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蕭毅瑾打發走了周安德,便起身去了禦書房正殿,一進門就看見陸成澤坐在桌案後麵批閱奏折,笑著喚道:“亞父。” 陸成澤抬頭看見是他,低沉的聲音卻極其溫柔地問道:“陛下怎麽過來了?” “朕來向亞父報喜。”蕭毅瑾走到陸成澤身邊道:“永安府試考了第六,極好的名次。” 陸成澤點了點頭,神情淡然並沒有太過高興,好似理所當然道:“永安考得不錯,望他三年後得中舉人,科舉晉身在朝堂之中才名正言順。” 說完陸成澤的神情有幾分落寞,他想起了當年,他也是這般年歲,拜在陳老先生門下讀書,原本與天下學子一樣,想著‘習成文與武賣與帝王家’。 他原本有著他的理想抱負,有著太多對未來的幻想,隻可惜黨爭伐異,不是陸家想不參與就可以避開的,一朝家破,他卻成了曾經最看不起的陰詭之人。 時也命也,半點都由不得他選擇。 蕭毅瑾坐到陸成澤身旁,與陸成澤擠在一張椅子上,湊上前去看著陸成澤手上的折子問道:“朝中可有何要事?” 陸成澤將折子往蕭毅瑾那邊拉了拉道:“錦衣衛暗探來報,代越王世子於三日前秘密入京。” “他來做什麽?”蕭毅瑾大驚,藩王無召不可入京,雖說藩王世子並不受此例限製,但是大家都默認了,藩王子嗣也隻在自家封地,即便是要出去轉悠也該擺出儀駕光明正大的出來。這樣默不作聲地到了旁人的地盤被人送去見了閻王連個公道都不能名正言順地討。 如今驟然聽聞代越王世子秘密入京,蕭毅瑾忽然想起了前世。 這幾年日子過得太過悠然,讓他險些忘了前世藩王叛亂。 那年各地藩王連成一氣,高舉清君側大旗,成合圍之勢直取皇城,朝野上下一片嘩然,他害怕得整夜整夜地做噩夢,周家人秘密諫言讓他暗中除掉陸成澤,若無借口,藩王聯盟自然不攻就破。 現在想來多麽可笑的言論,藩王之勢已成,便是沒有這個借口也會有下個借口,所謂清君側不過是印在刀刃之上的花紋罷了,有或是沒有,都不會妨礙刀子的鋒利。 但是,當年的他相信了,聽從了周家的諫言,顫顫巍巍地端起裝滿了毒酒的酒杯舉到陸成澤麵前。 那時的陸成澤麵色如常,目光平靜如水毫無意識波瀾,接過了毒酒,聲音猶如沁了冰霜一般,讓人不寒而栗,他問道:“陛下,這杯酒微臣眼下還喝不得。”話落,一把拽過他身邊的周正德,就將滿滿一杯毒酒灌入了周正德口中。 他震驚得愣住,對陸成澤既怒又怕,看著周正德痛苦地倒在自己身邊,抽搐著不斷嘔出黑紅色的鮮血,更怕陸成澤一怒之下殺了他,卻又怨恨陸成澤不以大局為重,不肯甘心赴死...... 當年藩王之亂蕭毅瑾不記得那些藩王參與其中,隻記得陸成澤平亂之後,所有王爵盡數削藩,參與者抄家夷族,未參與者也統統遷入京中,保留王位尊榮,將所有權勢封地盡數收回。 去京中寄人籬下哪有在自己的地盤自己做主來得痛快。眾王不服召令,可是在不到三個月內所有藩王盡數被陸成澤屠盡。 自此陸陳澤九千歲閻王之名傳遍整個大周,讓天下人恐懼。甚至有朝一日,他更進一步成為萬歲,恐怕也不會讓人驚訝。 所以即便陸成澤輔政期間為天下立功無數,為百姓爭利甚多,卻無甚好名聲。 蕭毅瑾抬頭看向陸成澤道:“亞父,朕覺得代越王世子入京絕非好事,若是隻是來京遊玩又何必遮遮掩掩。” “陛下放心,”陸成澤溫和的聲音從頭頂傳來:“臣已經命人盯著他了。” “那便好。”蕭毅瑾笑著回答,心中也並不怎麽擔心,前世藩王叛亂看似驚心動魄,但前後不過半年大周所有藩王便盡數屠盡,可見陸成澤早有準備,或者說從始至終都在陸成澤掌握之中。 果然,陸成澤伸手摸了摸蕭毅瑾的發頂沉聲道:“不出一年朝廷與藩王或有一戰,陛下怕不怕?” 蕭毅瑾做出驚訝的表情,抬頭看向陸成澤。 陸成澤安撫般的淺笑了一聲,柔聲道:“藩王割據,虛報稅收,每年上繳的稅銀都在逐年減少,不尊朝廷調令也屢見不鮮,太上先皇之時便有意遏製藩王之勢,然而藩王勢力已成,互為盟約,輕易動不得。如今他們或是看陛下年幼,甚至有與朝廷對抗之意,不可再放任不管。”說著陸成澤薄唇微微抿起,隱隱帶出一絲淩厲之勢:“臣要給陛下一個清明盛世!” 蕭毅瑾看著陸成澤心中五味雜陳,這時候他應該說些親切的話語奉承陸成澤讓陸成澤對他更好。但此刻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因為他知道陸成澤說的是真的,前世陸成澤沾染滿身血腥為他除去所有阻礙,給他留下一個清明的天下,留下了一群能臣武將。 即便他幾十年來無為而治,隻要遵循陸成澤鋪墊好的國策一直走下去,天下安定,百姓富足,甚至有人笑言國庫裏堆滿了銀錢,連串銅板的棉線都爛了。 隻是前世他識人不清,處處與陸成澤作對。 他在大殿之上接過毒酒的時候心中是什麽感受? 他在牢獄之中接過毒酒一口喝下之時又是什麽感受? 蕭毅瑾看著陸成澤有點想哭,他叫了陸成澤十幾年的亞父,而陸成澤對他卻盡到了一個父親的責任,將天下完完整整的交到了他的手上,用他的性命給他鋪成了一條帝王路。 蕭毅瑾眨了眨眼睛撲到陸成澤的懷裏,臉埋在他的胸襟裏,嗡聲道:“朕,相信亞父。” 陸成澤沒有多想,隻以為蕭毅瑾害怕,伸手將他抱住,輕輕拍了拍他的背柔聲道:“陛下放心,有臣在。” 蕭毅瑾胡亂的點了點頭,用力的汲取陸成澤身上淡雅的幽香,半晌後他從陸成澤懷中抬起頭,認真的說道:“亞父,咱們殺了代越王世子,管他有什麽陰謀詭計,讓他走不出京城。”說著,蕭毅瑾咬著牙,他忽然想起了前世,陸成澤平亂雖然隻是坐鎮後方,卻也並非毫發無傷,陸成澤領兵藩王聯軍節節敗退,代越王詐降,陸成澤受降之時,代越王世子忽然暴起,一劍刺向陸成澤。 雖然陸成澤武藝高強,也早有防備。但是事發太過突然,那一劍依然劃傷了陸成澤的手臂,劍刃上塗了蛇毒,縱使傷口不深,可陸成澤當夜便起了熱,軍中藥物不足,禦醫也束手無策,雖然陸成澤自己挺了過來,卻染上了體寒的毛病,每到陰天便會渾身寒冷似冰。 前世聽聞陸成澤病危隻是他心中欣喜,後來聽聞陸成澤康複又大失所望,而聽說代越王世子被紮成了刺蝟更覺得陸成澤冷血。 可如今蕭毅瑾卻不希望再發生這樣的事情,所以他想殺了代越王世子以絕後患。 可是陸成澤卻拒絕道:“代越王世子入京必是京中有人與藩王勾結,我們且看著就是了,動了他就會打草驚蛇。” 蕭毅瑾皺眉,有些著急:“可是......” “好了......”陸成澤打斷了蕭毅瑾的話,隻以為蕭毅瑾害怕,含著笑安撫道:“陛下莫怕,一切都在臣的掌控之中,若有萬一,臣便是豁出命去也必定保陛下與太後平安。” 陸成澤不知道蕭毅瑾所想,不過即使知道也一樣不會同意。藩王勢大於江山無益,從太上先皇起便開始布局,如今正是一舉鏟除藩王的良機,絕不可錯過。 他絕不會留下一個暗藏隱患的天下給他一手養大的孩子。 他拋棄信仰,拋棄尊嚴,拋棄傲骨,所求的不過是希望他所愛之人一生平安喜樂罷了。 蕭毅瑾知道陸成澤不同意,他知道,若是陸成澤有這個想法,代越王世子一入京城便會人頭落地,那還容得下他上躥下跳的。 蕭毅瑾咬著唇半晌,別扭的撇開視線,小聲道:“那亞父可一定要注意安全,平日回府的時候多安排些護衛。”話落,又改口道:“不如亞父就留在宮裏吧,政務那麽多,亞父往來費了那麽多時間還不如留在宮裏多多休息。” “謝陛下。”陸成澤感受到蕭毅瑾的關懷,覺得微冷的心髒被泡在了溫水裏,暖洋洋的,渾身的疲倦頓時消除,他再次伸手拍了拍蕭毅瑾的後背笑著道:“不過微臣不能留宿宮中,於禮不合。” 前世之時陸成澤無論多晚,都會堅持回自己的鎮安王府休息,那時候蕭毅瑾巴不得陸成澤離開皇宮,所以從未留過他。若是陸成澤是個男人蕭毅瑾為了宮中女眷的清譽,也絕對不會讓陸成澤留宿,可是天下誰能不知陸成澤是個太監,所以陸成澤留宿也並無大礙。 蕭毅瑾再次開口挽留道:“有何於禮不合的,亞父乃是托孤重臣,攝政親王,便是留宿宮中教導朕又有誰能說什麽?” 陸成澤無奈地笑了笑,搖頭拒絕道:“陛下,臣到底是外臣,若是留宿......” “亞父......”不等陸成澤說完,蕭毅瑾打斷了他的話,噘著嘴問道:“以前父皇在的時候亞父也曾留宿過,為何就不能陪朕?” 作者有話說: 啊~~第25章 “當年在宮中是為先皇侍疾,朝中眾臣都有留宿,可如今若是微臣留宿,難免又惹人非議。”陸成澤看著蕭毅瑾不讚同的神色,再次說道:“而且今日永安大喜,必定會上門報喜,總不能讓他空等吧?” “行吧......”蕭毅瑾妥協,鬆開緊緊環住陸成澤腰間的手,有些沮喪的說道:“亞父總是會有各種理由說服朕。” 陸成澤看著蕭毅瑾的氣鼓鼓的臉,從懷中掏出一隻荷包遞到蕭毅瑾麵前:“陛下,打開看看。” 蕭毅瑾下意識從陸成澤手上接過荷包,等回過神來,已經拉住了係在荷包口處的拉繩,也不好再生氣,隻能眨眨眼低頭翻看荷包。 比巴掌略大一些的荷包裏放著一枚淡白飄綠的長方形印章,蕭毅瑾沾上一點墨汁在手心裏輕輕一按,上麵赫點顯現出‘盛和帝印’,四個鋒芒畢現的字。 蕭毅瑾驚喜道:“亞父,這是我的印章?” “嗯。”陸成澤應了一聲道:“陛下今年已經十四了,也該有一枚自己的印章。” “這上麵是亞父的字。”蕭毅瑾肯定的問道:“是亞父親手所刻嗎?” “是。”陸成澤沒有否認,卻又轉口道:“這是臣第一次刻,刻的不好還請陛下見諒。” 蕭毅瑾喜滋滋地將印章塞進腰封暗袋中,笑著道:“哪裏哪裏,亞父過謙了,刻得很好看,亞父的字也很好看。尤其是亞父親手所刻的心意,這是多少枚大家作品無可比擬的。” “陛下喜歡便好。”對於陸成澤來說,他願意將自己的所有都給蕭毅瑾,無論蕭毅瑾對他是好是壞。但是聽到蕭毅瑾的誇讚他,心情甚好。 沒有人不希望精心準備的禮物被主人喜歡,也沒有人不希望自己的心意被收禮物的人感受到。 ...... 緊要的事務不多,細末小事蕭毅瑾直接幫陸成澤解決掉了,陸成澤看著夕陽像一顆流著油的鹹鴨蛋黃,紅彤彤地掛在天際,就連半邊天都染成了一片紅暈。 陸成澤甚少會在這麽早的時辰離開皇宮,錦衣衛統領帶著一隊人馬,護衛著一輛漆黑的馬車從皇城離開直奔澤南王府。 馬車上刻著的麒麟紋印,往來的行人一看便知裏麵的人是誰。這世上敢用麒麟者唯有鎮安王陸成澤一人。車馬行至處眾人避讓。 剛回到府邸,果然管家上前來報:陸成濤攜其子陸永安前來拜見,因先前陸成澤不在,在會客廳中已經等候許久。 陸成澤點了點頭,管家立即上前將李承澤頸間係著的披風繩子解開,披風順勢從肩上滑下,在掉落時被身後的仆從接住。 陸成澤不受半點影響徑直向前走去...... “三哥......” 陸成澤一進會客廳門,陸成濤便站起身作揖道:“今日冒昧打攪了。” “三叔。”陸永安跪地行禮道:“侄兒見過三叔。” 陸成澤立即上前將陸永安扶了起來:“都是一家人何必這般客套,六弟,永安坐吧。” 陸成濤坐回來椅子上,陸永安站在陸成濤身後。 陸成澤坐到首位笑著道:“我已經聽說了,永安考中了第六名,真是出息了。” “三叔過獎了”陸永安恭敬有禮:“侄兒能有此成績還多虧三叔。” “是啊是啊......”陸成濤連忙應和道:“若非三弟安兒怎麽能得陳大儒指教。” 仆人捧著杯子給陸成澤上茶,順帶將陸成濤麵前的茶杯也換了一杯,陸成澤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熱茶,將杯子放下後,悠悠地說道:“六弟和永安也不必過謙,陳無忌的學生多了,可如永安這般年幼便考中秀才的可不多,還是你自己聰慧上進。” 被陸成澤誇讚,陸永安臉色微紅,有些羞意小聲道:“也是多虧三叔,若非三叔小侄也不能成為陛下的伴讀,這些年興業也助我良多。” “好了......”陸成澤笑著道:“你們父子就不必謝來謝去的了,以後永安出息了,那麽你們父子便是苦盡甘來。” “承三叔吉言,小侄必定好好讀書,早日金榜題名。” 陸永安看著陸成澤的側臉,他一直對陸成澤崇敬不已,陸成澤將他們父子從深淵中拉出,對他而言陸成澤不僅是族親,更是恩人。 他永遠都忘不了初見陸成澤之時。 那年他還年幼,連走路都走不穩當,餓得連哭泣的力氣都沒有。父親在寒苦的流放之地病重,躺在陰冷的床榻上,連呼吸的聲音都漸漸變弱。 就在這時穿著銀色鎧甲的陸成澤帶著幾名兵卒將他們帶到了縣城的一個小院子裏,在那兒他們可以吃到想吃的任何食物,睡柔軟的床蓋著溫暖的被子,父親的身體也一日比一日康健。 陸永安不知神是何模樣,但在他心目中,穿著鎧甲逆光站在破舊的門框外的陸成澤,便是身披霞光的救世之神。 可是陸成澤太忙,到了京城後陸成濤怕打擾陸成澤甚少上門拜訪,而陸永安也隻有逢年過節的時候才能遠遠地對著陸成澤磕個頭,聽幾句勉勵的話語。 此次考中秀才,雖然算不得什麽大喜事,但是陸永安想要告訴陸成澤,想要多看他一次...... ...... 陸成濤父子在鎮安王府並未多留,回去後還有延慶賓客。 陸氏族人雖然所存不多,但總還有幾個人,老的一輩廢了,但希望永遠在年輕人身上,陸永安便是他們的榜樣,沉寂了近十年的陸氏終有一日會重現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