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瞧過去,隻見這沈老太太的腳已然變形得厲害,足弓深彎,腳跟與腳掌明顯從中而折斷,高高隆起,那腳趾也全然變形――這,同表姐與徐姨娘的腳完全是兩個樣


    慘不忍睹……


    為何纏的腳分出這兩種樣來?文箐心裏極是納悶。


    先時隻見過徐姨娘的腳,周夫人的不曾仔細見得,隻是見了老太太這般的,便是嚇壞了她――


    要是也纏成這般,那是萬萬不行


    文簡瞧得,嚇得差點兒驚呼出聲,隻道了一聲“姐”,便被姐姐用手摟了過去,嘴巴堵在她姐身上,眨巴著眼睛看見姐姐正側首搖頭示意自己莫要出聲。


    且說文箐姐弟給嚇壞了的同時,其他人並未曾有驚異之相。


    楊婆子在老太太傷腳上按了按,老太太痛得差點兒叫出聲來,直摳了阿惠的手背。


    阿惠忍著痛,衝楊婆子道:“婆婆手下且輕點力,都提醒了,我家太太最是受不得痛了,你這般,可是讓我家太太受了罪……”


    楊婆子訕訕道歉:“啊喲,婆子粗手,弄疼了太太,真是罪過。這廂給您賠禮了。隻是,太太,先時想來纏腳得晚,這多年舊傷,也真虧太太能忍……可惜先時沒遇上婆子我,要不然,也不致於這般痛得緊。”


    阿惠沒好氣地道:“你這婆子,說話好不通道理。我家太太那時遇上你又能奈何?你可在你母親肚裏?”


    這一說,其他人都抿了嘴偷笑,楊婆子打著哈哈:“瞧,我糊塗了,糊塗了。”接著又道藥帶得不多,且讓阿惠稍後隨自己取藥。


    阿惠爽快地應一聲,略有喜色,走過來,再次蹲下捧了老太太腳纏好,穿好鞋,便自找盆去洗手。


    沈老太太卻對沈吳氏道:“取藥你還是另派人吧。我身邊可是離不得阿惠。”


    沈吳氏自是答應照辦。


    阿惠聞言,眼神裏並未流露多少感激,擦拭了手後,隻木雕一般立在沈老太太身後。


    文箐覺得這個片斷,很有意思,暗自琢磨。


    接著,楊婆子手裏捧著華嫣的小腳,讚道:“大小姐這腳,真正是好一玉質玲瓏,實在生得好啊。這腳纏得早吧?”得了肯定,更是興奮,道:“大小姐,我這回可得用些力,要是弄痛你了,還請見諒則個。”


    一邊說,一邊就用手仔細摸得傷處,偶爾用力一按。饒是華嫣有心理準備,疼得亦是臉上抽搐。


    沈吳氏見得,母女連心,如疼在自己身上一般,叫道:“婆婆,你是不是手勁兒太重了?可輕些啊……”


    沈老太太看一眼兒媳,適才自己痛,可沒聽得她說這番話。“你這婆子,可不是手勁兒重麽。”


    楊婆子著力按了幾下後,解釋道:“非是老婆子害小姐如此疼痛,實是需得按這幾處,才能瞧得出來是不是傷到裏麵緊要的骨頭。”


    她這話一出,害得沈吳氏十分緊張起來,問道:“那可是傷得厲害?”


    楊婆子打量了一下華嫣,見她疼得臉色發白也不吭聲叫喚,倒是個極能忍的,心裏暗讚一聲,道:“無妨,這足兒腫歸腫,倒不是十分厲害,隻是亦輕忽不得。奶奶也莫要太擔心,不是老婆子我吹牛,老婆子實是可以誇口一句:這杭州城裏我既敢說了無事,他人也不敢再來說有事。且用了我的藥,到年底那天,必然消腫了。”


    收回手,且打開包袱來,取出一個小竹筒裝的物事,道:“這個,莫要嫌味兒,隻需洗了足,敷在上麵即可。兩天一換。”


    沈吳氏聽得,略放下心來,又狐疑她是誇下海口,畢竟杭州城裏醫婆子自己是實在不了解,便問道:“既得了您老這般說,想來是無事了。在吃食上,可曾要有要忌口?又或要補些甚麽?”


    楊婆子一邊清理包袱內物事,一邊道:“府上離肉市極近,買些豬蹄兒回來,倒是極好……”一說完,才醒悟過來,自己說錯了,這家人守製呢,便作勢要抽自己耳光子。


    沈老太太閉了一下眼又睜開,麵色不曾有明顯變化,道:“你這也是醫者之言,我自是不怪罪。”


    沈吳氏瞧了舅姑一眼,見她沒接著說下去,又擔心地看一眼女兒的傷腳,心裏七上八下的。


    “婆子多有得罪。府上真正是守禮人家,我這話有所冒犯,幸而太太原諒。我自是定當用心,將功贖罪……”且說得一些別的話,楊婆子間隙裏問得一聲,“小姐這般人物,可是許過人家了?”


    華嫣麵上一紅,低了頭,再不吭聲。


    文箐卻想,這婆子倒是會打聽,還帶問人家婚姻的,莫不是要作媒?未免也太八卦了,這種私事豈能亂說與外人聽的。


    沈吳氏惱楊婆子說話不知深淺,看一眼沈老太正閉著眼不作聲,隻怕是老太太聽了極不高興了。便淡淡地道:“想多留女兒在身邊一些年。再說,她還小著呢。”


    楊婆子歎道:“小姐這真是好福氣,太太同奶奶也是好人啊,這般疼女兒與孫女兒的。”打量一下站在旁邊的文箐,道:“聽說府上還有一位要纏足,可是這位表小姐?”


    文箐被她一盯,下意識地想縮腳,可一瞧沈老太太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自己的腳,便再也不好動彈,坐那兒,隻低頭看樓板。


    沈吳氏點頭道:“正是。還麻煩你幫著瞧瞧,我這外甥女的腳纏起來,可還好?”一邊示意文箐脫了鞋襪,一邊摟了文簡到身邊。


    沈老太太皺了一下眉,道:“箐兒,還沒纏過足兒?”


    文箐聽得她的話,隻覺有些別的意思在裏頭,不知道是埋怨還是更多的吃驚。得罪不起這個長輩,隻低頭小聲裝怯道:“我,我……”


    阿惠給沈太太的手爐裏又放了一塊炭,試了試溫度,遞於太太,亦在一旁道了句:“是啊,表小姐這年紀,按說早該纏足了啊。哦,太太,這個隻怕是因為姑老爺姑奶奶的事耽誤了。”


    沈吳氏見外甥女頭都低到脖子下了,便幫著說道:“母親,箐兒去年本來便是準備回了蘇州找個好婆子給纏足,奈何事端頻發……也幸而沒纏足卻,要不然也走不回來了……”說完,又看一眼楊婆子,家事不好多提。


    文箐突然想到這本尊當年就不樂意纏腳,所以才沒纏成的,顯見那時周夫人與周大人能縱容,心存僥幸道:“其實,幼年時,是先母自己走不得多路,才讓我……”


    心裏暗暗禱告:“母親大人,您老在泉下萬萬要保佑我眼前能過得這一關。此時,我這裏再次打著你的名號,罪過罪過……”


    沈吳氏不說話了,沈老太太眉毛擰得更緊,隻別過頭去,沒有發作。


    阿惠將備好在一旁纏腳需用的缽子、白綾布、針線,還有一塊半舊的藍布一齊捧過來,接著又取了足盆過來,從灶上倒了開水,摻了一點涼水,端了過來,交給楊婆子。


    楊婆子將這些物事一一接了過去,又從自己的包袱裏摸出一個瓶子,取出幾塊亮瑩瑩的物事放在缽子裏,用水溶解了,攪拌勻了。彎腰試了試足盆內水溫,道:“有勞,需再加點熱水才是。”


    阿惠那邊依言又加了些,楊婆子端到文箐麵前,然後蹲下來,將半舊的藍布展開於膝頭,伸手便要去捧文箐的腳。


    文箐見得缽子裏的物事,未嚐聞得氣味兒,不知是不是強酸,嚇得腳往回抽,沒讓楊婆子抓住。強作鎮定地問道:“等等,婆婆,你先同我講講,這如何一個纏法?你那缽子裏可是甚麽藥?”


    楊婆子很平淡地道:“便是礬石水罷了,抹了這個,表小姐腳上便會好受些。來,表小姐,先需將雙足用熱水泡軟了……”


    礬石水,就是明礬溶液。文箐略放心,她一走神,楊婆子順勢捏著她雙足。


    文箐的腳除了當初阿素幫著自己洗過,還未曾被人摸過,如今被她這一捏住腳心,立時覺得癢得很,便要抽回去。


    楊婆子一笑,道:“表小姐,這足實是靈活得很。稍微一摸,便是……這日後,定然是個妙人兒……”


    這話說得,含蓄之極。


    沈吳氏麵上微霽:“你且好好與她纏了便是。”


    沈老太太隻是盯緊了文箐的腳兒,似乎陷入深思中。


    文箐想了想,隻怕是說自己敏感得很,日後床第生活之類的可能……臉上火燒火燙的。


    阿惠那邊忙著整理裹腳的物事,聽得這話,也探頭偷窺一下。


    楊婆子又看看腳心,道:“小姐這腳養得極好,腳背這般光澤,實是少見。隻是,腳心卻有些硬皮,想來平日裏沒少走動。”


    文箐心想,果然好眼力,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誇道:“正是,前兩月多走了路,婆婆果然是行家”


    楊婆子得意地道:“那是我這一行也做得幾十年,摸過的腳成百上千了。瞅一眼,便能分出高下來。可惜啊,表小姐這腳纏得晚了些,若不然,早過一年兩年的,那定能成一絕。你這腳形,天生的好啊。”


    文箐隻當她又自誇上了,沈吳氏聽得誇讚外甥女的,麵上帶笑道:“怎個天生好法?你既是行家,且與我們分說分說。”


    楊婆子提著文箐的腳,放在掌上,指著腳沿,道:“‘纖妙說應難,須從掌上看’。太太與奶奶是不曉得,這人啊,骨架大小不同,你看表小姐,這骨架極小,偏是個子將來長得隻怕要比小姐還要高些。這便從足上骨頭摸出來。都說是長了五個趾頭的足兒,可偏偏那骨頭,差那麽一厘半厘的,那便是大不同了。若是我沒猜錯,表小姐,府上令堂必是一雙極好的小腳兒。”


    文箐這回不得不歎服,這婆子居然還能念得一兩句詩詞,就她看自己腳,便推斷遺傳,也實是有些神了。


    沈吳氏這會是極為信服地道:“你還真沒看錯。”


    楊婆子賣弄完後,十分得意,雙手抓了文箐的雙腳,就往盆裏摁。


    這熱水果然“熱”,差點兒讓文箐燙得提出來,隻是被人摁著,沒奈何。


    楊婆子兩手一邊摁著,一邊給文箐洗腳:“且需得泡上三四刻鍾,不時加些熱水來,泡軟為止……”


    然後見文箐乖乖地雙腳置於盆中,便指了一下那缽子道:“老婆子我再用這礬石水塗抹在表小姐足上,之後便是用白綾纏上,纏得一圈,便縫上一圈……”


    文箐想象著綁了厚厚紗布的模樣,隻覺身上開始起雞皮疙瘩,問道:“那,多久才能解開?”


    楊婆子得意地道:“老婆子我纏的,自是快,且需得二十來天便是了。”


    華嫣看著表妹已經鬆了口氣,麵上不似之前那般緊張了,她方要開口,想想,欲言又止。


    沈吳氏哄道:“箐兒,且熬過這些天,便不痛了。想當初,舅姆還熬了近一個月呢。”


    文箐聽楊婆子說的好似輕鬆不已,並不需要折骨,可再聽舅姆的話,一個“熬”字,可見是痛得厲害的。頗有些傻愣愣地問道:“舅姆,不是隻纏布嗎,怎麽會痛得緊?”


    阿惠在一旁清理好物事,這時說了一句:“表小姐,隻要纏足了,這布纏得緊,鬆脫不開來,到時皮肉且爛上兩層,於是足形兒出來了……自是痛得厲害……”


    文箐訝然地張大了嘴,很是害怕,且看向眾人,眼裏求助。


    華嫣略向表妹點點頭,目光帶了些同情。


    沈老太太喝道:“你明明曉得表小姐害怕,還要說出來嚇唬她這還纏得成?”又哄著外孫女道,“箐兒,你瞧我當年不是也這般過來了嗎?你舅姆亦如是”


    文箐膽寒,隻拉了身邊的沈吳氏手,小聲試圖說服她:“舅姆,我實是怕得不成……能不能不要如此……母親當年……”


    這話雖小聲,卻也被沈太太聽得,瞧一眼她,便低頭捏著佛珠暗念經,半點兒不理睬沈吳氏投過來的求情的目光。


    小小的文簡十分知機,立時也哭喪著臉,拖著哭腔對舅姆道:“舅姆,莫要給姐姐纏了,太可怕了……”


    沈吳氏心裏歎口氣,略傾身貼向外甥女耳邊道:“箐兒,莫要胡鬧,蘇州沈家那邊可是纏足的。”


    未曾謀麵的蘇州沈家……


    纏足,這無形的刀已架好,伸頭,縮頭,都是一刀。


    且說文箐聞言,身上打了個寒顫,連剛才發問的力氣也沒有了。


    鞋被人脫了,想跑也來不及了;


    腳洗了;


    藥開抹了;


    腳被人抓在手上,想自傷逃此一難,不可能了;


    隻差布條往上纏了……


    如何,還有退路不成?


    本章介紹了纏足的簡略流程――取《鏡花緣》中,不知其真假,這裏借用一下。


    亦是好奇,說傷肉,那豈不是留疤?可是看到的報導裏沒有,我問過我奶奶她們亦說沒見過疤的,估計是跟年幼所以恢複力強,二是因為用了藥,明礬本身就有清毒效果。


    我幼時見過一個高齡老太太的腳,真的似幼兒(三歲)般大小,挺肉感豐潤細嫩的那種。――不象現在照片拍的那樣,是不是纏的時候歲數特小緣故還是因為骨頭沒斷過,所以布纏死了也沒空間讓它長?或者是外隻見著正見沒過腳掌下側?


    我這裏就不探究了,大家也就當亂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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