一事,不可能與小姐婚事相提並論。“小姐能這般,是好事。”


    方太姨娘聽了,她其實早就想提醒文箐,一個女孩莫要做這些事,婚事還是最重要,既然她能規規矩矩在家過日子,不再謀劃那些經商的事,這樣意味著文箐的麻煩會少些,而她也落得個輕鬆。是以,她滿口讚成。“好,好。現下家裏有錢有糧,甚麽也不愁。箐兒能這般放開,太好了。”


    文箐放棄開食肆的決定,一說出來,她發現家中上下,除了文簡因為掛記美食有所遺憾外,其他人似乎都以此為嘉事,個個麵上都高興。文箐覺得自己為人很失敗,這對她是一個打擊,古代是真的難得有女人打理事業的可能,除非真象華姍與沈吳氏那般逼得沒法子生存了。


    文箐十分失落,在自己屋內關起門來暗中哭泣,而滿口稱道“好”的關氏與方氏也在屋裏發愁。雖然方氏是高興文箐作為女人能這般做出決定,可是也有些隱憂。


    眾人問,以她一個古代女人思想,肯定是不樂意文箐經營的,在方氏心裏必然認為女人就該呆在後宅,有錢有地有糧,何必那般辛苦做些男人的事?那為何她以前不一直勸阻文箐呢?


    劉氏說方氏放任文箐才會使得她如此膽大妄為,竟做起男人們應該經營的生意來,實是不該女人所為,並等著看文箐能做出樣的成績來。其實方氏覺得有自己的苦衷,她隻是太姨娘,並不是文箐的親祖母,日後還要倚仗文簡過日子,平時說話也生怕說重了,得罪了文箐,是以好多事也不敢勸阻。再瞧得文箐那性子,極有主見,若勸得多了,反而讓文箐不快,索性任由其行事。不過,文箐做得好,她也沾光。


    文箐真不管營生的話,是不是就真的全是好事,而無壞的影響呢?中秋前在周家為做絨衣一事與李氏她們開鬧,劉氏諷刺方氏與文箐,方氏有些下不了台,才決意出頭,幫文箐說得那些話,暗裏也是憋不住了,欲與劉氏鬥到底,爭一口氣:自己搬出周宅,過得必然要比原來好才是。這兩年,文箐這邊經營有道,日子過得紅火,再不用求李氏與劉氏,她也落得有些光彩。


    文箐上次在周宅力爭製絨衣開食肆一事,風波還未消,那邊等著瞧笑話,而此時文箐突然說不再繼續做了。這顯然是李氏與鄧氏所言:空口說大話


    方氏擔心:城裏周宅那幾個等著看笑話的女人們若是聞風,隻怕又要說閑話,圍攻文箐了。


    她既讚成文箐安心做在室女子,又開始替文箐放棄經營龜縮在屋裏閑等成年嫁人窩囊過日子而發愁。


    向前走是錯,沈家不太情願,文箐日後難做人;退後撤回,文箐原先的豪言壯舉要被人嗤笑,所花費的錢財全打了水漂,這回可是實打實地敗家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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