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顧這老頭子一暈過去了,文箐不知真與假,隻是他那一房的人一下子都叫嚷開來,鬧哄哄的,圍了過去。周敘由著小兒子周正扶著,看著文箐姐弟,長長地歎一口氣。


    文簡委屈地叫一聲:“伯祖父”,抬著頭,含著滿眼的淚水硬是沒流出來,也不叫痛。隻是那小臉上紅紅的巴掌印,甚是醒目的很。


    文箐卻是扭過頭,隻將左半邊臉擺在眾人麵前,左手脫過臼,不便抬手,便右手舉著帕子,於是左臉便是要遮未遮的狀態,紅豔餐的血,在白嫩的臉上上流淌,任是鐵石心腸的人見了都替她在心裏叫一聲痛,更何況眼前還是個孩子。


    周騰推著弟弟周同走在後頭,此時亦圍了上來,皺著眉,衝李氏嚷道:“早上不是說好讓你看顧好文箐姐弟嗎?好好地才拜祭完祖宗,怎麽就被打了?”


    周同見文箐臉上的血珠子不停冒著,也不知傷多深了,隻是從頰邊竟是滴落到衣上,她好似不知疼,隻瞪著周芸死不放。周同一見她這樣,隻覺心裏痛得慌,好似又見著那次徐氏從水裏被二哥二嫂救起來,也是鮮血淋漓的樣子,便狠狠地盯一眼鄧氏。鄧氏根本不看文箐,隻牽著女兒的手,不讓她上前去,目光轉向祠堂上的楹聯:“春心於露,秋心於霜,奉祀循規崇祖德;嚴而無虐,簡而無傲,讀書達理繼家聲。”


    周瓏在人群中,亦瞧著祠堂,心裏暗暗冷笑。


    周家有祠堂,一族之人祭拜,若是尋常庶民之家,也不過是在正屋建個神龕,放幾個木主牌位,敬得二三輩祖宗罷了,又哪裏會有這麽大聲勢與排場?隻周敘周複兄弟倆入仕後,開始建祠堂,興宗族,設義莊,弄來弄去,是討好了族人。可是,人人吃飽了,自然不記得餓的時候了。得勢的時候,有人捧,失勢的時候就有人踩。這個道理到哪裏皆是這樣。


    按族排序而論,周敘兄弟這一房是第三房,先前,因為三房出錢出力修建祠堂又出田地為義莊,故而人人都敬仰著。周顧他爹身為族長,為人很公道,族裏平安無事。隻是,周顧他爹一死,先是周東的父親周巨因為年長而繼任族長一職,後周巨去世,周複致仕在家,眾人皆推選他,可他向來謙遜,便再因年長之故讓位於周顧來做這個族長,原也相安無事。奈何,周鴻之事一發生,族中眾人都睜大眼睛看著勢力最大的三房周敘。周複沒了,周敘告病乞休,周同腿折,族裏眼見三房希望不大了。長房的老一輩早沒了,子孫都是耕種田地,出息不大。倒是二房周東這邊,周鴻這邊倒是親近,他兒子小名叫阿崢,後來族裏人說怎麽同父輩一個音,於是族譜取名為周定業。而三房因著文筵是皇帝當日賜的名,故而三房的孩子個個都以“文”字來取名。周定業年少中了秀才,似乎比周正還要好,前年又中了舉人,人人都道崢少爺是要做進士的,比周正看起來更有希望。於是都開始捧著周東這一房來,連帶著周顧周盛因為與之同房,亦是水漲船高。


    周東見二叔周顧要與三叔周敘馬上要鬧起來,礙著自己小了一輩,不得插話,於是此時隻拉了自家人,在一旁看熱鬧。


    周盛比周榮還大,四十七八了,瘦瘦的,可能隨母的緣故,比當初文箐見到的周成可是要矮得多。可是就是這麽一個矮漢子,卻是極會算計,常常是吃著自己碗裏的,看著族裏這一大鍋。因年輕時或許吃過些苦,在田地裏沒少幹活,此時看起來卻比大他十多歲的周敘一般蒼老。他扶著周顧,讓大兒兒來背了祖父,恨恨地看了眼弟媳嚴氏與侄女周芸,又滿臉憤懣之狀看向文箐姐弟,對周敘道一聲:“三叔,我爹急病,耽誤不得,我先送回家。”


    周敘還能說甚麽?眼前周顧生死事大,自是點了下頭。於是周顧那一房,皆趕著想離開。周芸母子這下知道自己是闖了大禍,也要開溜。


    周同實在不滿,喊道:“動手打人的,該留……”卻被周騰給捂住了嘴,小聲道,“有伯父與伯母在呢。”


    三房的人因著文箐姐弟被周芸欺負,文筼被嚴氏所踢,也自然地站到一起,狠狠地盯著二房周顧那一大家子。文筵已成年,十六七的男孩,卻是少年老成,此時不動聲色地走近堂弟文簡,小聲道了句:“你去哭……”


    文箮心裏有氣,尋思周芸母子這要走了,四妹就沒機會去討公道了。過了眼前,就失了時機,日後再去算帳,有理也成無理了,豈不是說自己這一房小心眼?她暗裏捏緊了帕子,聽著大堂哥的話不明白,瞧了眼大哥,隻見他已經退後一步,好似方才那句話根本不是他說的,於是著急地看向母親與祖母,恨不得馬上想個法子才行。


    文箐亦著急,她暗裏咬牙,周顧這老頭為何偏這時候暈倒?他們一走,誰也沒法追究這事了,難道自己姐弟這打便白挨了?可惜她現在背了家法,記著族規,曉得現在全是長輩在當前,自己一個晚輩,還真是不能叫,不能嚷,於是轉過臉來。卻聽得文筵那句話,頓時明白了這位才見過兩次麵的大堂哥是在幫自己姐弟出主意。見眾人都看著周顧與周敘,便暗裏推了一下文簡。


    文簡方才亦聽見了大堂哥對自己的說話,他同大堂哥不熟,故而不敢聽其話行事,隻抬頭看看姐姐,文箐衝他做了一個大哭咧嘴的模樣,手指向祠堂門口,在他耳邊小聲說道“哭爹”。文簡與姐姐這兩年形影不離,她有個甚麽動作自是大體能明白。


    文箮卻是把這一切看在眼裏,還沒明白過來,卻見得文簡“哇”地一聲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反朝祠堂門口走了幾步,嘴裏含含糊糊地道:“祖父,爹,嗚嗚……”


    所有人俱驚,全都愣住了,連周盛亦回過頭來。


    文箐由著嘉禾扶著,走過去,作勢要扶弟弟,左臉掛著血,眼裏淌著淚,也哭道:“弟弟,你莫要哭,如今隻咱們姐弟相依為命……嗚嗚……起來,莫要在這裏哭鬧,驚擾祖宗了……嗚嗚……”


    文箮終於明白過來這是唱的哪出戲,暗道一聲四妹真是太聰明了,忙過去扶著他們姐弟,也帶著淚,當著眾人麵大聲勸道:“四妹,莫哭了……”周瓏這時也不顧庶女身份,亦走過去,扶起文箐,小聲對文箐道,“莫再哭了,當著祠堂這般哭又是大過。”


    文箐點點頭。不過,她是一個為了目的舍得苦自己的人。一狠心,拿著帕子往臉上一抹,把個臉上的血抹開了,轉身之後,給眾人看到的就是半邊全是血臉,甚是嚇人。可是淚水裏有鹽,進了傷口,真正是“傷口上抹鹽”,痛煞人。手上帕子不經意裏掉出去,落在文箮胳膊上,文箮大驚失色道:“四妹祖母,姆媽,四姐被毀容了可如何是好啊?”


    傷人臉麵,毀容這是大錯,日後讓人一女子如何嫁人?雖說是沈家已同周家定了口頭上婚姻,這事也隻周敘這一房的人曉得,其他族裏人哪裏知道,臉麵這著呢題,倒是比責打還要過份了。


    族裏其他支的一幹媳婦,這時亦圍了過來,個個指責周芸母女,欺負人家孤女弱弟的。李氏與鄧氏這時,不得不過來關心幾句。李氏恨得咬牙,用力地掐著文箐,想要把她指回西邊自家院裏。


    周盛回頭瞧見這般情景,被族人指指點點,亦是十分煩心。自己家人打了人,沒給人一個說法,就要走,實在是讓人嚼舌頭。在猶疑之際,卻有另一人站了出來。


    魏氏十分恨二房的囂張,二房周東父子倒是安分,奈何同為二房的周盛兄弟卻是自以為是的很,當麵敬著自己,背後卻是散播閑話,說自己這一房的是非,著實可恨。如今文箐姐弟受傷,眾人明明見到眼裏,再有自家孫女挨踢,不管有意無意,這長輩就不該如此無理地責打子侄。如若就此放過二房,隻怕他們還以為自己示弱,周顧那一房還不騎到自家頭上來了?故而便衝嚴氏叫道:“成侄媳,留步。”


    周盛頓住腳步,魏氏看著他,冷冷地道:“二哥暈厥,自是要歇養。盛侄兒侄媳隻管去照料。”頓了一下,又道,“可是當著祖宗,成侄媳卻無故毆打子侄,在室女子肆意行凶打罵幼弱的同宗族弟族妹,卻是該罰。否則在這祠堂門口,置祖宗規矩於何地?”


    這幾句話擲地有聲。說得亦是在理,二房周盛那邊挑不出半點兒錯來。


    周敘這時發話了:“盛侄兒,二哥的身了要緊。你與弟媳快快去服侍。成侄媳傷人,族規該如何論,便如何論。”周盛皺眉,周正大聲地“善意”“盛大哥,二伯的身子誤不得。”這明顯就是趕人了,周盛的兒子背著祖父,不知該走還是該留。


    周敘咳了一聲,停頓了一下,“三叔我年邁,體弱多病,經不得勞累,無力自持。既是我家牽連其中,我便不好插手此事。東侄兒,你向來處事同你爹一般公道,今日祖宗門前此事,便由你同鋒侄兒鵬侄兒來處理,如何?”


    周東年紀較大了,都有五十多了,孫子都同文籌文簡他們差不多大了,小輩的稱周顧周敘他們為曾叔祖了,故而周敘他們便抬為老太爺這個稱呼。周鋒是長房的,他父親早逝,長房的人早就沒了說話的地位了,周鵬是四房的房長,同周東亦是差不多大;再其他支的,亦是遠的很,輩份差得甚大,無法主持族中事務。


    周東與周鋒還有周鵬都有些受寵若驚,以前周顧處理族中一事,從來以老賣老,說一不二,極不聽人勸。他這一暈厥,按序來說便是周敘來主持,可周敘偏偏說要避嫌,不親自主事,反而提了侄輩的來處理此事。


    周東瞧一眼嚴氏母女,他有些為難:這母女倆就是惡狗兩條,逮誰咬誰,自己要是執中公允地罰他們,隻怕事後又會纏上自己。同樣,周鋒與周鵬亦有此心理,從族叔周敘手裏遞過來的可是燙手山芋,棘手得很。


    誰也沒料,周顧卻在此時,悠悠醒轉。“不勞幾位侄兒費神。家中出此潑婦,自是我管教失當,讓族中諸位看了,笑話……”聲音孱弱喑啞蒼老,文箐聽在耳裏,直想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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