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林海道:“走的老路,娶妻生子。”人都這樣,到了一個年紀,娶了媳婦兒生了孩子,慢慢從江湖中退出,人變得成熟穩重。江湖上再也沒有你的姓名,你成了一個過去的影子。 顧羿想到當年蕭燼給他的建議,娶個媳婦兒生個娃娃,光耀顧家刀宗。沒想到顧羿並沒有重振天下第一刀,反而選擇當了一方魔頭。 顧羿閑扯一樣問:“你過得好嗎?” 薛林海其實覺得顧羿已經跟印象中大不相同了,他剛見到顧羿的時候顧羿是個剛下山的少年,現在遇到的顧羿已經惡名滿天飛,哪怕薛林海認識顧羿本人,聽到那些傳聞也忍不住皺眉,顧羿讓人聞風喪膽,他沒想到顧羿會來問自己這個小嘍嘍過得是不是好。 薛林海道:“很好。” 顧羿聽他話中有防備,可能是很警惕,害怕顧羿知道他家妻兒的性命日後報複,顧羿很知趣地沒有多問。 薛林海來這兒是為了傳遞消息,並不打算跟顧羿敘舊,道:“顧教主想知道徐道長的消息?” 顧羿嗯了一聲,他對徐雲騫了解很少,他最後一次準確知道徐雲騫的消息是他一人死守正玄山主峰,事後他放話誓殺曹海平,把宣竹的屍首掛在正玄山正門口。顧羿以為徐雲騫應該要當掌教了,正玄山上出了什麽事,讓他進了文淵閣十年? 顧羿問:“你想要什麽?” 對待舊人他很慷慨,不論薛林海要什麽都可以,薛林海搖了搖頭道:“主子說不用。” 孟奪鋒那樣慷慨?顧羿不信,他跟顧羿根本沒什麽情分,可能孟奪峰在算計什麽,或者說孟奪鋒認為這句話可能會改變顧羿的決定,顧羿問:“孟奪鋒還有話嗎?” 薛林海道:“事成之後,主人請你敘舊。” 顧羿思索著這句話,孟奪鋒想見自己,肯定不是為了敘舊,可能是想要跟北莽做買賣。天機樓越來越大,但一直都在大周經營,他可能想通過顧羿把觸手伸進北莽。 顧羿當年就發覺孟奪鋒很有野心,同為滅門種,他的運氣沒有顧羿那麽好可以被王升儒收為弟子,孟奪峰扳倒百靈樓之後借著徐莽這棵大樹已經開枝散葉,成為一方梟雄。 顧羿笑了一聲,點頭答應,他倒是想看看孟奪鋒這人能弄出什麽花樣。 薛林海左右看了看,問:“現在說嗎?” 顧羿放在膝蓋上的手指點了點,消息是他派人去找的,在這個關鍵時刻,他不確定這件事會不會影響自己的決定。他在接近徐雲騫的弱點,同時也在接近自己的弱點。 屋內隻有線香在燃燒,顧羿久久沒有說話,久到薛林海以為顧羿根本不想知道。 過了片刻,顧羿終於開口,“請說。” 屋內燃著安神香,因為生死教一事,入夜後這個小鎮還是很熱鬧,人們談論著這個□□的滅亡,添油加醋變成了新的傳說,顧羿坐在窗邊都能聽到他們的議論聲。 這個世界很吵鬧,隻有顧羿坐著的地方那麽安靜。 寧溪送走了薛林海,回來後顧羿一直枯坐,顧羿沒讓寧溪走,寧溪就守在顧羿身邊。 寧溪在觀察顧羿,這是他十年來養成的習慣,最初他希望能觀察到顧羿的弱點,可顧羿的弱點實在是太多了,而且他並不遮掩,誰都知道,但也誰都不敢妄動。 顧羿沉沉坐著,坐到燭火熄滅,然後完完全全沉在黑暗中,他是一個跟黑暗很配的人,有限的光線勾勒出他的輪廓,他麵無表情,寧溪無法猜測顧羿在想什麽,是為了什麽呢?徐雲騫的手真的有問題?如果顧羿想利用這個弱點那為什麽是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顧羿一直坐到第二天天亮,光亮從窗格照進來,臉被切割成幾份,他的瞳孔因為光線微微收縮,然後眨了眨眼睛,好像之前隻是一具軀殼,靈魂一夜之間飛走,現在才回到主人的身體。 顧羿捏了捏拳頭,審視一樣看著自己的左手,他好像第一次仔細看著自己的身體,感覺那隻手根本不屬於他,而屬於別人,他隻是把這隻手暫時征用。他把左手翻來覆去看,發瘋了一樣看了好幾遍,隻看到手心裏的疤痕。 當年徐雲騫在沈書書的醫廬裏給他包紮,這裏留下來幾個傷疤,徐雲騫總是上文淵閣,顧羿想他的時候總是看自己的手心,摩挲著上麵的疤痕來想自己的師兄,甚至連自褻用的也是這隻手。顧羿在善規教這些年結仇無數,一直以為自己總有一天會缺胳膊少個腿,也不是什麽稀奇事。 現在反而徐雲騫的左手廢了。 當年在悔過崖下,徐雲騫是用左手教自己練劍的,那是很漂亮的一隻手,那麽好看的一隻手現在廢了。 顧羿突然間覺得很可笑,哪裏都出了差錯,事情不應該是如此,從生死崖一戰之後事情就變了。 顧羿找到了徐雲騫的弱點,但無法對這個弱點幹任何事,因為顧羿同樣找到了自己的弱點,他永遠有個無法下死手的人。 為什麽徐雲騫十年隻在文淵閣,為什麽徐雲騫拜莫廣白為師,為什麽他左手有異常。 為什麽……顧羿能活到現在? 十年前顧羿的功夫並不強,他沒完全吸納王升儒的九落訣,也根本沒有掌握善規教,如果當時祝雪陽想殺他輕而易舉,正玄山舉山上下,甚至不需要整個門派出動,三位長老加上一個殷鳳梧想殺個十八歲的顧羿絕不是什麽天方夜譚。 退一萬步來說,這群滿口仁義道德的道士不能動手,正玄山還養著極樂十三陵,莫廣白親自出手,當年的顧羿必死無疑,他會死在顧家滅門案同一把刀下。 他能活到今日全拜徐雲騫所賜,是他廢了自己的手,讓顧羿能獲得十年的命,不然他現在應該已經死了。 顧羿突然覺得很無力。 顧羿當年願意跟曹海平走,在善規教那樣的地方的苟延殘喘,他受了十年鑽心之苦,把自己折磨成這副不人不鬼的樣子。他是想讓徐雲騫一直當天之驕子,他們兩師弟,顧羿已經廢了,他希望徐雲騫能好。 在吃人不吐骨頭的太奇峰,他是這麽熬過來的。 他想讓徐雲騫永遠端坐在雲端之上,而不是現在這樣落了個殘疾。顧羿緩緩站起身來,然後走到寧溪麵前,那一刻,寧溪以為顧羿要殺他,顧羿最恨別人欺騙,更恨手下人叛主,寧溪兩樣都占了。可是顧羿隻是站著,站了一會兒又笑了,仿佛在自嘲自己十年到底在幹什麽。 寧溪皺了皺眉,他都已經做好了準備今日可能會被顧羿一刀宰了以儆效尤,可是顧羿掠過了他,那一瞬間寧溪猜到了徐雲騫和顧羿之間的關係,寧溪進來之前遇到徐雲騫,徐雲騫說不論顧羿問什麽問題都讓他如實說,寧溪才敢放心讓薛林海麵見顧羿,徐雲騫這樣建議,是知道顧羿不會對寧溪下手。 砰地一聲,顧羿手背磕到桌角,鮮血如注一樣流下來,顧羿看都沒看到一樣。 天光已經大亮,顧羿臉色一片慘白,他聲音沙啞,問了寧溪最後一個問題,“徐雲騫住在哪兒?” 寧溪一時間芒刺在背,顧羿已經知道徐雲騫的弱點,這時候去找他幹什麽不言而喻。 顧羿又問:“他在哪兒?” 這次他根本沒有給寧溪拒絕的餘地。 作者有話要說:知道真相啦~ 感謝在2021-02-18 10:44:34~2021-02-19 00:20:2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作者你gkd啊 10瓶;騎牛去旅行 2瓶;咆哮彼爾德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第122章 握手 白麓城地處肅州, 此地幹旱一年下不了幾場雨,今日的雨有些怪異,突然就來了, 雨水像豆子一樣砸下來,空中彌漫著一股土腥味兒。 六大派四支幾乎全滅,來的時候有兩百多人, 如今隻剩下五六十,其中有些死在生死教, 一大半都被顧羿伏擊, 新仇舊怨一起疊加,停山書院對顧羿恨之入骨,除妖魔殺顧狗, 圍剿善規教是遲早的事。 這件事比徐雲騫想的麻煩太多了, 顧羿活不久, 也沒想過什麽善終, 正道沒有他的容身之所。 真被逼到一個份兒上,徐雲騫可能要親自出手。 他們暫時在一處院落修養, 明日啟程回正玄山,徐雲騫去看那個從生死教帶出來的新徒弟, 他原本僅有一個代號名叫戊十三, 徐雲騫給他取了個新名字,伏城。 伏城沒說過自己喜不喜歡新名字,他接受一切安排, 好像叫他二狗子他也應。伏城人很沉悶,他不笑也不說話,警惕心很強,枕頭下常常放置匕首, 任何人接近他三米內,他都能立即醒來。 他對危險有種可怕的直覺,並且,他武功天賦極高,仿佛天生就是要走武道這條路。 徐雲騫聽說他有個外號叫三刀封喉,不論什麽樣的對手他隻需要三刀就能取了對方的腦袋,這麽小的年紀能有這樣的造詣不多。 徐雲騫推門進去的時候他正坐在床邊,冷冷地看著窗外,他穿著一絲不苟,哪怕入睡都是和衣而眠,徐雲騫從未見過他鬆懈過一刻,徐雲騫站在門口沒有進去,道:“明日啟程,你收拾下行裝。” 伏城回頭看他,他大概有些西域血統,五官尤其深邃,特別是額頭上繡著一從詭異的火雲紋,但他畢竟隻有十二歲,臉上還帶著稚氣,不論怎麽樣冷淡,都像個孩子。 伏城隻說了兩個字:“沒有。”他沒有任何行裝。 徐雲騫想了想也是那一回事,他孑然一身被徐雲騫從生死教帶出來,人如其名一無所有。 徐雲騫沉默,伏城問:“正玄山練劍的?” 他總算是對這個世界有了一丁點的好奇,徐雲騫嗯了一聲。 伏城又問:“我學刀的,你帶我回去幹什麽?” 一個人學刀還是學劍早就定了,正玄山的名聲那麽大,是江湖上有名的劍宗,六百年來出了三個劍聖。伏城已經十二歲,現在改去學劍已經來不及了,他在這條路上也不可能走多遠。不僅如此,他是魔教出身,從小學的都是歪門邪道,正玄山若是教他什麽正義凜然的天下大道,他學不了也不想學。他一出生就是為了殺人而活的,進了天下第一道山總是有些可笑。 徐雲騫道:“我師弟也是學刀的。” 伏城抬起頭看他,他對江湖事沒什麽興趣,並不知道他師弟就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魔頭,隻是覺得挺有意思,一個劍宗裏怎麽養出了一個刀客? 徐雲騫不知道怎麽跟一個少年相處,跟伏城一時間也無話可說,走時囑咐他好好休息,他今年才給人當師父,有些不大習慣,原來王升儒當年那樣難。 徐雲騫出來時遇到了一個人,那個在生死教救下來的小書生白離。他來自停山書院,停山書院沒進白麓城就被襲擊,白離運氣很好,提早跟著青城山進入小鎮免了一劫。儒釋道三家,正玄山占了一個道,停山書院占了個儒,被顧羿重創後,停山書院以善規教為敵,已經在牽頭謀劃圍剿善規教。 白離跟顧羿是死敵。 白離看著有些懨懨的,他的門派死了太多人,一批又一批的屍體被運出去,此時站在屋簷下等雨停,隻不過看見徐雲騫之後眼睛亮了亮,叫:“徐道長。” 徐雲騫應了一聲,想了想還是走向前去,問:“帶你一程嗎?” 白離點了點頭,小鳥一樣鑽進他傘下,他今年才十八歲,身上帶著一種少年人的天真,顧羿在這個年齡的時候已經沒有什麽少年意氣了,十八歲的顧羿很苦悶,白離經曆這麽多事還能笑得出來,從小應當被保護得很好。 徐雲騫很冷淡,沒什麽話可說,眼看這條路已經走了半程了,白離才問:“徐道長新收了徒弟?” 徐雲騫應了一聲,白離又問:“他還好嗎?” 名門正派大多看不上這些魔教餘孽,生死教被滅,留下了一千多個孩子,徐雲騫收留了一個當徒弟,剩下也隻有幾個大俠容留。大多數孩子都給了點銀錢,讓他們自己尋個出路。 名門正派看血統,魔教的孩子入了正道也並不自在,伏城若是上正玄山估計也要遭一遍這個罪。 徐雲騫有些頭疼這件事,道:“還好,”他說完這句話,想了想又問:“你知道怎麽跟孩子相處嗎?” 白離道:“不知道啊,我看見也頭疼,上樹下海又搗亂的我可降不住。” 徐雲騫突然想起顧羿剛上山那會兒,顧羿上正玄山第二天就敢夜闖文淵閣,門派長老都沒認全,先招惹上了刑司堂的百裏玉峰,徐雲騫聽從王升儒的囑咐保他,兩人還住的隔壁牢房,那是徐雲騫一生中唯一一次被關刑司堂。 徐雲騫想到這兒忍不住笑了。 從此之後就跟招惹上了一樣,顧羿不想放棄顧家的功夫,偷偷練兩門心法險些走火入魔,大名鼎鼎的承運書齋老板前來刺殺,徐雲騫為了保他中了三刀,兩人又在沈書書的醫廬裏住了一個月。 牽絆越來越深,看他被心魔所困,由著他抱著自己喊了一聲娘。 徐雲騫養過顧羿,這輩子應該碰不到什麽更難養的了。 白離沒見過徐雲騫笑,徐雲騫一笑下雨天的陰霾好像都沒了,不由跟著傻笑起來。可徐雲騫的笑容很快就收斂,徐雲騫腳步一頓,望著一個方向,白離不明所以,順著目光望過去,隻看見街對麵站了個男人,冒雨來的,身子被淋濕了,他麵目陰沉地站在屋簷下,透著雨簾望向這邊,好像本來在猶豫要不要進來。 白離怎麽也不會猜到站在對麵的就是善規教的教主顧羿,他沒見過顧羿本人,顧羿要是出現那派頭應該很大,而不是這樣狼狽。 顧羿隔著老遠就看見了徐雲騫,他正在給一個書生撐傘,書生眉目清俊,大概隻有二十左右,雨傘朝白離傾斜,好好地把他罩在傘下,而徐雲騫的左肩被雨水淋濕了。 徐雲騫跟他側耳交談,隨後笑了笑,笑容平和自然,像是寒冰消融,連眼睛裏都帶著笑意。重逢後,徐雲騫從不這麽跟自己笑。 書生看著徐雲騫的眼神同樣也帶著笑意,抬頭仰望著徐雲騫如同在看自己的神明,他永遠不會忤逆徐雲騫,永遠仰望他,尊敬他,喜歡他,不會給他添堵,讓他繼續順遂。 遠遠望去,他們如同一對璧人。 徐雲騫人這麽好,有人喜歡他很正常。 同出名門,不論是樣貌還是才學,白離都跟徐雲騫極為相稱。 一對仙人,兩人一起飛升算了。 顧羿沒有打擾,他也不是來搶人的,他等待那邊結束。徐雲騫轉身便看見他,笑容一瞬間收斂,連一個笑不願意贈與,看到顧羿下意識皺了皺眉,“你怎麽來了?” 顧羿身後一個人都沒有,背後隔著一條胡同就是六大派的住所,這個正邪不兩立的時刻,要是被人認出來群起而攻之,顧羿現在的體質要丟半條命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