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長風幾萬裏(蘇景閑) 作者:蘇景閑 投票推薦 加入書簽 留言反饋
謝琢正坐在案桌後, 低頭複核堆積的案件卷宗,見侯英走過來, 先起身將窗戶推開來通風。 侯英無奈:“謝侍讀,倒也不必如此緊張!” 謝琢站在好幾步開外,沒有靠近的意思:“侯寺丞身上, 少說有十幾二十種香料的氣味,聞著太熏人了。” 撈起衣袖左右聞了聞, 侯英疑惑:“真的有這麽多氣味?我自己怎麽半點聞不出來?” 他一說起就開始心疼了, “你是不知道,我每次燃香的時候, 都感覺自己燃的全是銀錢!那些定做的合香,指甲蓋那麽大一點都貴得我肉疼!若不是香鋪的店主深明大義, 沒讓我給錢,不然,把大理寺整個衙門賣了都付不起。” 謝琢抬頭看了看大理寺有些老舊的房頂:“侯寺丞所言的確不錯。” 侯英笑出聲來, 又揉了揉鼻子,“我這幾天每天都被熏得頭暈腦脹,你是不知道,獄裏氣味本來就駁雜難聞, 我現在又天天在裏麵點熏香料, 味道更加奇異, 連獄吏都跟我說鼻子有點受不住了。” 香料聞多了燥火,謝琢給侯英倒了杯茶:“有眉目了嗎?” 侯英道了聲謝,端著喝了半杯:“我找香鋪的店主要了好幾種, 全給燃了一遍,範純仁都說不是。” 謝琢蹙眉:“他真分辨得出來?” “我也不確定。”侯英也有點說不準,“不過還能怎麽辦?現今陛下催得緊,又隻有這一條線索,除了往下追查,沒別的辦法了。我一會兒再去一趟香鋪,換另一批合香來給他聞,我就不信了!” 一天過得很快,臨近散衙的時間,謝琢將麵前的卷宗收拾了一番,正準備離開,就見侯英大步走了過來,神情繃得很緊。 謝琢停下手裏的事,猜測道:“這是……有眉目了?” 侯英看了看謝琢,唇角緊抿,猶豫一番後才道:“有眉目了。” 他身上沾著的濃鬱香氣像是天邊的陰雲,神情也像籠罩在這片陰雲中。 “你你這幾天忙裏忙外,都是在忙這一樁案子,又辛苦燃了這麽多香料,好不容易有了眉目,不是應該高興?”謝琢從他臉上看出了不對,幾步去將大門關上,才轉過身問,“是誰?” 侯英有些不明白自己從店主口中得到答案後,為什麽第一反應是來找謝琢。 謝琢在侯英旁邊坐下:“從你神色來看,是一個極不可能的人?” “對。”侯英手撐在大腿上,深吸了幾口氣,才低聲道:“範純仁辨認出了他那天蒙著眼時聞到的香氣,氣味確實很特殊。我拿著那份合香去找宣和香鋪的店主,他取了賬冊指給我看。” 謝琢適當接話:“然後呢?” 頓了頓,侯英手握成拳才繼續道,“是楊家,用這種滋體養氣的合香的,是楊家!宣和香鋪給楊家供這種合香已經供了三年多,做不得假。” 謝琢似也有些驚訝,好一會兒才道:“哪個楊家?” “就是你想的那個楊家!我還專門去了一趟獄裏,我問範純仁以前有沒有去過楊首輔府上,他說他品級不高,根本沒有進門的資格。所以不可能是以前聞過,記混淆了。” “是不是很難以置信?”侯英扯了扯嘴角,焦躁地用手拍著大腿,接著幹脆站起身,來回踱步走動,“我開始也難以置信,不,應該說,我到現在都覺得難以置信!” 猛地停在原地,侯英的臉繃得很緊,垂在身側的手指收攏,話中全是不解和慍怒:“他作為當朝首輔,他怎麽會?他怎麽敢?沒有任何理由!” 確實,沒有任何理由會讓一朝首輔將兵械的消息遞到北狄人手裏。 “他不可能不知道兵械被北狄人劫走的後果!淩雲關失守,死了多少人?沒有兵械武器,赤手空拳對上北狄人,會是多慘烈?”侯英啞著嗓音,“他不可能不知道!” 謝琢垂下眼,沒有說話。楊敬堯就是因為清楚兵械被劫的後果,所以才會這麽做。 不知道是不是走累了,侯英重新坐下,有種受到衝擊的茫然:“這該怎麽辦?” 謝琢眉眼沉靜:“侯寺丞,這件事查到這裏,後續已經不是你我能插手的了。” 侯英許久才點了點頭,抹了把臉,苦笑道:“我隻是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離開大理寺後,謝琢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在宮門落鑰前,找借口去了一趟天章閣。 寇謙還在奮筆疾書,看見謝琢還有些驚訝:“延齡怎麽來了?你不是在大理寺嗎?” 謝琢坐到自己的位置上,語氣露出三分著急:“剛剛在大理寺整理卷宗時,正好翻到一個舊案,情況與我負責編寫的那部分《實錄》的內容好像有點出入。心裏念著事,回去也安不下心,幹脆過來一趟。” “果然是延齡會做出來的事,不過換成是我,我晚上肯定一樣睡不著。”寇謙正在研墨,“正巧我手上的事也還沒做完,要多留一會兒。” “那先多謝寇待詔相陪。”謝琢左右看了看,起身,“來得太急,我去茶水房要杯茶喝。” 茶水房中隻有一個小太監守著,謝琢要了杯茶,在接過茶盞的同時低聲道:“我有要事必須馬上告訴大殿下。” 小太監是大皇子特意安排在這裏的,聽謝琢說得嚴重,連忙站起身:“奴婢這就去。”說完,轉身快步朝內廷的方向走去。 這一等就是半個多時辰。 茶水房的小太監回來時,故意在天章閣門口經過,謝琢看見後,收起筆墨,和寇謙告別。 出了天章閣後,他轉過兩個彎,就看見了站在那裏的李忱。 等謝琢施完禮,李忱詢問:“謝侍讀如此著急,是為何事?而且你現在不是應該在大理寺嗎?” 在李忱看來,謝琢雖然年紀尚輕,卻極是沉穩,行事斷不會如此倉促。所以小太監趕來稟報說謝琢急著見他時,他第一反應是不是有人給他下套。不過,如今看謝琢的神情,他對謝琢將要說的事更好奇了。 “臣是特意進宮來找殿下的,”謝琢沒有多言,直接道,“範純仁指認了幕後指使之人。” 李忱神情一凝:“是誰?” 謝琢吐出三個字:“楊首輔。” 這個答案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幕後指使是楊敬堯這件事,李忱並未覺得有多難相信,畢竟在此之前,他已經猜到,淩雲關失守和陸家如今的境況,定然有他父皇和楊敬堯的手筆在其中。 讓他覺得出乎意料的是,楊敬堯竟然會被抓住把柄。 “此事非同小可,可有什麽證據?” 謝琢將侯英以合香為線索,讓範純仁辨認的事大致說了一遍。 見李忱麵露沉思,謝琢進言:“此事無論是楊首輔還是陛下都還不知道,即使大理寺卿要上折子,這份折子也會在明日才出現在陛下的禦案。”他抬頭直視李忱,“所以,如今,主動權握在殿下手中。” 李忱定定看向謝琢。 謝琢視線不閃不避,眼中俱是赤誠忠心,嗓音微啞,勸道:“君父不慈,殿下應當多為自己考慮。” 這話說得隱晦,但真的深究起來,極是大逆不道。可聽在李忱耳中,卻代表著謝琢已經徹底倒向了他。 而且,“君父不慈”四個字,直說進了李忱的心窩—— 鹹寧帝此前的做派,不就是不慈嗎? 無論為君為父,皆是不慈! 李忱的語氣溫和了許多:“延齡不用著急,另外,你在大理寺可有聽到別的消息?” 謝琢沉思一番後回答:“在審範純仁時,臣聽過一個說法,說楊首輔之所以對此案如此關注,有一個原因是,此次押解兵械的禁軍中,楊首輔的侄子也在,禁軍全數覆滅,此人也未能逃生,楊首輔才會傷心遷怒。” 李忱麵露譏誚:“傷心?死沒死還不一定。”他理了理自己的袍袖,“延齡在宮中太久,可能會惹人言,今日就先回去吧,我心中已經有數。” 謝琢點到即止,依言拱手後,走出了宮門。 李忱攏著袖口,望向文華殿的方向,許久後方道:“確實是一個送上門來的好機會。” 第二天的大朝上,百官肅立,鹹寧帝坐上禦座,讓諸位大臣有本上奏。 他的話音剛落,禦史便出列,明確彈劾首輔楊敬堯通敵叛國。 滿朝文武頓時鴉雀無聲,殿中一片死寂。 梁國公原本站著在打瞌睡,聽見彈劾內容後,立刻睜開了眼。 嘶——他隱蔽地抽了口氣,覺得這天家父子相殘的戲碼突然上演,還真是讓人不太敢看。 禦史本就有風聞奏事之權,這一次手裏還握著明確證據,更是理直氣壯,慷慨陳詞。 朝堂上立刻議論紛紛,吵鬧如街市,梁國公跟旁邊站著的另一個勳貴對視一眼,都決定閉緊嘴不發一言。 現在可不單單是淩北兵械被劫的事了,而是羽翼豐滿的大皇子抓著了把柄,想要一舉除掉父皇腳邊最得用的狗,順便把自己走向儲位的道路上立著的巨石清理幹淨。 一旦楊敬堯沒了,整個朝局都會往大皇子手中傾斜。 至於這次宣戰,到底是兒子贏還是老子贏,誰都還說不準。 淩北。 落日西沉,夕照綴在草尖。 淩北的風吹得烈,陸驍騎著照夜明疾行至營帳前,銀甲後的黑色披風被大風揚起,他翻身下馬,摸了兩把馬鬃,將手中的韁繩順手拋給張召。 “這次耶律真派三千人斷了馬道,想切斷前鋒部隊的糧草補給,區區三千人,一會兒我讓陸將軍點幾隊人馬給我,今晚就去削了他們。你到時候跟我走,我在前,你繞後。” 陸驍在洛京慣是帶笑的眉目此時顯得寒光淩厲,他五官線條本就硬朗,如今經了風刀、踏過烽火,更顯沉穩,像以鞘藏鋒的利刃。 張召拍了拍拳頭,應下:“好,這兩天兄弟們都正閑得發慌!”他又問,“對了少將軍,那個阿術列招了嗎?” 前些時候,陸驍緊盯著阿術列所在的毒狼部,終於尋了個好時機,帶著六千人馬突襲。他一人單槍匹馬衝進陣中,在後心差點被箭射中的情況下,硬是生擒了阿術列,讓張召在後麵看著差點肝膽俱裂。 人抓回來後,陸驍直接叫來了淩北最厲害的刑師,命他必須從阿術列嘴裏掏出點東西來。 後來張召才知道,這個阿術列在接手毒狼部以前,一直跟在上一任汗王身邊,管著埋在大楚的細作暗樁。耶律真登位後,阿術列因為支持前儲君,才被放逐到了毒狼部。 他猜測,自家少將軍拚了命地都要把這個阿術列抓回來,說不定是因著謝家的舊事。 陸驍頷首,眸中有寒光:“招了,問出了不少有用的東西。” 在軍營裏,陸驍從不稱陸淵為父親,都是“陸將軍”“陸將軍”地叫,他思索片刻:“陸將軍可還好?醒著嗎?我準備找他商量個事情。” 張召被留在軍營中,才跟著五皇子一起去探望了陸淵,開口回答:“醒了兩個時辰,我出來時,又精力不濟睡下了,少將軍你最好晚些時候再去。” 陸驍聞言點了點頭:“知道了。” “對了,少將軍,洛京來信了。” 陸驍立時轉過頭,一把扯過張召手裏薄薄的信:“怎麽不早說?” 說完沒再搭理張召,大步走開了。 站在原地,張召拍了拍照夜明,嘀咕:“你也沒問我啊……” 陸驍一直大步流星地朝外走,直到周圍隻有旌旗在風中獵獵作響,無人能打擾、無人能窺伺,他才停下來。 阿瓷寫給他的信。 單是這個認知,就令陸驍全身血氣都翻騰起來。 有時在綿延的關山下跑馬時,挽著弓射箭時,在戰場上將刀刃砍向敵人時,陸驍都會有些恍惚,仿佛他從未離開過淩北,此前洛京的四年,鮮衣怒馬,就是一場浮華掠影的夢。 可這“夢”裏有謝琢,有他的阿瓷,一切就又在瞬間變得真實起來。 以至於夜深人靜,他枕著刀鞘,想的念的都是心上人,睜眼睡不著時,還能在心裏勾勒出月光落在謝琢衣上時的模樣。 定了定心神,陸驍轉身背對著天際吹來的風,展開信紙。 紙上的字雅正秀潤,映進陸驍眼底。 片刻後,陸驍心口有燎原般的大火驟起,火焰連天,耳根更是熱燙,讓他恨不得立刻翻身上馬,星夜趕回洛京,回到他的阿瓷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