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暖意融融。


    商清葵半躺在臥榻上,眯著眼。


    “聽說你授意別人來挑戰我的位置?”宋成碧輕笑一聲,將一片削得薄如紙箋的肉脯遞到她嘴邊。


    她把眼張開一條小縫,碎晶般的光亮便從那縫隙裏透出來。


    “怎麽,你不敢?”


    她張開唇,在肉脯上咬了一口。“我可還等著看好戲呢。”


    宋成碧無奈地看她。“清葵,你是嫌我過得太悠閑,替我尋些事情做?”


    “哪兒的話。”她忽地睜開眼。“反正你也要打這一場,替你的對手打打氣,你打起來也過癮些不是麽?”


    宋成碧搖搖頭。“隻怕想打敗我的可不止他一個。”


    “一個也好,多個也好。”清葵伸出新塗了玫瑰色蔻丹的手指甲,在他下巴上刮了刮。“天水門需要的是真正的強者。我也一樣。”


    宋成碧望著她如工筆勾畫而出的優美側臉,唇角微勾。


    “我不會讓你失望。”


    武林大會一共分為三個階段,初賽,複賽和決賽。決賽出的勝者與當今武林盟主對戰,若是戰勝方可代替他成為新一任盟主。


    初賽的形式每一年都不同,今年是英雄箭。武林盟事先將三十支刻著武林盟象征狼頭標識的黃金箭射到了襄陽城外二十裏處的普爾山絕壁上,所有參賽者均可上山摘箭,或是在山上憑武功從他人手裏搶奪,不可用暗器,不可用毒,隻能憑真本領。


    三日之內能拿著英雄箭出山的,便可進入複賽。


    很明顯,這樣的項目除了要有不錯的輕功和武功之外,還得有好眼力,以及心細如觀察入微的性情。而進行比賽的前一天,普爾山正好下了場鵝毛大雪,更增加了困難和危險。


    十二月十五日清晨,各門派一共派下五十二名弟子進了山。越鳳本打算派程宣和鬱沉蓮,奈何程宣遇害,於是隻能臨時讓容舒代替程宣跟鬱沉蓮進山。


    天水門去的則是宋成碧和蘇顏。蘇顏是宋成碧一手帶出的弟子,在天水術部算得資深的元老。清葵曾留意過術部的訓練,她的術法進步得相當快,完全有可能在初賽這三十個名額裏占據一席之地。


    各門派的門服款式顏色都別具一格,遠遠望去正似各色從各處匯集。


    清葵站在窗前,漫不經心地看著這些溪水漸漸流入普爾山的一片濃白之中。


    “清葵,為什麽不讓我去?”丹君看得頗有些羨慕。“武林大會啊——我這輩子能有多少次機會參加武林大會?”


    清葵轉過身來,慢吞吞地坐在暖爐旁邊的軟榻上,端起小桌上的一盞暖身茶喝了一口。“普爾山地形複雜,又落了雪,更難辨認——你確定你去了之後還能找得回來?”


    丹君一愣,費力地想了想。


    “可能——也許——說不定——”


    “回不來。”


    清葵嗤笑一聲。“你的迷路症,怕是這輩子也好不了嘍。好在秦峰他不嫌棄。”


    丹君不滿意地抱著手肘看她:“你這麽一說,好像還是我高攀了他似的。”


    清葵挑眉看她。“大夏國女子普遍十六七便已經為人婦,如今你已經齡不止七歲,算得上是顆老黃花菜了。怎麽,還當自己是顆嫩蔥哪?”


    丹君怒:“清葵,有你這麽胳膊肘往外頭拐的麽?照你這說法,你不也齡不少了?”


    “我不一樣。”清葵眨眨眼。“這輩子我也不打算嫁人。”


    丹君的神情頓時變得有些複雜。“清葵,初戀失敗這種事,忘了就好了,難不成你被豬咬過一口,這輩子就不吃豬肉了?”


    清葵抽了抽眉毛:“你這比喻用得倒是挺恰當的。”


    “是麽?”丹君揪著自己的梢咳了咳。“反正差不多就那個意思。鬱沉蓮雖然不咋地,不代表沒有別的好男人可嫁不是?我看咱們傅雲……”


    “打住,打住。”清葵吃不消,趕緊地擺手。“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說不嫁人,可沒代表不納夫。”


    丹君臉上的神情變了幾下,激動得話也說不利索:“你——你的意思是——要納好幾個?”


    “不行麽?”清葵挑眉。


    “行,太行了!”丹君熱淚盈眶。“要是夫人在這兒就好了……她一定很欣慰……”


    清葵打了個哆嗦,搖搖頭。“受不了,真是受不了。”


    “那傅雲也可以……”丹君滿眼期待。


    清葵歎了口氣。“你就是不忘他。他是給了你什麽好處怎麽地?我要禍害,也不至於禍害到他頭上。”


    丹君扭了扭手指。“那你打算要誰?難不成還要宋成碧?”


    清葵雙手握著茶盞,雙目盯著三足銅暖爐,似有所思。


    丹君等了一會兒,沒聽到她的回答,漸漸睜大了眼。“你還真打算要他?”


    “不止是他,還有蕭錯。”清葵斂去了笑容,握著茶盞的手用了力,微微白。“蕭錯所犯下的罪,得用一輩子來償還。隻要他呆在我身邊,我就能讓他痛苦。”


    丹君搖了搖頭,上前坐到她身邊。


    “清葵,我總覺得——你是在折磨自己。你是無辜的,為什麽要讓自己來扛這些仇恨?”


    “山寨裏的四百口人又何其無辜?”


    清葵魅目微閃。


    “不光是這樣罷?”丹君不忍,別開了臉。“你還記著四年前鬱沉蓮說過的話。”


    四年前,鬱沉蓮從越鳳山上下來,跟商清葵最後的一次交談。


    那次之後,兩人正式決裂,各奔東西。


    丹君和秦峰在一旁偷聽,隻依稀地聽到鬱沉蓮說:“如果不是因為你的知情不報……若你還有心,便每年回去祭拜一番……不想再看到你……”


    當時丹君忿忿地想衝出去質問,卻被秦峰給攔了下來。她對鬱沉蓮的怒意,卻因此而埋下了根源。


    “他說是你的錯,你就真把這當自己的錯了不成?”丹君現在想起,還覺得咽不下這口氣。“清葵,你明明比我聰明,怎麽就在這事兒上犯了糊塗?”


    “丹君,你不明白。”清葵搖搖頭。“我這麽做,不是因為我覺得是自己的錯。而是……我在提醒自己,不能忘了要做的事。”


    她歎息了一聲。


    “鬱沉蓮對我說,若我還記得那山寨,便每年那個時候回去祭拜一番。我花了一年時間周遊大夏,最後才回到天女山,終於明白了他的用意。”


    “他的用意?”


    “你以為他當時那樣對我,真是因為恨我知情未報,或是因為移情別戀愛上了別人?”清葵輕笑了一聲。“他是故意要趕我走。”


    丹君一臉見了鬼似的驚悚表情:“故意?!”


    “不錯。鎮國親王連時棠曾在湖州住過一段時間,在那兒置了一所宅院,裏頭住著他最心愛的妾室華蟬玉,也就是鬱沉蓮的娘親。後來大夏初定,連時棠被召回北都,沒來得及同時帶走華蟬玉和鬱沉蓮,鎮北將軍徐守立趁機讓人放火試圖將華夫人和親王的長子鬱沉蓮都燒死,好解了這心頭大礙。未想到鬱沉蓮卻被華夫人想辦法從河裏送了出去。”


    “弑母之恨,再加上山寨的那場浩劫,他怎能不報?而我跟隨在他身邊,隻會妨礙他做事,甚至還會讓他擔心我會受到傷害。為了報仇,他寧願把我趕走,好解了這後顧之憂。”


    丹君愕然,想了許久才跟上她的思路:“鎮國親王就那麽窩囊?自己的老婆孩子被人害了,還一聲不吭?”


    “他不能不這樣。鎮北將軍手握重兵,更何況沒有證據能證實當年的事。雖然恨,卻也隻能隱忍。更何況鎮國親王雖然名頭威風,手裏卻沒多少實權,更沒有多少兵力。”清葵微微一笑。


    “就算是這樣,鬱沉蓮他為何不直說,反而用這種拐彎抹角的方式來傷害你?”


    “他知道如果直說,依照我的性子一定會陰奉陽違,不肯離開。所以他就用了這個方法。”清葵冷冷一笑。“也許他也希望我真的放手,去過自己的生活。畢竟他要做的事情太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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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是這樣……”丹君喃喃。“既然是這樣,你們——”


    清葵知道她想說什麽,卻提前一刻搖了搖頭。“他自以為是地決定了我的去留,從那一刻起我已經對他失望。就算知道他的用意,我也不會原諒他這樣做。”


    “清葵,這樣很辛苦。”丹君的鼻頭一酸,握住她的手。“你不原諒他,卻也忘不了他不是麽?你把天水宮建在天女山,你不肯接受別的人,難道不是因為他?”


    清葵閉上眼,又睜開。“待到報了仇之後,我便與他真正再不相幹。”


    “報仇?”丹君一愣。


    “不錯。”她眸色一厲。“天塹寨四百口人的這筆血債,我也同樣從未忘記。鬱沉蓮想用什麽方法我管不著,但我也有自己的方法。”


    丹君不可思議地看著她的臉:“清葵,你是想——”她忽然想到什麽:“難怪你當時明知道宋成碧的身份不簡單,卻還是堅持收留了他。”


    “不錯。我不僅收留了他,還讓他做了天水術使,讓他盡可能地看見天水門的能耐。”清葵的臉上生出一絲倦色。“我可以幫他,而他也可以幫我。”


    “可是宋成碧胸中城府很深,清葵,我怕你會養虎為患。”


    “你說得沒錯。”清葵皺著眉,注視著她的眼。“他可以在北都處心積慮蟄伏這麽多年而不為人所知,可見其心之深,其意之堅。但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有這能力幫我報仇。朝堂中人,自然還得在朝堂中解決。”


    “你利用宋成碧,就不怕他反咬一口?”丹君心裏沉甸甸的,總覺得不妥。“我看他對你動了心,要是他知道你的心思……”


    “我和他彼此都有隱瞞,說不上誰虧欠了誰。就算他是真心待我,你當他會為了我放棄他長久以來的苦心追求麽?”清葵滿不在乎地擺擺手。“他要天下,可以。他要我,也可以。隻要他能幫我報仇,他要的東西我自然都會給。反正我也要納君,多一個少一個又有什麽關係?”


    丹君皺著眉:“我總覺得有些不對勁。清葵,一切真會如你所願麽?”


    “我也不知道。”清葵的神情有片刻的恍惚。“他的意誌日益堅定,而我的媚術又遲遲未能突飛猛進,我早已經看不透他的心思了。”


    丹君歎息了一聲,替她的茶盞裏加了些熱茶。


    “有時候真不懂你們的想法。好好過不行麽?既然都要報仇,幹嘛不齊心協力?再說了,不就是報個仇,找個武功好些的人殺掉他不就完了?”


    清葵啼笑皆非。“你當是江湖恩怨,殺掉就算了?且不說要殺一個鎮北將軍有多困難,就算真的能殺他,所帶來的後果也不堪設想。他是跟隨皇帝陛下打天下的人,地位尊崇,還挺受人愛戴。明目張膽地殺他,你想讓我們成為全天下得而誅之的對象麽?”


    “再說,隻是要他的命,這算得了什麽?”清葵雙眸微眯。“要叫他身敗名裂,叫涉案人等都得到應有的下場,這才算報得了仇。”


    丹君打了個哆嗦,心生敬畏。


    人若犯她,她必還以顏色。愛憎分明,有仇必報,這一點她倒是從未改變。


    接近黃昏的時候,宋成碧和蘇顏帶著兩支金箭,滿身霜雪地回到了客棧。


    “辛苦你了。”清葵退去眾人,讓他脫去已濕透的外套,披了一件狐裘。“隻用了半日便拿到了金箭,想必守在山外頭那些武林盟的人都吃了一驚罷?”


    宋成碧的臉頰被凍得微微青,睫毛上也沾染了水汽,略顯疲憊。


    他把清葵拉到自己身邊,唇角上揚。“我說過不會讓你失望。”


    她微微一笑,拿了一盞熱茶遞給他。“暖暖身子。”


    他伸手去接那熱茶,卻順勢握住她的手腕,把她帶進懷裏。茶碗翻落在地,打了好幾個滾才停下來。


    清葵身體微僵,隨即放鬆下來,軟倒在他懷裏。“這算是你要的獎勵麽?”


    “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想要多一些。”宋成碧輕笑一聲,將唇貼進她的耳垂。“為你做什麽事都很值得。”


    “真的?”她從他懷裏抬起頭,望著他的眼。


    “真的。”


    商清葵默然注視了他一會兒,像在確定。最後她低下頭,幽幽地說了一句:“別忘了你說過的話。”


    屋外忽然一陣喧鬧之聲。


    丹君猛地推門進來,見兩人親密之狀先是呆了呆,而後立刻又想起自己要說的事。


    “清葵,剛剛越鳳派的容舒回來,說鬱沉蓮在山裏失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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