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成碧走得很急。那一隊車騎背後揚起的塵埃,幾乎遮蓋了整條官道。


    清葵倚在窗前默默無語,隻一遍又一遍地用指尖撥弄著手中的青銅小鈴。


    “清葵!”


    丹君忽然衝了進來。“宋成碧走了?”


    “如今,你該叫他連成碧。”清葵關了窗,悠悠走進屋內。


    “他——”丹君睜大了眼。“他回北都了?”


    “不錯。”


    “那報仇的事——”


    “我想我們已經達成了協議。”清葵舒了口氣,雙腳抬起,半躺在榻上。“真累。”


    丹君的表情糾結了一瞬。“難不成你真答應他了?”


    清葵不置可否,閉了眼小憩。


    “喂,你先說清楚再睡啊……你究竟答應他什麽了?”


    “除了婚嫁之外,什麽都可以。”她閉著眼,懶聲答。


    “什麽都可以?!”丹君急得上前推她:“也包括——那個麽?”


    “哪個?”她的聲音含含糊糊,像是已經快睡過去。


    “就是那個呀……”丹君橫了心,不得到答案不鬆手。


    清葵終於有些睜開眼。“你說呢?”


    “真的答應了?!”丹君苦了臉。“羊入虎口啊羊入虎口……這個宋成碧,呃不,連成碧的胃口還真大!”


    “要送入虎口的又不是你……”清葵無奈。“你這麽著急做什麽?之前不是還勸我快些找個人雙修?現在有了一個,怎麽你還是急?”


    “能不急麽?”丹君的五官皺到了一塊兒。“從前我當鬱沉蓮負了你,你也不再想著他,所以才勸你找人雙修。但如今看來全然不是這回事兒,我自然替你著急。”


    “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罷。他如今已是武林盟主,我還做我的天水門主,各走各路,不是挺好的?”清葵淺笑無謂。


    “你真是這樣想?可是——”丹君欲言又止。


    “什麽?”


    “剛剛秦峰過來,說了一些我們都不知道的事。”


    “什麽事?”


    丹君踟躕了一刻,坐到她身旁。“我和他說起你生辰將至的事情。秦峰他說漏了嘴。原來每年正月十五你生日的時候,鬱沉蓮他都會上天女山。”


    清葵眉頭微挑。“他來天女山?為何我們從不知道?”


    “他似乎是從一處密穀進去的。”


    密穀?清葵立刻聯想到了當年鬱泉通往的那個山穀。她忽然想起記憶中鬱沉蓮似乎跟她提過關於這山穀的事,她卻一直沒放在心上。


    “他來做什麽?”


    丹君搖搖頭。“雖然不知道他究竟去做什麽,但一定跟你有關係。要不然為何隻選在正月十五?”


    “也許他是想在天女山上過元宵呢?”清葵雖然這麽說著,但也隱隱察覺了一些讓她的心開始混亂不安的線索。也許隻有回到那個布有陣法的秘密山穀,才能找到真相。


    丹君歎了口氣。“罷了,你們兩個的事情我是管不了。清葵,隻要你以後不後悔就好。”


    清葵拉了拉唇角,轉開話題。“對了,之前給你那本書,跟秦峰鑽研了麽?”


    “說起這個啊,還真是奇怪。”丹君滿臉困惑。


    原來之前她剛把書拿到房裏,還未來得及翻,秦峰正好找上了門。兩人膩了一陣子,丹君忽然想起了這書,便把書找出來遞給秦峰,說這是清葵送的,還叫他們好生鑽研。


    哪知道秦峰剛一打開,臉色便有些奇怪,翻了兩頁猛地闔上放進自己懷裏,說什麽也不讓她看。


    丹君既納悶又惱怒,索性把他掃地出門。奈何秦峰寧可被趕跑,也不肯把書交出來。


    清葵的右手捂在嘴邊,盡量不笑得太誇張。


    “也沒看他平日裏對這些花草有什麽興趣啊……”丹君還在喋喋不休。“怎麽今兒個就跟找著什麽寶貝似的,藏得這麽厲害,不肯給我看?”


    “就是就是。”清葵忍住笑意,做正經狀。“他也太小家子氣了,這等好書自己先搶走了,也不跟你分享分享。”


    丹君狐疑地看她:“清葵,那本書真是關於花草的?”


    清葵正色:“都是名花爭豔,名草鬥奇啊……不僅有奇聞軼事,更有插畫惟妙惟肖,活色生香。你沒看見,實在是可惜了。”


    “這麽說,我一定得讓他交出來看看。”丹君半信半疑。“對了,傅雲去了哪兒?這大半天了也沒見他的影子。”


    “他說隨身帶的藥草用得差不多了,想去藥鋪買一些。說起來早該回來了……大概是路上遇上了什麽別的事給耽擱了。”


    “這個雲兒,還是什麽都喜歡親力親為。買藥這種事,讓弟子去做不就好了?”


    “他說這回沒帶藥部的人出來,怕別部的弟子不懂藥材,萬一買錯了更加麻煩。”


    兩人正聊著,忽然聽到窗外幾聲大喊。


    “商門主!商門主——”


    那聲音聽著還挺耳熟。


    清葵和丹君對視一眼。


    “是在叫你?”丹君有些不確定。


    “好像是。”


    丹君快步走到窗前,朝底下瞧了瞧,忽然歡快地笑了幾聲。“清葵,那個癡情的呆子又來了。”


    清葵眉一彎。“那個沈離?”


    “還會是誰!”丹君一麵笑著,一麵往下回著:“沈少俠,你找咱們門主有事兒麽?”


    “請你轉告門主,我有話要對她說——”


    丹君轉過臉,朝清葵拋了個詢問的眼神。


    清葵懶懶地起身,朝窗邊靠了過來。


    果然是沈離。他穿著一身藍色的長袍站在院子裏,臉上的傷還沒全好,一雙帶三分不羈的眼睛執著地朝樓上瞧,一看到清葵立刻亮堂了不少。


    他剛剛那一陣子吼,早已引得客棧裏不少人側目,現下還有不少好事之徒從窗子裏偷看。


    “商門主!”


    清葵把雙臂擱在窗台上,朝他遙遙一笑。“沈少俠,你的傷可好些了?”


    沈離越歡喜。“已經好多了。”


    “你有什麽話要對我說?”清葵忽略了四周的嘲弄低語八卦好奇之聲,言語溫柔。


    沈離略一遲疑,咬牙說了出來:“以後——我可以到天水門找你麽?”


    清葵微愣,隨即出一連串止不住的輕快笑聲。


    “當然可以。天水宮的大門,隨時為少俠敞開。”


    沈離的臉龐微紅,神采飛揚。“就這麽說定了!門主,我——”


    正在此時,院子外頭匆匆跑進來兩名少陽弟子,架起沈離就走。沈離怒且掙紮,卻扛不過這兩人的力氣,再加上傷未痊愈,隻能被兩人硬生生地拖走。一麵走,他還沒忘了不住地回頭朝清葵道別。


    “門主,後——後會有期期期——”


    這等滑稽場景,使得圍觀群眾爆出一陣哄笑。


    清葵唇角微勾。“這呆子倒是呆得可愛。”


    院子的另一麵,是客棧側邊的房間。秦峰站在鬱沉蓮身後,也將這一幕盡收眼底。


    “公子……”他小心翼翼地瞧了瞧鬱沉蓮的神情。“這個沈離,不過是個毛頭小子——”雖然年紀大了那麽一點兒。


    “其實像他這樣也不錯,能讓她開心。”鬱沉蓮望著不遠處窗口露出的那張淺笑晏晏的動人臉龐。“而我總叫她難受。”後麵這句話他說得很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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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呃?”秦峰聽了一半。“公子,之前你提到關於行房的事——”


    鬱沉蓮轉過臉來,修眉微挑。


    秦峰咳了咳,從懷裏掏了本書出來。“這個,先給你瞧瞧。”


    鬱沉蓮接了過來,見淡黃色封皮上書:“芳草幽蘭集”。


    “這是什麽?”他正要翻,秦峰連忙阻止。“這個——不若等屬下出去了,公子再慢慢翻看。”


    “也好。”他將手中的書放到一邊。


    “要是有什麽不懂的,可以隨時來問屬下。”秦峰滿臉凝重。“俗語說,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隻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又有詩雲:‘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更有聖賢者曰:‘失敗乃成功之娘親’……”


    鬱沉蓮眉角抽了好幾下。“你究竟想說什麽……”


    秦峰抱了頭。“我現在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總之這本書交給公子好好鑽研!屬下先行告退……”


    黃昏漸至,傅雲卻依然沒有回來。清葵終於也有些擔憂,打開門招了一名弟子過來。


    “藥使回來了麽?”


    “沒有。”弟子搖搖頭。“跟隨藥使的兩位術者也沒有回來。”


    清葵擺了擺手讓弟子下去,丹君也開始急了。“會不會出事兒了?”


    “在襄陽城裏,雲兒又會用毒,還有兩位術者跟著,照理不會出什麽事兒……”清葵皺眉想了想,取下腰間的青銅葵花鈴搖了搖。


    這鈴鐺看上去似乎並未出聲音,但不一會兒,隱者胥便出現在房間內。


    “門主請吩咐。”


    “在襄陽城查一查藥使的下落。”


    “是!”隱者胥消失在房間裏。


    兩人在房間裏焦急地等待著消息,沒有等到隱者胥的回報,卻等來了不之客。


    當玄衣上勾著金翅蛇紋的秀美女子出現在逢春客棧的時候,清葵下意識地攥緊了手上的葵花鈴。


    “藏音樓方騅,見過門主。”


    女子明明長得溫婉柔美,神情卻冷硬逼人,絲毫不帶感□彩。


    “原來是右護法大人。”清葵的聲音略略拖長,帶了些柔媚。“不知護法到此,有何貴幹?”


    方騅生得一雙不大卻極亮的柳葉目,眼瞼下兩彎臥蠶。她不動聲色地將手中的兩枚葵花令放到清葵麵前。


    “貴門似乎對藏音樓頗有興趣,不僅派了貴門門人潛入藏音樓,如今還讓兩位重要人物也隨時關注藏音樓,實在不勝惶恐。”


    看到這兩枚屬於蕭錯和傅雲的葵花令時,清葵魅目忽冷,死死攥緊了手中葵花鈴。隨即她眼瞳微縮,舒展了表情。


    “右護法是不是誤會了什麽?我的隱使前兩天告假去探望自己的未婚妻,藥使今日出去采買些藥材,難道是無意冒犯了貴門?如果真是這樣,我代他們賠罪便是。”


    方騅依然麵無表情。“門主不必多辯。樓主說了,既然商門主對我藏音樓如此感興趣,不妨親自來藏音樓做客。”


    “你們是在要挾我們?”丹君終於忍不住了。“這兒可是天水門的地方,你——”


    “方騅既然能來,自然也能走。”方騅淡淡地丟了一句。“想必門主也不想看到兩位使者受傷。”


    “卑鄙——”丹君想拔刀,被清葵一個眼神攔了下來。


    “這麽說,樓主的意思是要以我來換我門的兩位使者?”


    “不。是一換一。”方騅的指尖似無意地輕輕撫過金蛇刀。“門主到了我門之後,藥使大人自然可以回去,隱使大人還需在我門多留幾日。”


    清葵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忽然笑容如春風沐人。“好,我答應。”


    丹君睜大了眼,不可思議地看著她。


    “門主果然爽快。”方騅的唇角終於露出一絲微笑。“藏音樓的車馬就在外麵靜候門主了。”


    十裏梅花塢,百年藏音樓。


    清葵下了馬車,但見一泓碧水上煙霧繚繞。綿白色的煙霧中,精巧上勾的椽角隱隱而現。


    “藏音梅花塢,未想到我有幸一觀。”


    “門主,梅花塢周圍縈繞瘴氣,請服下這顆解毒丸。”方騅遞過來一隻小瓶。


    “不必了。”清葵微微一笑。“這些瘴氣還傷不了我。”


    方騅挑眉,也未多語,隻將小瓶收回了懷裏。“那不知跟著我們的天水門弟子是否能安然度過這瘴氣陣?藏音樓誠心請門主做客,還請門主勿要多疑。”


    清葵暗地裏咬了咬牙。丹君一定還是沒聽自己的話,派了人跟了上來。


    她轉身,大聲道:“你們都回去。這是我的命令。”


    周圍嗖地跳出來幾名天水弟子,半跪在地。“門主——”


    “都回去。告訴副門主,讓她休要擔憂。”她語氣冷厲。“不許再跟過來。”


    “……是。”


    一行人換了艘船,朝碧水對麵的梅花塢徐徐而去。


    清葵站在船頭,看著那團煙霧漸漸接近,深入。眼前的景色漸漸變得清晰起來。


    霧氣過後,卻是千樹萬樹紅梅綻放,如一團紅雲燒遍塢岸。紅雲之間有亭台樓榭,回廊彎彎,與其說是魔道妖窟,不如說是世外仙宮。


    方騅將清葵領到一處水榭,吩咐兩名白衣侍女好生服侍著。


    “請門主先在此先住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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