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成碧坐在楠木漆金九龍寶座上,雙目凝視著指間翻轉那隻雕工精細葵花簪,久久不語。清葵離開時一顰一笑,在他腦中不斷地緩緩來去,就像一出深藏諷刺皮影戲,演戲者入了戲,而觀戲者卻不知是戲。


    他還記得自己向她誓總有一天會讓她成為他皇後,向她保證隻有她可以生下屬於他的子嗣。然而她巧笑倩兮,對他撒嬌般地懇求。她說自己離開家鄉已經太久,很想回去看看;還說不忍爹娘對她牽掛神傷;甚至還含情脈脈地望著他,請他放她歸去,等她回來。


    連成碧忽地出一聲短促笑,將手中金簪用力朝外一扔。金簪在半空中劃過一道微閃弧線,不偏不倚,落進了燃燒著青銅火爐裏。無數炭灰被帶起,在暖爐上空飛舞。火爐裏偶爾傳來幾下炸裂聲,在這空蕩寂清大殿上顯得突兀。


    假的……原來都是假的……該怪她太會演戲,還是怪自己太過癡望?就算明知道有受騙的可能,還是蒙住了耳目,情願相信一切都是真的。


    越是這樣盲目,真相來臨時候就越是難以接受。當他現巫人術已被人盜走那一刻,無論什麽樣的癡望,什麽樣的企盼,統統撕得粉碎。


    他右手緊緊攥著蔽膝上張牙舞爪盤龍繡,左手撫著橫放在腿上岐公紗,麵無表情。他是連成碧,從來不是什麽謙謙君子。他要東西,不擇手段也要得到。如今他已擁有至高無上權勢,這個欺騙了他的女人,逃不過他手掌心。她一定要為她的欺騙付出代價。


    無望卻又放不下愛戀終於化作執念,最終成了一團濃稠的恨。


    “報——”大殿外傳來高聲,傳信官膝行而入,深深伏地一拜。“啟稟陛下,月氏王車騎在邊境遭襲,尉遲將軍受傷,越王和豐華夫人失蹤,月氏王及親眷安好。”


    成帝擺了擺手,傳信官知道是叫他退下意思,又惶恐地膝行而退,退至門口才起身,小跑著離開大殿。


    失蹤?成帝眉頭微蹙。難道事出意外,讓那越王兩母子給跑了?


    被指派去調查藏音樓和天水門下落刑留和蘇顏也帶回了不好消息。整個天水門竟然消失得一幹二淨,再難覓得行蹤。而在之前那場變故中,安排進天水門所有暗線都已莫名其妙地殞命,無法再得到更新消息。藏音樓所在梅花塢也空空如也,裏麵人似乎在一夜之間全部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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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連成碧心中有數,想必是商清葵早已預料到他會以天水門和藏音樓挾製於他們,所以早一步做了準備,借助那場變故將該除除個幹幹淨淨,再將該藏一個不留全藏了起來。


    “清葵啊清葵。”他忽然止不住地長笑,令刑留和蘇顏心中一緊。“不愧是我看上女人,竟然做得如此滴水不漏。”


    他輕踱兩步,鳳目凜凜,笑意收殺意起。“然而你能藏住一個天水門,難不成還能藏住一個家?!”


    十餘日後,上將軍尉遲凜回到北都,滿心愧疚地向成帝請罪。他右臂受傷,隻能用左手持劍橫放於額前。


    “微臣有負於陛下所托,令越王和豐華夫人逃脫,請陛下責罰!”尉遲凜說得字字用力,持劍左手顫抖得厲害。他垂頭注視著地麵,不敢抬頭。


    原來尉遲凜安排“匪賊”突襲時,才現越王和夫人並不在馬車之中,隻得倉皇撤走。為取信於月氏王,尉遲凜甚至還刻意安排“匪賊”割傷了自己手臂,哪知道白費心機,那兩母子怕是早已被月氏王轉移了地方。


    穆千秋撫須,搖頭歎了一聲。“棋差一著啊!”言語之中,滿是遺憾。


    連成碧卻起身,走下台階,將尉遲凜扶了起來。“將軍,辛苦你了。”


    “陛下……”尉遲凜有些無措,忐忑和愧疚化作無聲感動。“請陛下再給微臣一次機會,微臣必誓死完成任務!”


    連成碧微微一笑。“別急,機會很快就有。”他轉身,緩緩踏上台階,行至最上層時,赤紅鑲金行龍寬袖驀然一揮。


    “傳令下去,越王和豐華夫人為匪賊所劫,月氏辜負先皇遺托,當負無為之責!由尉遲將軍調五萬大軍壓至月氏邊境,誓要令月氏查出越王和夫人下落,給大夏一個交待。”


    尉遲凜思索片刻,反應了過來。雙目灼灼,臉龐又恢複了神采。“吾皇英明!”他行了跪拜之禮,匆匆而去。


    穆千秋微訝,望著連成碧側影道:“陛下,此舉似有不妥。”


    連成碧回,鳳目微冷,似有利光閃過。穆千秋心下一瑟,忽然覺得眼前這位成帝已經不再是他傾心輔佐視作親子那位少年三皇子。那樣縈繞全身果決冷厲,不容反抗否決霸氣,越來越像掌握著生殺大權,高高在上睥睨眾生帝王。


    然而這利光隻是一瞬。連成碧神情很快柔和下來,溫聲道:“先生不是也讚同對月氏施壓?”


    穆千秋回過神,沉靜下來。“回稟陛下,微臣確讚同對月氏施壓,但那是在越王母子已死前提下。如今越王母子下落不明,若冒然對月氏出兵,恐會惹兩百姓非議,令民心不穩!”


    “先生請放心。”連成碧擺手,看似謙遜,實則毋庸置疑。“百姓們很快會知道,朕與前太子兄弟情深,對越王更是愛護有加。是以聽聞越王母子被劫消息之後,悲愴不能自已,這才一怒之下出兵月氏。百姓們隻會說當今天子是重情重義之人,為了找回越王母子,竟不惜禦駕親征。”


    穆千秋驚道:“陛下,您要親自去?”


    “不錯。”連成碧站在藻井下,負手望向殿外。殿外白絮紛飛,落下了這個冬季一場雪。冬雪將整個太平宮染成一片素白,唯獨那朱紅色蟠龍抱柱鮮豔依舊,像是牢獄裏那一根根堅固欄杆,勉力支撐著這片厚重宮闕。


    連成碧心中剛剛蔓延出一絲倦意,很快又被去而複返恨意占據。他閉上眼,右手按上額頭,思緒紛亂。他要親自去月氏,把她帶回來。從此讓她陪他一起拘禁在這個囚籠裏,哪怕再也得不到她心,就這麽過一生一世也好。


    不能相愛,不若相恨。


    穆千秋注視著他背影,在他聽不到地方長長地歎息了一聲。


    商清葵回歸,在月氏皇室裏掀起了一陣不小騷動。她離開月氏時候隻是一隻頂著奉主高貴身份醜小鴨,回來時候已成了豔絕無雙天鵝,還帶回不同凡響準夫君一隻,不能不叫皇室中那些曾經嘲諷嗤笑過她公主們驚羨好奇。


    月氏王為迎歡喜奉主回,在宮廷中舉辦了一場宴。商清葵一身紅裘,如鴉羽,膚勝雪玉,雙目妖嬈奪人魂魄。月氏皇室中公主妃嬪不少,都是各具特色美人,然而誰也不敢站在她身邊,隻恐相形見絀,黯然失色。女子們小心翼翼地離開她一定距離,假作不在意,或羨或妒或向往眼神卻時不時地往她身上跑。


    男子們眼神則更直接一些。已婚男子大多是蜻蜓點水欣賞,即使心內遺憾不甘也不露聲色,而未婚男子目光就肆無忌憚了許多。歡喜奉主可有多位夫君傳統古來有之,月氏男子早已習慣並接受。再加上前一任歡喜奉主,清葵母親清薈長公主也有三位夫君,所以即使得知她有一位未婚夫婿,也並未妨礙他們上前討得佳人歡心。


    然而清葵雖麵帶微笑,卻對各色男子明示暗示均視而不見,實際上已拒人於千裏之外。在打了一撥又一撥號稱對她一見傾心貴族子弟之後,她終於有些厭倦,出了大殿,在花園中尋了一處石凳坐下,鬆了口氣。


    鬱沉蓮被尹二爹和蘇德三爹拐去喝酒,清薈長公主正與月氏王密談,關於越王母子安置事宜。她不得不單獨赴宴,卻沒想到引來了這麽多虎視眈眈視線和別有用心搭訕。清葵撫額,心想五年未歸,大概是自己已經不習慣月氏大膽熱情傳統了。


    正在此時,有青衫男子分花拂柳而來。他身形如鶴,修長俊俏,手中拈著一朵淺紅山茶花,遞到清葵麵前。“好花贈佳人。”他笑意略深,露出右頰閃亮梨渦,音調帶磁,有種令人難以抗拒吸引力。


    清葵接過花來,不由得聯想到連成碧對馮家小姐那番摘花贈美舉動,深覺無奈。果然是好招各有不同,爛招卻大致相同。隻是此人身份不同於其他貴族男子,不能隨便敷衍了事。


    她振作精神,喚道:“尹大哥。”


    尹子毓,尹家這一代嫡係長子,尹春算是他遠房叔叔。尹子毓與清葵從小一塊兒長大,算得上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兩家原本樂見其成,希望兩人長大後能結為夫妻,誰想到清葵十五歲時卻突然離開了月氏,而尹子毓也與皇室中清楓公主最終訂下了婚約。


    “清葵。”尹子毓在她身邊坐下,輕聲道:“當年為何要不告而別?”


    清葵看著他臉。在情竇初開豆蔻年華,她也曾為這個男人動心,以為他會是自己將來夫君。誰想到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一起長大玩伴最終成為陌路人。她還記得那時看見他與清楓親密無間時失落;還記得麵對清楓冷眼譏諷時憤怒,還記得他蹙著眉神情嚴厲,警告她不要再對清楓惡作劇。她滿心委屈,他卻絲毫不動容。


    現在想想,那時自己實在是幼稚得可笑。這個男人依然如從前一般閃亮,如今她卻已心如止水。


    她輕笑道:“若事先告訴大家,怕是走不了。你也知道我娘她向來把我看得很緊。”


    尹子毓垂下頭,猶豫了片刻才道:“那個時候是我不好。傷了你心罷?”他歎息了一聲,“你走之後,我一直很後悔,也很內疚。”


    “尹大哥,已經過去事,不必再提了。”清葵搖頭。“對了,你和清楓也該成婚了吧?我聽二爹說過,似乎定在明年開春?”


    尹子毓神情有些尷尬。“是。這些都是長輩們定,其實我很猶豫。”他看了清葵一眼,似在試探。“若你沒有離開月氏,也許現在成婚應該是我們。你也知道,爹娘和長公主一直都希望我們——”


    “尹大哥。”清葵出聲,打斷了他話。“即使我留在月氏,一切也不會改變。清楓跟你很相配,還有什麽好猶豫?”


    尹子毓突然抓住她手。“清葵,我們還能回到從前麽?我一直都很想念你……”


    清葵淡定地抽出手來。“不可能。”她心中已翻起厭惡。“我已經遇到了緣定之人,這一輩子也隻會跟他在一起。尹大哥,珍惜眼前人吧。”


    大多數女人在年紀小時候都愛過一個藏在閃亮外表下渣男,隻可惜當時不懂他渣,還以為是個良配。離開許多年之後再回,留下隻有慶幸。


    清葵心中慶幸著,突然非常想念鬱沉蓮。


    尹子毓臉龐漲紅,呐呐道:“你還是介意清楓的事?那時候年紀太小,哪個男人沒一段荒唐時光?清楓她跟我其實並不適合,她既驕縱,又任性,沒有同情心……”


    清葵厭煩到了極點。若不是礙著年少時那些情誼,她早就起身離開了。“尹大哥!”她往他身後瞥了一眼。“我勸你最好別再說了。”


    尹子毓意識到什麽,回頭一看,隻見清楓公主站在不遠處,氣得渾身抖,臉色青。


    他立刻起身,尷尬地不知道說什麽好。“我……”


    清楓公主三步並作兩步上前,二話不說賞了他一記響亮耳光。“我驕縱任性?不適合?當初甜言蜜語說不顧一切也要娶我是誰?!”她氣紅了眼,指著清葵說:“看到她變美了,你動心了?混蛋!”


    尹子毓捂著臉,終於回過神來,朝清葵尷尬地笑笑,好說歹說拉清楓離開。“清楓,你誤會了……”


    清葵冷眼旁觀這場鬧劇,歎息之餘,再一次慶幸。還好如今站在他身邊人不是她。


    清楓公主憤怒著,忽然掙脫了尹子毓手,跑到清葵麵前舉起手就要打下去,一邊還罵道:“你這個狐狸精——啊!”


    清楓手被人截在半空,來人輕輕一甩,她不得不連續後退,踩到了裙角狠狠摔了下去。尹子毓連忙去攙扶,她隻咬牙切齒地揮開他手,勉強爬了起來,瞪向來人。


    原來這世上還有這麽一個男人,可以站在商清葵身邊卻絲毫也不顯黯淡。


    “管好你的女人。”鬱沉蓮清潤動人聲音如冰水寒洌。“若她再敢對清葵動手,休怪在下不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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