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景軒道:“他記不記得都無妨,隻要我記得就行。” 程惜秋無奈:“你這次可是坑了柳氏一遭,本以為順利將你趕出家門,卻沒想跳進了你的坑裏,她為了跑通方家的關係,花幹了自己所有的積蓄。” “柳二娘不負我望,得好好謝她。” 程惜秋問:“你怎知她一定會這樣做?” 付景軒咧開嘴笑:“柳二娘是個聰明人,她那顆腦子彎彎繞繞,不像她兒子真的隻會找人撒氣,她早就看我不順眼了,卻沒有個名正言順的理由趕我走,估摸早晚要從雙兒入手。方家本就是個定數。柳二娘心腸歹毒,見不得人好,雙兒的親事她一定會插手,嫁的越差越好,繞一圈下來,也就落魄的方家最合她的心意。雙兒為了康林不肯就範,也必定在她意料之中,隻要雙兒逃婚,換我上轎這事,自然會讓她編排的順理成章。”第5章 柳二娘確實有些本事,吹了一晚上的枕邊風,付尚毅就定了心,如果找不到付雙兒,就由付景軒代嫁上轎,還拐彎抹角地叮囑不能讓方家休妻,得想盡辦法,護住家族顏麵。 祠堂的供桌上統共擺了程姥爺一塊牌位,付氏一族通到九天上,也就眼麽前兒這十幾口子,什麽族不族都是空話,說白了就是別給付家丟臉,既然同意上轎,不管男的女的,這輩子就得鎖在方家,做方家的人,別想回來了。 春日多雨,臨江渡口的貨工歇了幾天,趁著今早日頭出來,開始幹活。江岸上站著一位背脊佝僂的灰褂老伯,五十來歲,幹瘦蠟黃,一雙鑲在深眼窩裏黑眸子炯炯有神,不見半點老態,他連續跑了三天,每天半個時辰,望著江麵上的往來船隻,像是等著什麽。臨江渡一碧千裏,四通八達,源頭位於楚州城外二十裏,無論行商客運,都極為方便,不少賣貨走親的,閑山路陡峭偏遠,都會坐船過來。 渡口的船夫拿著煙袋走到老伯跟前,樂嗬嗬地問:“啞叔今兒個又來等新親啦?” 啞叔點頭,指指天,又指著停靠在岸邊的船隻。 船夫看懂了,說道:“約摸就這一半天了,前幾日天氣不好,不少從江陵過來的船都耽擱了。” 啞叔感激地笑了笑,塞給他兩枚銅板轉身回城,先去南街的裁縫店取了一套新衣裳,又去北街的糕餅店取了一包歡喜團,做團子的掌櫃係著油抹的圍裙從門簾後麵出來,瞧見啞叔還在,順便搭了句嘴:“這次團子放的糖多,肯定合大當家的口味。” 啞叔連連拱手感謝,出了店門拐街繞巷,穿過東西大街,停在一座宅子前。 辰時三刻,方家大門遲遲敞開,兩個看門的家丁打著哈欠,懶懶散散地各站一邊,其中一個叫陳二,瞧見啞叔打算進門,伸手攔下,“這一大清早的去哪了?買了什麽?” 啞叔粗嘎地“啊”了兩聲,把手上的東西遞過去,陳二扯開裁縫店拿回來的包裹,翻出一套嶄新的寬袍,嘲笑道:“瘸子穿這麽好的料子真是浪費了。”又撕開裝著歡喜團的油紙袋聞了聞味兒,也沒問主人家能不能吃,隨手拿了一個塞進嘴裏,還未咽下去,又全數吐了出來,幹嘔道:“什麽玩意兒!甜得直嗓子!是給人吃的嗎?”一邊罵一邊要把東西扔到地上,啞叔眼疾手快,彎下腰將衣裳和紙袋撈進手裏,又忙蹲下身,像是剛剛拾撿起來一樣。 另一個家丁名叫周齊,有些看不過眼,上前安撫陳二兩句,衝啞叔使了個眼色,讓他趕緊進去。 “不過是一老一殘!也不知道夫人還留他們在府裏做什麽,照我看盡早轟出去,也省得占著當家掌櫃的名頭!”陳二衝啞叔的背影吐了口唾沫,語氣十分不敬。 周齊才來方家不久,卻見慣了這種場麵,斟酌半晌,好心道:“陳哥,啞叔好歹也是大當家身邊的人咱們以後......” “大當家?”陳二搶話,抬眼看了看頭頂上牌匾,幸災樂禍道:“以後這匾姓不姓方都要兩說,誰還管他當不當家?” 方家的宅院相比付家大刀破斧修建的亭台樓閣,顯得素雅許多,雖然沒有刻意凸顯華貴,卻處處精巧別致,啞叔提著東西走過長廊花窗,進了一所院子,院裏雕磚石刻,花木蔥蔥,桂樹上掛著鳥籠,門楣上刻著喜鵲,喜鵲站在盛開的梅花枝頭栩栩如生,寓意“喜上眉梢”“喜事登門”,隻是雕刻的年頭有些久了,又沒人時常打掃,顯得有些陳舊。 啞叔無法出聲,進門前先敲了敲門使個動靜,沒人應答,也走了進去,把新衣裳送去內室,又找出一個白玉盤把歡喜團擺好。 眼瞅著新親就要到了,方家卻沒有一點要辦喜事的氣氛,除了門口掛了兩個紅燈籠,再沒多餘的布置,啞叔端著盤子在花廳徘徊兩圈,不知該放在哪張桌子上。 這一顆顆江米團子做了特定口味,藏著別樣的心思,隻是不知道要吃的人坐在哪個位置,來是不來。 不過親妹妹成親,應該是會過來送一送罷?斟酌半晌,拿不定主意,還是進了書房。 書案前坐著一人,目若天河,皎如玉樹,身著白衣交領,披著一件黯色寬袍。那人並未束發,隻用一根深色發帶綁著發尾,手裏拿著半塊白玉,細細摩挲。這塊玉佩年頭不短,上麵刻著鬆石雀鳥,鳥兒體若畫眉,頭頂白櫻,踩在分辨不出的花枝上麵,栩栩如生。 聽到啞叔進門,抬了抬眼,正是方家瘸了腿的當家,方澤生。 啞叔托著盤子,示意不知放在哪裏,又比劃兩下,意思是:新親就快到了。 方澤生望著玉佩良久,最終將它收到一個上了鎖的盒子裏,收斂起翻湧的心緒,淡淡說道:“隨意放吧,他喜歡甜,放在哪裏都會翻出來吃掉。” 這廂話音方落,院裏就傳來周齊的喊聲,啞叔急忙跑出,得知過了晌午江陵付家的送親隊伍就到了,得讓大當家換上衣裳,準備拜堂成親。 一路舟車勞頓,走了將近半個月,三寶下船的第一件事不是扶著身穿喜服的付二爺上轎,而是抱著樹幹狂吐不止。付景業被迫過來送親,沒比三寶好到哪去,原本滿肚子怨氣,但一想就此跟付景軒山水永別,又高興起來,上了方家送來的馬車,恨不能讓暮年老馬跑出千裏良駒的氣勢。 三寶背著包袱跟在轎子旁,小聲說話:“少爺,咱們真的不找機會逃跑啊?我左思右想這都是柳二娘想出來的計策!她可真是太奸詐了!” 付景軒不理,三寶急得跳腳:“少爺,咱們趕緊跑吧,萬一方家跟柳二娘商量好了,咱們豈不是羊入虎口?”這廂還沒說完,一把折扇就從轎子裏伸了出來,敲在他的腦殼上,三寶委屈地問:“到底跑不跑啊少爺?我估摸咱們到了方家也好過了不,還不如回去欺負大少爺來的自在。” 付景軒掀開紅蓋頭,挑開轎簾子笑吟吟道:“跑什麽跑?我專程過來,哪裏有跑的道理?”第6章 三寶的擔憂不是白來,旁人成親都是歡天喜地吹鑼打鼓。到了方家,門庭冷落,換上兩個白布燈籠,打個幡兒就能辦喪。新人遠道而來歇還沒歇,下了轎子就讓邁火盆拜高堂,三寶攙著代替妹妹出嫁付二爺一路進了花廳,瞧見主位上坐著一位雍容華貴的夫人,說是姓王。 這位王夫人身份有些微妙,既不是方澤生的母親,也不是方老當家方昌儒的妻子,而是一位方家的遠親,打小能說會算,玩了一手的好算盤,被方昌儒一路提拔,做了幾十家茶樓的掌櫃,方昌儒死後方家的賬目都經她手,是個真正的當家。 “付大公子遠道而來,實在招待不周。”王秀禾笑道:“按理說我沒資格坐在這個位置幫著證婚,但澤生父母不在,我又照顧他多年,算得上半個母親,就厚著臉皮,幫他見證見證。” “王夫人哪裏的話,您沒資格誰還能有資格?”付景業莽歸莽,場麵話還是學過幾句,一頓溜須拍馬逗得王夫人掩麵直笑,三寶攙著他家少爺嫌棄地撇嘴,突然聽到一陣“咯吱咯吱”的木輪聲,瞧見一位黑衣大氅的男人坐在輪椅上,不用猜也知道是誰。 “方大當家長得可真是英俊啊......”三寶喃喃自語,卻沒想付景軒小聲回了句:“是啊。”語氣藏著一絲絲微小的自豪:“怕是比小時候更好看了。” “誒?” “怎麽?” “他好像在找什麽?”三寶始終注視著方澤生的目光,見他從期待到落寞,又從落寞轉為平靜。 付景軒還沒來得及問清楚,就聽耳邊一聲大吼:“良辰已到!新人行合巹禮,參拜天地!” “咣咣咣”磕了三個響頭,付二爺連旁邊那人變成什麽模樣都沒問清楚,就被推搡著送入了洞房。 婚禮一切從簡,沒約親朋好友,也沒宴請八方來客,連個炮仗的響動都沒聽見,更別說吃口飯,連個饅頭都沒見著。付景軒在房裏等了五個時辰,從日暮西山等到漫天星鬥,直到餓得前胸貼後背,才掀了蓋頭,憤憤道:“還想給你個驚嚇,結果連屋都不進?” 說著瞥了眼桌上的蓮子花生,又打開房門走到花廳,瞧見一盤熟悉的小團子,付二爺一樂,拿起一顆玩味道:“竟然還喜歡吃這種東西?”又咬了一口品了品味道,齜牙咧嘴地趕緊灌了口茶:“這是打死了賣糖的?”嘴上嫌棄的要命,還是就著茶水吃了兩個,他記得方澤生喜甜,以前總是忍著甜膩的味道陪他一起吃這些東西。 屋外燈影晃動,隱隱起了涼風,沙啞的人聲從院子裏傳來,像是催促著主子回屋休息,付景軒挑挑眉,拿著手上沒吃完的歡喜團子走了出來,看到桂樹下一坐一站,望著院門口。他等不及那人回頭,便輕快地喊了聲:“方澤生。” 這一聲清脆悅耳,震得坐在木椅上那人久久未動,片刻又猛地轉頭。 “你怎麽......在這裏?” 付二爺麵不改色地嚼著甜膩的江米團子,笑著說:“你不願見我,我總得想辦法來見見你啊。第7章 方澤生和付景軒打小相識,品茗大會每逢五年一屆,一次便要舉行半個多月,兩人初次見麵是在楚州的聿茗山上,那年付家剛剛擠入四家之列,方昌儒邀了付尚毅,也專門遞了一張請柬給程惜秋。 當時劉氏還在,每日鬱鬱寡歡,身子虛弱,程惜秋照顧她,便幫她帶了一個孩子,正是年僅七歲的付景軒。 付二少爺看著瘦小可憐,還總是被付景業欺負。 湊巧,那次品茗大會臨行前又被付景業打了一頓,打得頭破血流,慘相橫生,氣得付尚毅揪著付景業一頓棍棒伺候,付景業哭得驚天動地嘴上喊冤,說他隻是推了二弟一把,也不知怎麽就這樣嚴重了! 付尚毅向來不明事理,隻看眼睛瞧見的,氣他滿口胡言“啪啪啪”幾棍子打得更狠了,程惜秋站在台階上聽了半晌,狐疑進屋,隻瞧付景軒早已洗幹淨了滿臉血漿,正坐在銅鏡前扣著她的脂膏拍臉,哪有半點受傷的樣子? 程惜秋又氣又笑,將他好一頓教育,想了想,決定帶著他一同出門,畢竟她一走個把月,兩個孩子不定打成什麽樣子,別再讓付景業遭了冤枉。可這事到了柳氏眼裏就成了程惜秋偏著心眼,對她怨言更重些。 柳氏怎麽想的暫且不說,先說那次品茗大會,方昌儒德高望重,一呼百應,帶著妻子謝君蘭在聿茗山上招待各家來客,涼亭下坡擺著一張張桌案,程惜秋領著付景軒,親自教他:衝洗茶盞叫做“百鶴淋浴”,高舉茶壺叫做“懸壺高衝”,杯桶細長稱做聞香杯,杯口突湧叫做公道杯。 奈何付景軒年歲小,又正是貪玩淘氣的時候,瞧見什麽花花草草都要戲弄一番,大娘教的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付尚毅當眾提問時他便滿口胡謅,投機取巧,氣得付老爺揪他耳朵打他屁股,讓他站在山頂的亭子旁罰站。 付二少無所畏懼,罰站便罰,閑來無事踢著腳下的石頭子,任它“咕嚕咕嚕”地滾到一雙暗紋黑靴子前停了下來。付景軒抬眼,正好瞧見了一位少年站在山風裏對著他笑。 那人便是如今瘸了腿的方家大少爺方澤生,真真如碎玉落進青山裏,一動一靜,俊美非常。 “你在這裏做什麽?”方澤生問道。 付景軒說:“罰站啊。” 方澤生問:“為何罰站?” “我爹問的問題答不上來,讓他當眾出醜了。” “哦。”方澤生說:“那不如我教你認茶?” 付景軒被這人笑得眼花,暈暈乎乎地問:“你是誰啊?為何教我?” “我叫方澤生。” “方澤生?”付二少爺頓時眯起眼睛,打量道:“方家的大公子?” “正是。”說著便走過來拽住他的手腕,溫聲道:“走吧,這裏風大,我帶著你,你爹不會罵你。” 付景軒轉著眼珠跟了他幾步,趁著他不注意,猛地掙開他的手向後跑去,方澤生一驚,急忙追了上去。 山亭後麵扔著一個小鏟子,新翻的土坑還沒來得及填平,四五塊上等茶餅放在地上,儼然是要將它們埋起來。 “吼吼!”付景軒瞥了眼方澤生,眉飛色舞道:“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方澤生臉色一變,原本洋溢的笑容瞬間收斂起來,像是變了個人。 “果然。”付景軒道:“大娘說的對,方家大公子端方守己,整日板著一張俊臉可從未笑過!” 方澤生說:“我想笑就笑,不想笑就不笑。” 付景軒說:“那你憑什麽對我笑,我們可是第一次見。” “你這人倒是有意思,我覺得你好,對你笑也是錯了?” “你才不是覺得我好,你就是別有用心!” 事情敗露,也不多狡辯,方澤生卸去偽裝,拿起鏟子繼續翻土,付景軒沒傻的回去罰站,而是蹲在他身邊拿起一塊茶餅,震驚道:“這是……陶家的浮雲出山?” 方澤生說:“你認識?” “自然認識。”付景軒驕傲地說:“茶餅紋理回轉曲折,似雲似霧,用山泉水煎煮,回甘悠長,可是上品中的上品,這世上唯一能跟它媲美的便是你們方家的“瑞草雕蓮”,雖然大娘說了兩家茶種不同,不可這麽比,但我還是認為“瑞草雕蓮”更厲害,無論湯色還是回甘,都世間少有。” 方澤生放下鏟子,重新打量他一遍:“你這不是懂得許多?為何還在眾人麵前丟你爹的臉?” 付景軒說:“我爹可沒把我當親兒子,又從未疼寵過我,我憑什麽幫他出風頭?”說著又想起劉氏整日以淚洗麵,付尚毅對他愛答不理,“算了算了,不說我了,你呢,光一塊浮雲出山就能賣好多好多銀子,這還有楓橋、雨潤,你想做什麽?” 方澤生說:“埋起來,不然待會我爹又要讓我當眾品茶,舌頭根都品麻了,還要讓人當猴看。” “哈哈。”付景軒口無遮攔:“你長的這樣好看,我也願意看你。” “……”方澤生麵色一紅,有些掛不住,板著臉繼續埋土。 “大少爺!大少爺”土坑剛填平,就聽有人找了過來,方澤生立刻丟下小鏟子,拽起付景軒就跑。 付景軒忙說:“你跑就跑,拽我做什麽?” 方澤生道:“你瞧見我埋茶了,萬一將我賣了怎麽辦?” “嘿,我是那麽不講義氣的人嗎?” “我怎知你講不講義氣?快走,帶著你下山。” 付景軒急道:“別別別,我可是第一次來楚州,丟了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