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箐撫掌,笑道:“好丹陽劉尹(官職稱,丹陽尹劉惔字真長)所答確實好,精妙。閣下說得極對,此乃前人之言。”末了,這次是她走近書生這一桌,用極低極緩的聲音意味深長地問了眾書生一句:“諸位既今日也適逢其會,我與史秀才之論,想來諸位都旁聽得一清二楚,甚或參與其中。隻是諸位不覺得殷中軍所言有誤麽?”


    眾秀才聽得他話中似亦有話,不由一愣。商秀才和烏秀才凝眉苦思。卻聽得對方繼續道:“方才,我隻請史秀才闡釋殷中軍那一句,可並不是討論丹陽劉尹的答言。故此,就原題而言,試問諸位,天下人怎能是惡多善少呢?要真是如此,那還了得?便是三歲孩兒亦曉得背誦《三字經》,‘人之初,性本善’六字,怎麽閣下反而忘了?”這最後一句,自然是反詰史克朗的。


    她這話才出口,史克朗亦隻簡單聽得其言,便狂怒道:“好啊,你個小賊,竟是在此題上給我下絆,暗諷我連三歲小孩也不如麽?”


    文箐卻不懼他,反而昂起頭,輕蔑地看他一眼道:“我隻是就事論事罷了。閣下多想了。”


    小黑子聽得,隔了桌為慶弟呐喊助陣:“你才曉得你不如三歲小孩,真是……”見到慶兄弟背著眾人對自己做了一個手勢,便沒再說下去。


    其他秀才沒想到他是在論題上下絆子,確實是適才未曾細想,隻想著出處,以及劉真長的後續回答了,尤其是適才提醒史克朗的那位秀才麵色有些發紅,亦偷偷看一眼商秀才。


    商秀才正在將文箐原來的提問再次細細琢磨,此時,突然感到不妙。如果先時他對周家小郎的機敏有過惺惺相惜,也有過感歎其年少輕狂,或有過一試高下的之感的話,那麽,現在卻是覺得這小童太過於狡詐,真正是殺人不用刀心思太過於狠毒了……隻是這一問,哪裏是簡單率人性善惡的話?倘若他不管不顧鬧開來的話,便有可能要給自己及這些同窗帶來一場禍事。


    思及至此,立即緊張起來,轉過屏風,察看廳中其他人動靜。發現其他茶客都在觀望這邊。一轉頭,又見得周小郎卻好似心生退意,正轉去到旁邊桌上,拉了他家小弟欲走,想著他幸好是沒有繼續說下去,想來是不願同自己這幫人再深較,看來人心也不至於歹毒若此。果然是對他低估了,商秀才再次覺得對此人看不透,既認為他用心難免陰狠而有些嫌惡,可如果他隻是用來嚇噓史兄的話,也真是好計策一條,不免又暗生佩服。


    史克朗是怒火中燒,幾欲罵人,卻聽得商秀才過去拉著姓周的童子低聲且鄭重地道:“周小友,我等多有得罪,但罪不致死適才不敬之處,還望海涵。小友既說是品評探討,此時多謝手下留情,未曾刀筆吏以候。”


    有秀才已經琢磨這題是否有其他問題,等再次反思”惡多善少”時,也覺不過是說人性善惡本始的問題罷了,實在不明白,為何商兄要對周小友如此客氣。


    文箐文箐這才聽得他的發音,低沉有力,更是有幾分未婚夫當初的味道。雖然見他先時不出頭,且他既與史克朗相熟,明哲保身自是算不得他有何對錯。愣了幾愣,可是被商秀才認為他是猶疑。而對於商秀才來說,他要是打抱不平,先時著急出手相幫於周家小童,便是得罪了史克朗;若是幫史克朗,在公道上說不過去,於良心上不安。


    文箐被他一句“刀筆吏以候”提醒,這才意識到這茶館裏仍有其他人,少不得就可能有密探類的。那自己想要嚇一嚇人,隻怕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於自己來說其實也沒半分好處。長歎了一口氣:“今日事至此,非我所願。我隻求平安離開貴地罷了。”既然商秀才已想到,何必自己再開口?她便將此問題輕輕推了過去:“要不,還望閣下幫著解這圍,你們同窗私下裏論此題,我走我的,各不相幹,如何?”


    商秀才被她反將一軍,沒想到事情終落到自己頭上,他歎口氣,亦回視文箐一眼,這般小小年紀,卻懂得這許多,真是讓人訝異。


    文箐突然覺得對方這一眼,便同記憶中某個午後與未婚夫鬧不愉快之時對方怨恕的場麵相吻合了,一時心軟,也不想再刁難。用隻有這一桌子的人方能聽到的音量緩緩道:“至於此題目,商秀才道是再不能論證,否則必招禍事,初時我不解,此時再細思,終於大悟,眼下此時此地確有不妥,說不得也。各位,我無害爾等之意,就此告辭,再不理論下去了。”


    可是她說不理論,其他人還沒想明白,尤其是史克朗不明白好端端的為何一個兩個都說禍事,見商秀才同小童子似是眉來眼去,更認為是他相幫於外人,借機讓這三人離開。可自己丟臉於斯,實是忍不住這口氣。便叫道:“商兄,你同他賠甚麽禮?莫要給我們一眾生員丟了臉麵”


    商秀才見他仍是叫囂,頗為苦惱,暗恨此人渾不學史,半點不通這些背景,可是如今自己亦身陷其中,既不能獨善其身,不得不也將他拉出來。便湊過去,拉了史克朗回到原來的桌邊,俯身於其耳際道:“史兄,聽商某今日一句勸,此時萬勿再言否則,必有禍事牽連你我”


    史克朗自是不同意,隻道對方平時看不起自己,眼下是落井下石。適才讓他相幫反而推卻於已,如今自己被人刁難,他反而勸自己認輸,豈有此理?這時也不顧忌別的,更不聽他接下來的話,隻一把推開他道:“你亦是清高的,既與我不相厚,何必惺惺作態。[.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說]還道什麽神童,你既怕事,走便是了。”


    商秀才見史克朗如此糊塗,奈何這一桌皆有同窗之情,也隻是一介書生,都不是十惡不赦之輩,不過是鑽研四書五經,未嚐通讀史料罷了。真要參與進此事,傳了出去,難逃性命或者牢獄之災。自己幸而窺得其中隱言,如果不加以製止,連帶自己都可能被禍及。隻一跺腳,恨鐵不成鋼地道:“史兄,你便信我一次便是了。否則,大禍臨頭”


    其他秀才聽得他道“禍事”,半信半疑地看著他,又看一眼文箐。而烏秀才也醒悟過來,悚然一驚,湊到桌邊,對著一眾人告辭:“商兄,今日之事,就看你的了。各位同窗,恕烏某身子多有不適,實在無力於此,不得再繼續文會,容我這廂先行告退了。”


    眾人雖是被商秀才突然所說大禍臨頭搞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可烏秀才這一提出要早退,便想著他辦事向來是老到的,先時急怒攻心時不退,此時卻要走,必然其中有緣故。哪裏肯放?自是拉住他。


    有秀才詫異地問道:“商兄,怎地討論個題目,便有什麽禍事?你我皆有同窗之誼,莫要出言相唬”


    商秀才看看屏風外麵二樓一眾人,小聲道:“我何嚐在各位同窗好友麵前誑過人?隻是,周小友那題,史兄適才一答,卻是闖下了禍。你我如今隻求多福罷了。”


    史克朗既被商秀才拉開,小黑子得了空間,便推開椅,提了包,道:“慶兄弟,既是這胖子答不出,便是他輸了。咱們不與這幫說話不算數的人一般見識。天色不早了,你身子不適,若是下起雪來,可就難辦了。咱們且走吧。”


    他說話這當兒,天色是越發沉了,雖未到申時(即下午…前),卻是陰沉沉的,似是重雲蔽日,壓得一室人心不定。


    可是史克郎不放他走。既然被商秀才搞得神神乎乎的,他可不信邪,不過一個小孩童,難不成是某個貴人家的少爺或者哪個王候家的?否則不過談論一下詩書,也沒論眼下政事,怎的就大禍臨頭了?


    商秀才見史克朗真是個死腦殼,硬是不開竅,隻恨他無知,他適才的一句乃“至理名言我亦深感”之言,便是惹禍上身,到時自己一幹人等連累要吃牢飯,忙勸住道:“史兄,再有未盡話題,那亦是說不得也。周小友如今放你我一條生路,你何必非得糾纏下去?”


    隻是,他哪裏想到,他這番話,史克朗本摸不著頭腦,越發坐實他是相幫於外人,自是更加忿然道:“什麽生路不生路?你莫故弄玄虛。他能有何道理?難不成我這些年書真是白看的你們……”


    文箐見他死到臨頭,尚無一絲悔意,隻覺此人不罰一回,實在難消心頭氣。衝商秀才一拱手道:“閣下,如今不是我饒不饒的問題了,今日無故招了口舌,在此逞強討論,我既今日落了他臉麵,他又怎麽會善罷幹休?閣下何不把實情相告之?否則,如我出得了這門,保不齊明日便會身處亂葬崗了。”


    商秀才看向史克朗,自覺他不會出此下招,便道:“周小友多慮了,自史兄定不會做出此等事來。你若信得過,我等明日護送你出縣城。”


    文箐認為他腦子極活,可是史克朗的心思誰可保證?自從遭遇了曾無賴一事後,隻會以最壞的打算來衡量自己可能要采取的一些防範措施。“他可沒答應。便是出了縣城,在船上,誰會曉得我等出了意外?”


    史克朗莫名其妙中被人戴一個欲行滅口之罪,怒道:“休得胡言亂語史某不是那屑小之人”


    文箐聞言點點頭,既無心害自己,那便自己也饒他一回。她再次看向商秀才,那眼神便是:你看著辦吧。


    商秀才歎一口氣,這差事是自己攬的,也沒得辦法,可是史克朗如今是半點不兒聽自己勸的,便對同他親近的另一秀才,輕聲道:“劉兄,可知殷中軍是何人物?”


    那劉秀才仍是記得些許史料,卻有些模糊,又覺得商秀才這問題應該不是這般簡單,沉吟過後,還是想不明白,便道:“如若未記錯的話,自是晉時中將軍。”


    商秀才點點頭,道:“劉兄,你再往深裏想,殷中軍身處晉,彼時桓溫……”


    話至此,已看過《晉書》的秀才都想起來了,彼時桓溫中興,開始專權想篡國。殷浩所言,並非要同人討論人性善惡之事,而是意有特指,彼時亂世,帝王軟弱王權旁落,“惡人”就國內而言是——奸權……


    其他秀才聞言已驚悚,急拉住史克朗道:“史兄,莫要再討究了。你再與周小友論下去,隻能令我等事涉其中,抽身不得。如今,你我還是速速散了的好……”


    史克朗見其他人都開始慌起來,自是莫名其妙。一個人說有禍,那必是假,兩個人說有禍,不見得真,可是要一群人都慢慢說大禍臨頭,便是不信也得信了。惶然道:“到底何事?你們莫要詐我”


    商秀才恨他頑固不化又無知得厲害,便也忍不住冷哼一聲,低聲道:“彼時亂世,奸權當道,殷中軍所言非虛。隻是,咱們現下太平盛世,聖上英明,百姓安居樂業,自是善人多惡人少。史兄適才卻道甚麽殷中軍所說乃至理名言,且是你心中所想……”


    因此,此時此地,自然是不能與當日晉時相提並論殷中軍的話,自然是錯而非真,可是史克朗卻說那是至理名言,這豈不是暗指現下當權者惡人居多,天子無能……


    先時永樂帝可是真正經曆了一難靖難,從建文帝手裏奪了帝位,眾人心知肚明,可是有關此話,卻是說不得也。方孝孺不擬聖旨,被誅十族,從而打破了隻滅九族的先例。自己這一幹人等,要是被人指成非議本朝大臣或皇帝,再往深裏究,意圖申討當今皇上、謀逆?那還了得?


    史克朗再不懂曆史,經對方這一強調,亦明白過來。此時汗出如漿——自己中了那年幼童生的計了


    誰曉得靠近縣衙,且在縣學門口的這茶館裏有沒有錦衣衛的密探?


    史克朗哪裏還敢說要讓他們兄弟二人賠禮道歉?更是不敢再說“小兒無知”了。便是這麽個“無知”的小兒,能給大家挖這麽一大坑,將所有的人埋在這裏?


    其他秀才麵上亦是緊張不安,先是感激地看一眼商秀才,得了他一句:“還得多謝周小友手下留情才是”,又忙過來同周小友道歉。


    文箐見狀,知曉這是商秀才揭穿了後麵的事,便道:“今日都是戲談,我們在此不過是討論人之初性善還是性惡罷了。如今既然說開來了,我同諸位再無嫌隙與計較。今日擾了各位的文會,多有得罪,在下便告辭了。”她這番話便是矢口否認今日所談的“至理名言”,統一約定談的隻是性善性惡,再無其他了。


    史克郎急著滿頭大汗,再無先前的橫模樣,看著文箐要走回座位,萬分小意地忙跟在後麵道:“小兄弟,今次多有得罪,還請見諒多多包涵。”


    小黑子見他轉變這般快,雖不太解其中之意,十分狐疑,哼了聲:“草包。”


    史克郎道:“對,對,我是草包我有眼不識泰山,得罪兩位,請見諒在下……”


    文箐一想,他不過是出言不遜,得罪自己,也不能真嚇死他,或真讓他被治了罪,否則牽連了其他書生,自己也是又多添罪過。便道了一聲:“閣下還是安心回家關起門來。我們是外鄉人,自是不知閣下高姓大名。歸家在即,隻求平安,一路順遂,不想去找麻煩,便不同閣下在這裏敘舊了。再會”


    文箐拉了文簡,小黑子抱了包,付了錢,三人便下樓。


    可是他們所不知的是:一待他們離開,其他書生都相約此事再也不要提及,匆忙結帳,個個如避難般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恨不得自己今日有事未曾在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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