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牛頭幫的幾十號人就到了,萬克章一家歇在雄圖鏢局,其他兄弟們則在城內找了客棧。  敬德軒被精心打掃過,窗明幾淨、富麗堂皇。沉香在爐子裏徐徐地燃燒,青煙飄向牆上的古畫,一派氤氳雅致之景。屋裏開了兩桌席,主桌是李從寧夫婦、花月影、萬克章夫婦,還空著三個座位,等待玄刀門的貴客。下首是李澄陽、紀檀音等晚輩,麵對著滿桌的茶點正襟危坐。  李澄亦兩隻短腿在半空晃悠,東張西望一陣,扯著紀檀音的袖口問:“小紀哥哥,師父怎麽沒來?”  “他在睡覺。”紀檀音強打精神回答:“前兩日受了內傷,需要調養一陣。”  “那我飯後去瞧一眼他。”李澄亦托著腮,忽而怪模怪樣地“誒”了一聲,“你怎知他在睡覺,莫非你們一起睡?”  紀檀音露出一個無奈的微笑,捏了捏李澄亦的鼻頭。  “澄亦,”李澄陽按住弟弟的頭頂,把他的臉扳向自己這邊,“你安靜一會,別吵著師弟。”  紀檀音向他投去一個感激的眼神。  李澄亦閑不住,沒過一會,又扒著大哥的胳膊探聽起八卦:“大哥,你是不是喜歡玄刀門的翟小姐?我聽別人說,他家和咱們關係可不好。”  童聲清脆,主桌上寒暄的幾位長輩都聽見了,詫異地望過來。李從寧當即沉下臉,嚴厲地訓斥小兒子:“別瞎說!我半月前已向洗硯山莊提親,明彪華也答應了婚事,他女兒相貌清秀、舉止大方,配你大哥正好,明年年初就完婚。”  李澄陽難以置信,嘩地從交椅上站起,氣急敗壞地望著李從寧:“爹,你怎麽不先問問我?我不同意!”  李從寧不意他反應如此激烈,眉宇間掠過一絲錯愕,轉瞬又恢複威嚴,叱道:“婚姻大事,向來由父母做主,你給我坐下!”  李澄陽倔強地昂著頭,頸側青筋直跳,眼眶泛紅:“我不喜歡明小姐,我就喜歡詩兒!”  “你”李從寧怒氣衝衝,抬手就要砸青瓷酒瓶,被身旁的萬克章製止了。  “老弟,消消氣。”萬克章還不知翟昱是殺子仇人,隻當兩家因為盟主之爭而交惡,和稀泥似的勸了幾句。  譚鳳萱走到李澄陽身邊,踮著腳才能摸到兒子的後腦勺,她放軟聲音安慰道:“你真這麽喜歡翟小姐?回頭細說給娘聽聽。你放心,你爹所謂的定親是騙你的,我都不知有這回事。乖,先坐下,咱們回頭再商量。”  李澄陽將信將疑地望著她,得到娘親鄭重的點頭,才重新坐了下來。  李從寧猶在生悶氣,不拿正眼看這邊。李澄亦自知犯錯,乖乖地縮在牆角,討好地用小肉手勾著大哥的衣帶。  氣氛正僵硬,門外傳來通報之聲,玄刀門的客人終於到了。第44章 花堪折  翟昱身穿一套樸素的練武服,腰係墨藍綢帶,腳蹬黑色布鞋,肩寬背闊、行走如風。他兩鬢有幾許花白的頭發,皺紋深刻、麵容嚴肅,然而脊背卻挺直如山,給人一種老當益壯之感。周曉婉跟在後麵,圓圓的臉盤,兩頰微胖,頭發梳得一絲不苟,大家閨秀一般,不慌不忙地踏著碎步。之後便是大弟子段秦,三十出頭的年紀,沉穩內斂,禮數周到。  李從寧堆起笑容,起身相迎。一屋子的人彼此見禮、相互介紹,紀檀音無精打采地陪著,想起謝無風今早說的那句“我懶得與他們演戲”,不禁深有同感。  客人悉數落座後,李從寧吩咐開宴。一道道名貴的菜肴相繼端上來,擺盤精巧、噴香四溢,專程請來的樂班在珠簾之後撥弄箏弦,流泄出清越婉轉之音。  這幾日,為防備夜魔和西番教的突襲,兩家日夜巡邏,不敢懈怠,李從寧和翟昱身為一派之主,更是輾轉反側,夜不成眠。此刻品著美酒,聽著小曲,緊張的情緒稍得解脫,李從寧由衷歎道:“好久沒這麽舒服了。”  萬克章奉承道:“李大哥就是會享受。你這院子好得很,我清早轉了一圈,謔,比我那山寨還大!”  李從寧瞅著翟昱,眯眼笑道:“不敢,你要是瞧見翟兄弟的玄刀門,才知道什麽是好呢。”  翟昱冷冷地牽動唇角,他自見麵起就在觀察萬克章,此人是個土匪,舉止粗俗,唾沫橫飛,武功也隻算三流,卻被李從寧奉為座上賓,其中一定另有蹊蹺。因此他寡言少語,隻是留心左右,為可能的打鬥暗做準備。  李從寧知道翟昱有所顧慮,心中愈加得意,不急著捅破真相,反而頻頻勸酒布菜,一派殷勤。  下首那桌,李澄陽食不知味,不時看向翟昱夫婦,欲言又止。周曉婉察覺到他的視線,稍微留了個心眼,在桌子底下踩了丈夫一腳。翟昱很快會意,向李澄陽舉起酒杯,問:“少鏢頭可有話說?”  李從寧暗道一聲糟糕,未及阻止,就見兒子離席上前,朝翟昱夫婦行了個禮,殷切又冒失地問:“貴府小姐,怎麽沒來?”  翟昱放下箸子,眼神倏然銳利。周曉婉也繃起臉,充滿敵意地瞪著李澄陽:“你認識我女兒?”  敬德軒內一時鴉雀無聲。李澄陽有些怯了,支吾著不知如何解釋。  李從寧恨鐵不成鋼,在桌下暗暗跺腳,正要開口嗬斥,花月影笑了一聲,解圍道:“翟大哥、翟大嫂,你們可別嚇著澄陽,指不定日後還是一家人呢!”  翟昱厲聲問:“什麽意思?”  “澄陽與詩兒有過幾麵之緣,互相傾慕,你說呢?”  “幾麵之緣,何時的緣?!”翟昱濃眉倒豎,虎目圓睜,非要打破沙鍋問到底。周曉婉識大體,暗地裏拽他的袖子,示意這是人家的地盤,不要魯莽。  “這小子近日魔怔了,”李從寧著臉說了兩句場麵話,心中不快,索性圖窮匕見,生硬地轉了話題,向萬克章道:“不提我這不孝子了,萬老弟,我記得你多年前失了個兒子?”  李澄陽訕訕地回到座位,灰頭土臉、汗流浹背,胃裏一陣陣犯惡心。李澄亦費勁地伸長手臂,夾了一塊魚腩放到他碗裏,紀檀音坐在一旁,笨拙地勸:“大師兄,別傷心。”  “說起我家元如!我恨呐!”萬克章嗓門嘹亮,驚飛了窗外兩隻飛鳥,他滔滔不絕地講起大兒子遇害一事,時而拍桌怒吼,時而撫胸長歎,言語激昂、聲情並茂。在場的聽眾表現各異,紀檀音和李澄陽等不知情者,麵麵相覷,感覺莫名其妙,花月影低頭飲茶,置身事外,隻有李從寧斜眼打量翟昱夫婦,嘴角掛著一絲微妙的笑意。  萬克章的廢話,翟昱左耳進右耳出,心中甚是不屑,對於李從寧宴請此人的目的,已漸漸認為自己多慮了。拿起一隻螃蟹正要拆,萬克章忽而講起兒子遇害當日的情形,說要去一個甚麽“萬花坊”找樂子。似曾相識的感覺浮上心頭,翟昱眉毛一動,“哢嚓”一聲掰斷一條蟹腿。  李從寧見了,笑容愈發加深,親切地問:“萬老弟,當日情形,你再仔細說說?這裏花閣主、翟門主都是江湖上呼風喚雨的人物,指不定能幫你找到凶手!”  翟昱猛地扭頭,與他憤然對視,兩道視線交鋒,誰也不肯相讓,席間劍拔弩張,千鈞一發。  周曉婉雖不清楚當年舊事,但丈夫的表現已說明情勢危急,忙對弟子段秦使了個眼色,自己則往袖中摸尋峨眉刺。  這當,萬克章終於停下陶醉式的敘述,略帶疑惑地看他們一眼。翟昱深吸一口氣,冷笑道:“李鏢頭說得對,萬幫主,再把當日情形好生說道說道!”  宴席在萬克章和李從寧的一唱一和中結束,翟昱忍氣吞聲,全程擺著雷公臉,好幾次握緊拳頭想掀桌子,勉強忍住了。  出了雄圖鏢局的大門,他立即朝地上啐了一口:“有種,跟我玩陰的!”  敬德軒裏,人已散了大半,丫鬟們要進來收拾,被譚鳳萱攔住了。  李從寧見妻子臉色不好,關切道:“怎麽,可是頭疼病犯了?”  譚鳳萱推開他:“今天這事,你沒跟我商量。”  三十年夫妻,李從寧瞬間便明白了她情緒的由來。譚鳳萱為人正直磊落,不齒於背後使手段,這也是李從寧不與她商量便請來萬克章的原因。  “鳳萱,”他低低地喚了一聲。  “你就不怕他也來這招?活了大半輩子,你能保證自己的一言一行均問心無愧?我……”  “鳳萱!”李從寧捉住她的手,“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我點到為止,就看翟昱是否識時務,懂得退位讓賢了。”  接下來兩日,各路人馬陸續抵達襄陽。雄圖鏢局和玄刀門各派一隊弟子在城門等候,延請武林同道下榻本寓,一山二虎之勢昭然若揭。  除了洗硯山莊、流火堂等曾列居十大門派之位的,自恃身份,不肯依附於人,在城中尋了客棧住下,其餘小門小派,皆憑著往日的交情,選擇了不同的投靠對象。  襄陽城很快熱鬧起來,人多聲勢壯,夜魔帶來的恐懼被衝淡大半,夜間燈火通明,人聲鼎沸,英雄好漢們聚眾豪飲,席地而臥,確是一番空前盛況。  雄圖鏢局在宅邸內外臨時加蓋了許多棚子,供各方朋友歇宿,每日迎來送往,賓客不絕。  謝無風煩透了,他內傷未愈,正需要養神,府裏卻四處聒噪,沒個清淨去處。陰陽掌通柳奎也宿在東跨院,一來便撞見謝無風,“哎呦”半天,看什麽稀罕物件一樣圍著他轉,嗓音又細又媚:“這不是無常客麽?還以為死了,原來躲在這裏!當初在沈沛府上,可真沒瞧出來!”  聽說他是個太監,早年在東廠待過,很有一套保命殺人的功夫。謝無風不怕他,卻也不耐煩理他,正要走,通柳奎又問:“襄陽是要怎麽著?李從寧和翟昱都想當盟主,靠比武決定?”  “我如何知道?”謝無風隨口問:“若真打起來,你幫哪個?”  “我?我既然住在雄圖鏢局,有感於李鏢頭盛情,”通柳奎嘻嘻笑,“當然是吃瓜子,看熱鬧了。”  謝無風這才覺得此人有些意思,多看了兩眼,袖子一擺往後花園去了。行至半路,遇見一片木芙蓉迎風擺動,粉白的花朵躍出枝葉,盛放得格外熱烈。謝無風覺得美,停下腳步,打算攀折一枝送給紀檀音,來襯一襯他今日衣衫的顏色。  剛卷起袖子,近處忽而傳來腳步聲,他懶懶地回頭,見是朱月閣的明煙從旁經過,晚風吹動女子的輕紗外袍,顯出裏頭的窈窕身段,和腰間懸掛的一物。謝無風眯了眯眼,神色微變,待要仔細看時,風卻倦了,隻有氣無力地掃動對方的裙角。  “明煙姑娘。”他出聲喚道。  明煙早已瞧見他,故意等著對方招呼,此刻扭轉腰肢,笑意盈盈地走過來:“謝先生叫我?”  謝無風將右手背在身後,點頭道:“正是。”  明煙把玩著一縷垂到胸前的烏發,一側肩膀朝謝無風貼過來,說悄悄話似的,俏皮又嫵媚地眨一眨眼睛,“哦?有何事?”  謝無風將藏在身後的木芙蓉遞給明煙,笑道:“我見此花嬌豔,配姑娘正好。”  他天生好容貌,棱角分明的臉型,加上一雙風流多情的眼睛,恰到好處地融合了粗獷與溫柔,又因為習武的緣故,比旁人多了一分清冽之氣,令人乍看之下便覺驚豔,卻又說不出何處迷人。明煙曾試著與他搭過幾次話,但謝無風為人懶散、脾氣又差,除了紀檀音外,對旁人並不熱絡,她出師不利,暗中記恨了一段時日,誰知今日無心插柳,對方反而殷勤。  “謝先生不是哄我吧,”明煙不甚在意地接過芙蓉,遞到鼻尖嗅了嗅,隨即嘟起嘴唇,曖昧地瞧著謝無風,“我哪有花好看。”  謝無風仍笑著:“你比花嬌美。”餘光向明煙腰間瞥去。  明煙撲哧一笑,隨手將花朵丟了,挽起謝無風的手臂,壓低聲音道:“我可是聽過不少無常客的傳聞呢,走,咱們那邊石凳上坐一坐去。”第45章 傷心碧  有哭聲傳來,斷斷續續、沉悶規律,宛如某種秋蟲的嗡鳴,聽不真切,卻叫人心裏發堵,眼眶泛酸。  紀檀音推開窗戶,悲啼之聲清晰了些,是從前院發出的。“出什麽事了?”他問。  花月影走上前,與他並肩而立,側耳聽了一陣,道:“八日前死的幾個鏢師,家裏人來認屍了。”  雄圖鏢局的鏢師分為五等,紅頭、黃頭、黑頭、大鏢頭、總鏢頭,依次晉升。那晚與夜魔一戰,奉命衝在前麵,因而死傷最慘重的,便是最低等級的紅頭鏢師。他們全都出身貧苦,或是孤兒,或是來自窮鄉僻壤。紀檀音對其中幾個有點印象,二十左右的年紀,武功稀鬆平常,愛說無害的大話,願望是早日當上大鏢頭,從鏢局的生意中提成,然後金盆洗手、衣錦還鄉。  “李鏢頭也算仁義,都厚葬了。家中老人尚在的,補償了二十兩銀子,留作奉養。”  紀檀音心中五味雜陳,發白的指尖緊緊摳著窗沿,低聲問:“夜魔呢?那晚過後,可還在何處露過蹤跡?”  “不曾。我們人多勢眾,料想他不敢貿然獨闖,必定是蟄伏在左近,等待與西番教的教眾匯合。到那時,兩方便能一戰了。”  紀檀音心中存疑,問道:“按前幾月的情形,西番教最喜深夜偷襲,放火燒毒,肯與我們正麵決戰?”  “放心,就算他們不肯,武林中死傷慘重的各大門派,也必要報此深仇。如今明彪華、胡寒都已到了襄陽,就等著武林大會召開,公推武林盟主。下一步便是集結各派弟子,深入雲南搗毀西番教的老巢。”  “武林大會,定在何時?”  “七日後。如今玄刀門與雄圖鏢局分庭抗禮,李鏢頭將於後日再會一遭翟門主,逼迫他退出爭霸。”  “可能嗎?”  花月影輕笑一聲:“誰知道呢。”  紀檀音沉默了一會,麵上微微波動,語氣遲疑:“那,夜魔……當真必死無疑嗎?”  花月影拍了拍他的肩膀,委婉回答;“此乃武林大禍,不能不除。他的至尊大法恐怖至極,你已親眼所見,最後決戰時,說不得我們還要死傷多少人馬。”  “也許他還能恢複心智,萬一呢?”紀檀音激動起來,發白的嘴唇細微地抖動著,“到時候,讓我跟他說說話,說不定師他,他能想起來。”  “那樣不是更殘忍嗎?”花月影看著他,冷靜得近乎冷酷,“他手上已沾滿無辜者的鮮血,深仇大恨已經種下,是或不是紀恒,又有什麽區別?若他果真恢複神智,知道自己所為,也隻剩以身謝罪一條路可走。”  紀檀音倏地咬住下唇,片刻後又鬆開了,惶然地半張著口,說不出反駁的話來。  “小紀,你是個重情重義之人,聽姐姐一句,你師父墮魔與你無半分幹係,不必難過自責。”花月影挽著他的手,勸他多出去走動,散一散心,“老關在屋子裏,難免胡思亂想。聽說後院的木芙蓉開得正好,咱們瞧瞧去。”  清淡的花香在空中彌漫,裝飾素雅的閨房裏,翟映詩曲起膝蓋,舒適地縮在椅子上,手裏捧著一本詞選。新菱半跪在側,雙臂交疊搭著扶手,下巴擱在手背上,專注而熱切地仰視她,催促道:“再念一首吧,小姐。”  她不識字,也不懂詩詞,但喜歡聽翟映詩的聲音,喜歡她用纏綿的調子念這些美麗的詞句。  讀了一下午,喉嚨都幹啞了,翟映詩戳了戳新菱的額頭,無奈又溫柔地一笑:“好吧。”  她將手中書籍翻過一頁,輕聲念:“銷魂,池塘別後,曾行處、綠妒輕裙。恁時攜素手,亂花飛絮裏,緩步香茵。朱顏空自改,向年年,芳意長新。遍綠野、嬉遊醉眼,莫負青春。【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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