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思翎很少有心不在焉的時候,從決定殺羅紅民那一天開始,她就像一張極窄的硬木弓,日日夜夜緊繃。弓身是她的脊背,柔韌彎曲;弓弦是她的心,百折不斷。


    但到了錢成峰被殺前後那些天,她少有的鬆懈了。或許是因為已經可以預見自己的結局,又或許是因為與心愛的女兒分離在即,那張強韌的弓,慢慢恢複原本自然放鬆的形態。


    所以她才會和錢成峰商量著帶女兒去露營。


    因為這於女兒而言,必定是今生最後一次,父母健在、歡愉無限的回憶。


    以至於被風吹散的血腥味,並未引起她的注意。直至掀開帳篷門那一刻,向思翎才反應過來,這是什麽味道。


    熟悉的,哪怕她隻經曆過一次,也畢生難忘的味道。


    她一眼就瞧見帳篷地上被綁住的錢成峰,還有那一鍋血。錢成峰的眼睛半開半闔,奄奄一息。


    向思翎拉著女兒轉身就想跑。


    但是晚了。


    早已匍匐在門簾邊的女殺手,飛撲而上。向思翎反應不算慢,多年的鍛煉造就了她的敏捷和堅硬,她偏頭避過女殺手的拳頭,一腳朝對方踢去。可對方實在太猛了,硬生生受了這一腳,分毫不退,手握匕首,已抵上向思翎的脖子,另一隻手,還單臂勒住錢思甜的脖子,從地上提起來。


    錢思甜大哭。


    向思翎目眥欲裂。


    可下一秒,女殺手收回匕首,隻拎著錢思甜,往後退了一步,那雙眼說不出的森冷。


    向思翎不敢動。


    女殺手從口袋裏掏出束口帶,說:“先係雙腳,再係雙手,牙齒咬緊。”


    “你別傷害她。”


    女殺手示意她趕快。


    向思翎照辦,坐在帳篷地上,身旁是已經死去的前夫。


    女殺手利落地把錢思甜也綁好,輕輕一推,向思翎連忙用懷抱接住,心落下來一半,連聲安慰讓女兒閉眼,什麽都別看,也別哭。


    女殺手在對麵坐下,手裏還捏著那把刀,說:“我不會傷害你們。你和你的女兒,今天都能安全離開。”


    哪怕她的話難辨真假,聽到也會讓人心安幾分。向思翎這才有機會,認真去看對方的長相,她大吃一驚,猶豫了一下,卻沒問出口。


    謝新蕊:“你認出我了。”


    向思翎不敢答。她完全無法把那個比羅家還要高一兩個階層的豪門千金,與眼前手段殘忍的女殺手聯係在一起,殺的還是她的前夫。


    謝新蕊一笑。鑒於她一身迷彩衣,手裏的匕首,還有滿帳篷的血腥味。這個傾國傾城的笑容,卻令人毛骨悚然。


    “你可以叫我luna。”她說,“我不是衝你來的,但是錢成峰非殺不可。”


    向思翎有些信了。因為如果對方要殺人滅口,根本沒必要坐下說話,剛才就可以一刀一個,把她們母女倆解決。而且謝新蕊整個人看起來太鬆弛了,給人一種輕鬆掌控一切的感覺。她沒必要騙她們。


    但錢成峰死了,向思翎的心瞬間涼透了——這意味著不會有父親陪伴女兒去美國,意味著女兒很快即將成為孤兒。她咽下心頭苦澀,問:“你為什麽要殺他?”


    無論怎麽看,錢成峰都夠不著謝新蕊,兩人以前似乎也沒有交集。


    可謝新蕊不答這個問題,她甚至換了個坐姿,舒展雙腿,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些。然而她接下來的話,又如驚雷,炸得向思翎都懵了。


    “向思翎,我知道你所有的事。你殺羅紅民那天,我就在窗外,山坡上的那片林子,記得嗎?我就站在那裏,看著你。你全身都套著一次性防護服,濺滿了血。裏頭的泳衣是深藍色的。我看著你一刀刀刺進他的身體,你還切爛了他的下體。其實我當時拿相機拍下了整個過程。不過放心,在弄清楚你的事之後,我就把那個視頻刪了。”


    向思翎聽得整張背都涼了。


    當晚,她一遊上岸,擦幹水,換好全身裝備,就直奔別墅,並未在院子裏那片小山頭停留。但她殺人時,確實有異樣的感覺,她還往窗外看了幾眼,但隻看到山坡上黑黢黢的樹影。當時,她隻以為是自己太緊張了。


    “你……為什麽會在那裏?”


    “因為我還在觀察考慮,要不要殺羅紅民。但是你先動手了。”


    “可是警察為什麽沒發現你?”


    “我每次動手之前,通常會觀察好幾天。在你殺他前兩天,我就坐公司的貨車到明雅湖,穿越樹林避開監控,潛伏在別墅附近。你殺完他後第二天下午,我觀察到周圍一切如常才離開。因此,我來去的時間段,完全避開了警方可能篩查的羅紅民被殺當天監控時間段——也就是你這個真凶來去的時間段。而且就算我被警察拍到,沒有動機,人也不是我殺的,不需要擔心。”


    “原來如此。可你為什麽要殺他?”


    “說來話就長了。”


    “你……說弄清楚了我的事。警察都查不清楚,你會知道?”


    謝新蕊把匕首插回口袋裏,說:“我看到過你高中時的墮胎報告,2016年11月12日,遠安診所,簽字的人有孫遠安,葉鬆明和李美玲。其實我隻看了一眼,但我這個人,記性和眼力都特別好,一眼就全記住了。後來,我再托關係了解到駱懷錚和向偉的案子,聯想到你殺羅紅民的手段,再結合他平時的德性,大概猜出怎麽回事。”


    “你怎麽會看到……當年的報告?李美玲說診所早就銷毀了。”


    謝新蕊把頭一歪,抿唇笑,竟顯出幾分渾然天成的嬌憨。


    “那可是個很複雜,很陰暗的故事,並沒有好的結局,想聽嗎?”


    同為女人,向思翎在這一瞬間居然有被蠱惑的感覺。而且她確實想弄清楚墮胎報告怎麽回事。她突然想反正自己也沒幾天活頭了,和另一個殺人犯聊聊天又有什麽不可以呢?礙著誰了?這世上除了女兒,還有什麽事值得她顧忌?


    “想聽。”她也笑了,原本緊繃的心情竟放鬆下來,她把胳膊一抬,讓女兒靠在自己懷裏,“甜甜,靠著媽媽睡一會兒,剛才阿姨是和我們玩遊戲。”


    “是玩遊戲嗎?所以爸爸也是假裝生病了嗎?”甜甜懵懂地問,又哭了,“可是我好怕,媽媽,你沒受傷吧?我、我沒有受傷。”


    謝新蕊歎息一聲說:“對不起,剛才事出無奈,嚇到孩子了。寶貝,阿姨剛才是跟媽媽玩……打架遊戲,沒有關係哦,乖。”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又哄了一小會兒。小家夥大概是因為之前精神太緊張,又被向思翎擋住不讓看地上的屍體,不知不覺靠在媽媽懷裏昏睡過去。


    謝新蕊挑開帳篷的簾子,讓血腥味散去些。陽光溫柔照射著草地上這頂孤零零的帳篷。向思翎懷抱女兒,像是忘卻了地上那具逐漸冰冷的屍體。


    謝新蕊講得很平靜,二十來分鍾,就把七年前那段經曆,徐徐道來,隻是沒有提李謹誠的存在。這對她而言,已是前所未有。因為七年來,她從未對第二人提過,連是福利院宋輝主任、養父謝榮城,都沒有。因為哪怕隻是對他們提起一個字,都令謝新蕊感到心肝劇顫,呼吸急促,惡心欲吐。她根本沒有辦法把那些事再講一遍。


    可在謝新蕊猜測出向思翎可能有的痛苦經曆、看到她手刃羅紅民時的樣子後,謝新蕊就有一種想要靠近她的感覺。而那段經曆,竟然也能自如地對她說出口。看著向思翎聽完後,變得死寂的臉色,看著她眼裏泛起的隱約淚光,謝新蕊竟會有終於被人真正理解的感覺。


    因為她們是一樣的。她想。人間的地獄有不同的樣子,她們都去過了。


    謝新蕊說完後,兩人相對靜坐。


    向思翎先開口:“他該殺。你沒有把我殺人的視頻交給警察,我也不會對警察吐露有關你的一個字。還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


    謝新蕊一笑:“謝了。”她從懷裏掏出一張照片:“這是洛龍,當年囚禁我的第三人,也是他們中間最聰明、最心狠的人。你就說,在帳篷裏看到的是他。給我多爭取些時間。”


    “好。”


    “真的要幫我?這可是殺人重罪。”


    “不差這一樁了。”


    向思翎的果斷和意氣,出乎謝新蕊的預料,也令她想要對她傾訴更多。


    謝新蕊靜了一會兒,問:“你知道李謹誠這個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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