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長風幾萬裏(蘇景閑) 作者:蘇景閑 投票推薦 加入書簽 留言反饋
“嗯,醒來時發現外麵下雪了,想到你生病不能受冷風,肯定不能開窗或者出門。”陸驍捧著玉碗,“這朵花是我走遍院子,找到的唯一一朵梅花,怕雪化了,我還是騎快馬過來的。” 謝琢抬眼看他,眼裏是自己也分辨不清的情緒,嗓音越來越澀啞:“那為什麽……不到了我院中再盛雪?” 被這麽一提醒,陸驍才反應過來,對啊,來阿瓷院中取雪,就不會擔心雪會融化了! 不過陸驍還是實話回答:“當時剛醒,又太著急了,沒想這麽多。” 玉碗盛初雪。 我隻想將冬日捧到你眼前。第37章 第三十七萬裏 謝琢的臥房中生著暖爐, 沒過多久,白玉碗中的雪就化成了水,梅花的花瓣舒展, 靜靜地漂浮在雪水上。 裹著素色外衫,謝琢的長發盡數披散, 黑如鴉羽, 襯得膚色極白, 眉間縈著的病氣讓他顯出幾分脆弱。他問陸驍:“今天去天章閣嗎?” 陸驍隻看了一眼, 就下意識地挪了挪視線——燈燭下, 謝琢眸中的微光仿佛能蠱惑人心,他甚至想抬手幫謝琢把垂下的頭發別到耳後。 喉結動了動,陸驍盡量讓自己的語氣正常一點, “你都不去, 我自己去也沒什麽意思。不過該去給陛下問安了,到時候順路去天章閣點個卯。” “你就這麽去?” 謝琢嗓音裏混了清淺的笑意, 聽在耳朵裏癢癢的,而且不知道是白玉碗中的那朵梅花,還是謝琢身上, 陸驍隱約聞到一股冷香, 攪得他心神不寧。 “我、我什麽怎麽去?” 謝琢沒解釋, 隻讓陸驍背對著自己坐下,在陸驍想回頭來看他時, 不輕不重地說了句:“別動。” 陸驍不動了,盡量將背撐直, 專注地聽著身後的動靜。 然後,他感覺有微冷的指尖觸到了他的頭皮。 刹那間,頭皮以從未有過的敏感, 將這絲癢意立即傳遍周身,陸驍不止是搭在大腿上的手指蜷緊了,連呼吸都停了兩息。 等思維再次清明,陸驍才反應過來,阿瓷是將他出門時草草綁上的頭發拆了,在重新給他束發。 喉口更幹了,心口的震動更是一聲重過一聲,陸驍一動不敢動,隻悄悄感覺著發間的細微動作。 小時候,其實他也給阿瓷梳過頭發。 那次是午後,他悄悄帶著阿瓷在庭院裏探險,一不小心,阿瓷的雙髻被枝條勾扯到,係著的鈴鐺也掉了。 在此之前,他從來沒幫小姑娘梳過頭發,但格外自信地覺得自己絕對沒問題,於是就動了手。 等他牽著阿瓷回屋裏時,阿瓷的母親崔螢回和他的母親宋語歸正在喝茶聊天,一見阿瓷,先是驚愣,接著齊齊笑出了眼淚,連侍女們都笑作了一團。 這時他才發現,他梳的發髻似乎……不太好看。 不過在照過鏡子後,阿瓷卻不準侍女將他的發髻解開了重新梳,說這是哥哥幫他梳的,他覺得很好看,很喜歡,連晚上睡覺時都舍不得解開。 現在,他也在想,如果不解開頭發的話,不知道睡一晚上的覺,明天起來時會不會亂。 男子的發髻很簡單,因為手邊沒有陸驍的革冠,謝琢便用錦帶給陸驍綁了個高馬尾。 確定梳得齊整後,謝琢不禁在心裏想,十幾年過去了,陸驍束發的水平竟然還跟小時候差不多,幾乎沒什麽長進。 休養了兩日,謝琢的熱退了下來,宋大夫才批準他可以出門。 剛進天章閣,就碰見了掌院學士,雖然謝琢時不時地會告病在家,但他並未耽擱《實錄》的編纂,相反,進度還比同僚快上許多。掌院也知道他身體不好,見人來了,並未責難,隻提醒了句“今日去文華殿輪值,須謹言慎行。” 到文華殿門口時,謝琢碰見高讓的徒弟,低聲問了句:“陛下可是聖心不悅?” 小太監很有分寸,願意賣謝琢一個好,但嘴巴也嚴,隻提了一句不是秘密的話:“昨日盛待詔被陛下訓斥了。” 進了文華殿,謝琢就看見,鹹寧帝穿著龍紋常服,閉著眼,正由高讓按摩著兩額角和頭部的穴位。高讓朝他使了個眼色,謝琢便沒有出聲,隻恭恭敬敬地朝鹹寧帝行了一個禮。 不過他腳步動作都放得輕,鹹寧帝還是注意到了,仍閉著眼睛,問:“可是延齡來了?” 謝琢止住步子,這才開口回答:“回陛下,是臣。” 鹹寧帝的語氣慢慢悠悠地提起:“前天,朕偶感不適,老二消息靈通,給朕送了一幅鬆鶴延年的畫來,說是前朝大家蔣省的真跡,剛找到,就趕緊給朕送了過來。” 謝琢一聽就明白了。 前朝畫家蔣省,善畫山水,一生隻畫過一幅鬆鶴延年圖,獻給了當時的皇帝。但收到畫沒過多久,皇帝就薨了。 有人說,是因為那幅畫裏的鬆枝猶如利刃,而鶴的眼睛發紅似泣血,翅膀上的羽毛也像羽箭,都是斷人命數的。 皇帝自然不會為此在明麵上責罵二皇子,但昨日斥了輪值的盛浩元,也算是變相敲打了。 且最重要的是,二皇子對外塑造的形象,一直是禮賢下士、精通書畫、興趣高雅。這樣一個對書畫頗有研究的人,怎麽可能不清楚這幅鬆鶴延年圖的背景? 替二皇子尋來這幅畫,又讓他送出的人,應當很清楚所謂的“精通書畫”都是假象。 “正好,就在老二送來鬆鶴延年圖後,老大也送了一個青玉鬆鶴擺件給朕賞玩,說是玉雕大師崇柏的得意之作。” 一前一後,不確定是不是湊了巧。 再往深裏想,那麽多鬆鶴延年圖,二皇子卻偏偏送出這幅畫,背後有大皇子的手筆也不一定。 反正,無論如何,那幅鬆鶴延年圖擺到鹹寧帝的禦案上,就是觸了逆鱗。 鹹寧帝抬了抬手,讓高讓停下退到一邊,緩緩坐直身,“這次朕不過微恙,卻讓不少人都緊張了。” 謝琢像是沒聽出鹹寧帝話中隱晦的意思,隻道:“陛下龍體是否安泰,牽動社稷乾坤。” “嗯,此次病重,朕思慮良多啊。楊首輔和徐閣老很久之前都提過,說儲位未明,朝中不平。”鹹寧帝手搭在禦座的扶手上,用翡翠扳指敲了敲,問得極突然,“朕知道,延齡向來最是不偏不倚,由你看來,朕這兩個兒子,哪個更適合坐上儲位?” 話音未落,殿中便一陣寂靜,所有人都暗暗望向謝琢,聽他怎麽答。 謝琢似乎也有點驚訝,隨即跪在了地上。 鹹寧帝麵上沒有明顯的喜怒:“延齡為何突然跪下?” “因為臣的想法與楊首輔、徐閣老都不同。臣接下來說的話,有得罪兩位殿下的可能,還有可能會冒犯陛下,所以先行請罪。” 鹹寧帝有了點興趣:“你盡管說,朕先赦你無罪。” “是。”謝琢這才開口道,“臣以為,兩位殿下皆是龍章鳳姿。大殿下心性溫和懷憫,但容易偏聽偏信,如上次的校場演練,以及之後的文遠侯府一案,都暴露出了大殿下的這一弱點。而二殿下禮賢下士,心胸廣博,但做事不夠嚴謹,思慮也不夠周全,多有心急衝動。 因此,兩位殿下都還需要陛下的鞭策和教導,尚缺乏儲君的賢能。” 站在禦座旁的高讓小心看了眼鹹寧帝,更深地躬下背,心道,這謝延齡真是膽大敢說,富貴險中求啊。 一陣令人怵然的安靜後,鹹寧帝開了口,斥道:“好你個謝延齡,誰給你的膽子,連朕的兒子都敢罵!就不怕老大和老二知道你今日說的話,記你一筆?” 殿中的內侍宮女立刻跪了一地,大氣不敢出。 謝琢卻無畏地抬起頭,直麵鹹寧帝的視線:“臣隻是實話實說,臣也不怕被兩位殿下記上一筆。” 鹹寧帝凝視謝琢半晌,突然笑道:“起來吧。今日殿中之事,所有人不得外傳。” 又歎道,“朕這兩個兒子,明明都已經加冠娶親,卻還是讓朕不省心。” 謝琢站起身:“陛下為人君父,該注意龍體,兩位殿下都還需要陛下的教導。” 鹹寧帝朝高讓笑說:“你看看,這個謝延齡,年紀不大,性子輕狂,先說朕沒把兩個兒子教好,現在又明裏暗裏地說朕不注意身體!” 高讓笑得眼尾都是褶皺:“謝侍讀是直臣,陛下前些日子不是還在感慨,說現在越來越少聽見真話了嗎?” 鹹寧帝故作不悅:“你竟也向著他說話?” 高讓還是笑眯眯地:“陛下冤枉奴婢了,誰為陛下好,奴婢自然就向著誰。” 鹹寧帝手指點了點:“你們一個兩個的,朕可說不過你們!” 從文華殿出來,謝琢將鹹寧帝的神情語氣一一回憶了一遍,這時,徐伯明也到了殿前的台階下,謝琢停下腳步,恭敬站到一側。 他常在文華殿行走,遇到徐伯明不止一次兩次,但通常都是他在側旁作揖,徐伯明冷淡地頷首,算是全了禮節,連寒暄都幾乎沒有。 但這次,徐伯明停了下來:“聽說那治療腿上寒疾的藥膏,是謝侍讀所薦?效果極佳。” 謝琢語氣恭敬:“謝某不敢居功,隻是經常在千秋館看診,恰好知道這種膏藥效果很好,又常聽盛待詔提起閣老腿寒成疾,言語間很是掛念,才推薦給了盛待詔。” “嗯,他向來都很有孝心。” 不過短短一次碰麵,四天後,葛武找到謝琢:“公子,清源那邊來了消息,說有人在查公子的戶帖和生平,但沒找到疑點,鄰裏也能作證,就罷手了。” 鹹寧七年那場疫病,有些村鎮十室九空,謝琢頂的那家戶帖,親友都已經病死了,而這之後,鄰裏認識的謝琢,都是謝琢本人,自然找不出任何疑點。 “應該是徐伯明。”謝琢不太意外,徐伯明如果不是格外謹慎,也坐不上這個位置、活不到現在。 “閣老是擔心這個謝琢與謝賊有關?”書房裏,盛浩元聽完徐伯明的話,道,“小婿以前也曾懷疑過,在編纂《實錄》的過程中,特別注意了一番,發現在看到涉及謝賊的記錄時,謝延齡並沒有什麽情緒波動。閑聊時提起,他也對清源的氣候風俗很是熟悉。而且當年謝家的男丁通通都被處死了,謝賊唯一的女兒也死在了流放路上,整個謝家都沒人了。” “嗯,無論何時,謹慎為上。”徐伯明眉心的褶皺很深,不笑時,看起來端重嚴肅,“那個溫鳴如何了?” 盛浩元回答:“在城外的寺廟專心準備製科,現在看起來比以前聽話了不少,不過還要再磋磨訓導兩次才行。閣老幾年前看他的文章,就說他有真才實學,我看著,他終日苦讀,才學應該又有精進,明年治河有功,應該不在話下。” “嗯,既然已經聽話,那就不用再放太多心思在他身上,等製科結束後,他的把柄被我們握在手裏,隻要不想死,就不會再掙紮了。”徐伯明吩咐道,“太學中又進了新人,不少京畿的舉子明年春天也會入京,你都上心些,好好挑挑人選。” 盛浩元連忙應下:“小婿省得。” “你心裏清楚該怎麽做就好。已經是年末,明年年初的考評,你在翰林院幾年了,也該動上一動。吏部會空出一個位置來,到時候你去。” 吏部主管官員之事,掌天下文官的任免、考評、調動,油水最重、在六部中權力也是最大,盛浩元壓著喜悅,拱手施禮:“謝閣老栽培!” 散衙後,謝琢掀開馬車簾,又撞進了陸驍的一雙笑眼裏。 陸驍穿黑色常服,腕上戴著蜥皮護腕,問:“謝侍讀今晚有安排嗎?” 謝琢遲疑片刻,還是說了實話:“沒有安排。” 陸驍眼裏是明明白白的期待:“阿蠢在雅築發現了一個做菜滋味很是不錯的廚娘,謝侍讀可以一起去嗎?” “……好。” 雅築內都是單獨的院子,院中以花樹和曲水做裝飾,很是清幽,也不會和旁人撞上。進入內裏,沈愚已經到了。 一見陸驍把謝琢帶來了,沈愚便吩咐:“快上菜上菜,為了這頓飯,我連午飯都沒吃,嚇得我娘以為我心情鬱鬱,要鬧絕食,使喚我爹趕緊開庫房讓我挑點什麽,開心開心!” 陸驍幫謝琢倒了一杯溫茶,一邊問:“那你有沒有解釋?” 沈愚眉飛色舞:“那必須沒有解釋!我去我爹庫裏挑了三塊玉,其中兩塊正好可以嵌在我的新腰帶上,剩下那塊送你!我是不是很聰明?” 陸驍擺擺手:“是挺聰明,不過送我就算了,我拿著沒什麽用,全都嵌在你腰帶上吧,我看看就行。” “怎麽就沒用了,你可以攢著,送給你那個小——” “青梅”兩個字還沒來得及說出口,沈愚就被陸驍殺過來的眼風給嚇到了,硬生生把話憋了回去,改口,“那個小侄女當見麵禮。不過你真不要?那我還是自己留著吧。” 陸驍的哥哥有個女兒,才兩歲大,叫陸催雪,這麽說倒也沒什麽問題。 正好,菜上來了,沈愚立刻忘了剛剛差點說漏嘴的事情,拿起筷子,陶醉道:“好香,我不跟你們客氣了,先吃為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