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沈離自己所說,他是特意從少陽派偷溜出來到天水門做一“拜訪”,誰料恰好在路上碰到了被人圍攻的傅雲和方騅,順手將他們救了起來。至於那位少年,也是他路中所結識的一位劍客,功夫相當不錯。


    談話間,清葵不止一次地偷眼瞄向那位身負鐵劍的沉默少年。不為別的,隻為他的容貌跟沉蓮實在有幾分相似,尤其像當年在天女山時的少年鬱天,那雙墨色泛藍的眸子如出一撤。


    她也向沈離打聽這位少年的情況,奈何沈離也對他知之甚少,摸摸頭什麽也答不上來,隻知道這少年有個極其鄉土的名字:小春。


    因為連成碧的離開和蕭錯的昏迷,天水宮內隱部和術部無人帶領,難免有些混亂。清葵花了好些時間整頓,又提拔了新的人選帶領兩部,才將局麵逐漸穩定了下來。


    在這期間,沈離也幫了不少忙,閑暇時便來找她聊天。他甚少提及少陽派的事,倒常常說起周遊各地時所見的風土人情。幽裏的刺繡節,臨淄的蹴鞠賽,西域的葡萄美酒,嶺南的荔枝集市,引得她心馳神往,忘記了疲累憂慮。


    少年小春跟沈離寸步不離。他不愛講話,卻時不時會在沈離的身後不經意地看清葵一眼,尤其是她與沈離相談甚歡的時候。每次看清葵時,他的神情總顯得有些隱忍怪異。清葵察覺到了,也裝作沒有現。


    “說起這魚,”沈離指了指餐桌上擺在正當中的清燉白水魚。“欽州有個風景絕佳處名為遊龍澗,其中生著一種叫噬牙的魚,身長不過數寸,通體血紅色,牙齒鋒利。據說這種魚專吃活物,若是人掉了下去,不到半刻便會被吃得精光,最後隻剩的一副骨骸浮上來,尤為可怖。”


    此言一出,丹君驚恐地睜大了眼,傅雲臉色一白,連方騅也有些不自在。原本伸向魚的筷子頓時都收了回來轉向別處。


    唯有清葵聽得饒有興趣。“這麽說那水裏豈不是沒別的活物了?”


    “正是。”沈離微微一笑,夾起一片魚,仔細挑去了刺放到她碗裏。“這魚繁衍後代的能力極強。由於水中的活物都被它們吃了個精光,它們便分成幾群,互相撕咬吞噬。所以這遊龍澗裏總有幾個月水色翻紅,令人望之生畏。”


    小春的眼睛盯著沈離的動作,似若有所思。


    清葵夾起魚送進嘴裏,猶在思索。“不對啊,若真有這樣的魚,順著那澗裏的水遊到河裏,豈不是所有河道都遭了秧?”


    “清葵有所不知,這魚偏生隻能活在這遊龍澗內,一旦出了這遊龍澗,必死無疑。”沈離說得眉目飛揚。“當地人說這魚乃餓鬼道內的餓鬼所化,被天神拘禁在這遊龍澗裏不可出去。有人曾以鐵絲製成漁網捕過這魚,據說其味鮮美無比,遠勝過這白水魚。”


    清葵做了個惡心的表情。“這樣凶惡的魚,再鮮美也沒人吃。”


    “說得也是。”沈離又替她盛了一碗魚湯。“你最近勞累,喝碗魚湯補補。”


    “謝謝。”清葵接過來,才現這道魚似乎隻有她一個人在吃,於是又盛了一碗。“丹君,這碗給你喝。”


    丹君見那碗乳白濃湯如逢大敵,做了個敬謝不敏的手勢。“不用不用,你自己喝就好。”


    “雲兒?”她轉向傅雲。


    傅雲白著臉推辭了過去。


    “方騅?”


    方騅擺擺手。“不必了。”


    清葵頗為可惜。“如此鮮美的魚湯,居然隻有我一個人喝。”


    “清葵似乎忘了我。”沈離的神情很有些委屈。


    她順手將魚湯推給他。“好好好,這些日子沈少俠也辛苦了。這碗就——““我要。”小春悶聲悶氣的聲音傳來,令桌上眾人俱是一愣。


    沈離的表情最為驚訝。“小春,你——”


    “我要。”他依然執拗地重複了這兩個字,濃黑泛藍的雙眸死死盯著那碗魚湯。


    氣氛有些奇怪。


    清葵連忙將那碗魚湯推到小春麵前,又給沈離重新盛了一碗,這才緩了下來。


    沈離瞥了小春一眼,沉默了一會兒又開始講些奇聞異事。小春捧著碗,一口一口地喝著魚湯,唇角似有弧度一閃而過。


    清葵無語。這還是一次聽見小春說話,竟然是為了一碗魚湯。


    正值盛夏,酷暑難耐。雖然天女山上要涼爽許多,沈離從冰窖裏挖了些碎冰,放在解暑的酸梅湯裏,還在花園底下紮了簡單的涼棚供大家聚在一處納涼。


    跟沈離相處是件十分快樂的事。他似乎總是用盡了各種辦法令清葵開心,每一次妙語連珠引得大家捧腹歡笑的時候,他便趁人不注意時深深注視她的臉。清葵隻做不懂,心中卻不知是何滋味。


    這番用心良苦,終於連丹君也看不下去。


    “清葵,這沈離也算是癡心情長,你究竟是個什麽想法?”


    清葵正提著燈籠,帶她走上一條山道。


    “怎麽,你也被他收服了?”


    “哪兒的話。”丹君猶豫了一下子。“我是覺得他人不錯。要是你對他沒意思,還是早點說個明白,以免拖得越久,越是傷人。”


    山中月明,道路兩側的崖壁陡峭嶙峋,蟲鳴獸啼不絕於耳。山道中間兩抹身影婀娜,為清冷夜畫增添了幾分生動鮮活。


    “我讓人去少陽派暗中查過了。”清葵走在前頭,步伐緊湊。“沈離的確在不久之前離開了少陽派,說是要回家鄉。”


    “原來你——”丹君腳步微頓,又追了上去。“難道你懷疑他不是真正的沈離?”


    “多個心眼沒什麽不好,尤其是現在。如今證明他的確是沈離,卻不知那個小春究竟是何來曆。”


    “清葵,你有沒有覺得小春看上去有些眼熟……”丹君跟著她沿台階一步一步朝上走。


    “他有幾分像沉蓮對不對?”清葵點點頭。“我也現了。”


    “該不會真的是沉蓮公子罷?”丹君大膽假設。“也許沉蓮公子他受了傷逃了出去,正好被沈離給救了,他又因為傷勢所以暫時失了憶,或者又由於某種不知名的原因,變了樣子?”


    清葵停下腳,沒好氣地轉身。“早說過叫你別看那些坊間本子。你以為咱們過日子真跟書上寫的那般離奇曲折?他的確有那麽一點兒像,但人有相似,這也沒什麽奇怪的。”


    丹君別別嘴。“但他這個人實在有些古怪。我時常看見他偷偷望你。昨日我還見他在偏殿那副你的畫像前麵站了好久。”


    “他的言行的確不同尋常。”清葵緊鎖眉頭,仔細回想。“但要說他是沉蓮——我又覺得有些奇怪。這一連串的事情也太過巧合了罷?他還恰好就被沈離救了,後來他們兩人又恰好把方騅雲兒他們救了?巧得就像有人刻意安排。”


    “說的也是。”丹君踮腳朝前頭望了望。“清葵,我們這是要去哪兒?”


    “一會兒你就知道。”


    山路的盡頭是一個隱在山壁中的洞穴,洞口豎著一塊石碑,上書“鬱泉”。正是當年那個藏有玄機的溫泉洞。


    “你是想泡溫泉?”丹君恍然大悟。“怎麽不早說,什麽也沒帶來。”


    “誰說我是帶你來泡溫泉了?”


    雖已過數年,這洞內依然白霧嫋嫋,水聲叮咚,若在冬季正是個取暖福地,然而此時正逢盛夏,又濕又潮便有些難以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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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君抬起袖子擦著額上的汗,卻見清葵左顧右看了一番,走到一處寬大的石縫前站定。“就是這兒。”


    說罷,她便探身而入。


    丹君張大了嘴。“清葵,你這是——”


    “跟我來就好。”


    兩人艱難地穿過石縫來到了石室。丹君還沒來得及消化眼前的場景,便又被清葵拉著朝石室後麵走。


    大約走了一炷香的時間,眼前豁然開朗。


    那是一片靜謐的山穀,在朗朗月光下顯得深遠開闊。山穀中心有幾處水潭,呈團簇狀圍著中間的竹林,每一潭都映著一個月亮,幾隻小獺安靜地伏在水潭邊,偶爾動動爪子激起一窩螢火蟲。


    “真漂亮……”丹君滿目讚歎,看呆了神。


    清葵也同樣有些忘情。這就是沉蓮一直想讓她看的東西麽?難怪那個時候他總是提及這個秘密山穀。若不是因為他失了蹤,她忽然想起他曾經說過的話,怕是不知道何時才能現這裏的美景。


    “走,咱們過去看看。”丹君情不自禁地抬步朝山穀中心那幾處水潭走去。


    小獺大約是沒見過人,也不十分害怕,隻是起身朝更遠的地方走了幾步,才停下來好奇地看著她們兩人。


    水潭中開滿了蓮花,幽香沁人。水潭邊滿滿當當長滿了一人多高的植物,走近了看才現是一株株微垂著頭的向日葵。


    “真是妙啊。”丹君繞著水潭走了走。“這蓮花恰好一圈包圍著葵花,同開同敗,要是白天來不知有多好看。”


    清葵怔怔地望著眼前的奇景,似有所悟。


    “誰?!”丹君忽然猛喝一聲。隻見一黑色身影飛快地從竹林裏竄出,朝另一個方向掠去。丹君立刻追了上去。


    清葵呆在原地,心中震撼。居然還有別的人在這裏?難道真是沉蓮?


    想到此處,她立刻撥開葵花走進了竹林。


    原來這竹林中另有一番天地。一間簡單的吊腳竹樓,依稀還有燈火閃閃。


    她小心翼翼地步入竹樓,卻僵在原地,腦中一片空白。


    丹君追著那黑色人影一直到了山穀上某處斜坡,那人身法詭異,度極快,叫她跟得頗有些辛苦。


    “你究竟是什麽人?!”


    那人並不回答,隻顧著往前。


    眼看這黑衣人就要逃脫,她索性從袖中拿了一隻梅花鏢朝他的方向擲了過去,正中他右臂。她心中微喜,正要再出招,卻見他不知怎地左躲右藏,居然沒了蹤跡。


    丹君掛念清葵的安慰,隻得先折回了竹林裏。


    她沿著清葵走過的痕跡來到竹樓,隻見裏麵燭光閃爍,似有人影。


    “清葵?”


    她握緊手上的短劍,盡量不生任何聲音,漸漸接近了竹樓,摸了進去。


    裏頭卻隻有清葵一人,背對著她坐在竹樓裏。


    清葵麵前擺著五隻形態各異的葵花燈,每一隻上麵都寫著不同的字。


    “清葵……”丹君似乎抓到了一絲頭緒。“這裏是——”


    “這兒是沉蓮現的。”清葵沒有回頭,聲音還算的平靜。“他對我說過幾次,讓我回來瞧瞧,可我一直沒放在心上。”


    “難道——”丹君心中越明朗。“這兒的蓮花和葵花,還有這件竹樓,都是沉蓮公子做的?”


    “應該是吧。”清葵輕笑了一聲,濃濃的自嘲味兒。“原來這幾年他一直都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做這些傻事,而我卻一無所知。”


    她提起一盞葵花燈,上麵寫著:“小葵十七歲生辰快樂。”


    “十六歲生辰那年他替我做的葵花燈,在那年離開越州的時候被我踩得支離破碎,什麽也不剩。十七歲生辰的時候我還在南疆。那個晚上我喝醉了酒,差點兒把雲兒當沉蓮親了上去。”


    丹君靜靜地聽著。


    “十八歲那年,我們建起了天水宮。那年十月十六山寨忌日,沉蓮上山祭拜。我讓他穿著綢衣替我侍酒,想狠狠地羞辱他一番。他當時臉色很不好看,我以為是難堪,現在才知道是他誤會我已遇上了緣定之人解開了魅目,心裏難受。”


    “後來那一年,我的身邊坐著成碧和雲兒,身側站著蕭錯。我故意與他們親昵,讓他在下麵看著,等候了半日。他當時什麽表情也沒有,我裝作不在意,心裏卻很生氣。”她歎息了一聲。“這些年,我從未忘記過他,從未停止愛他。卻沒想到——原來他也一樣。”


    她的手拾起桌上一對木頭人偶。“這是他做的。小蓮和小葵,永遠在一起。”


    在這水清山秀的世外桃源,他親手建立起一個屬於他們的天地。


    這就是他一直想要告訴她的話。


    清葵低下頭,一粒粒水珠落下,浸到木頭小人的紋路裏。


    “這個笨蛋,刻得一點兒也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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