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琢不能親自去,昌叔又忙得抽不開身,便遣了葛叔跑一趟。  葛叔皺著眉:“是我疏忽了,應該是北狄那幫龜孫子,不知道是在淩北就沾上了,還是在清源被盯上的。”  衡樓常年與淩北陸家做生意,糧草、藥材還有越冬的物資,甚至是鐵器和馬匹,不知道源源不斷運了多少到淩北,同時,也早就入了北狄人的眼。  傳言裏,衡樓的真正主事人一直隱在幕後,北狄人便派了一波接一波的殺手,千方百計想找到並動手除掉這個主事人,甚至隻是疑似或者懷疑對象,都會極快地動手,寧可錯殺。  “應該是三個人。”葛武聽力很是敏銳,眼神堅毅不懼,“老頭子,我負責兩個,另一個你先拖著,我解決完就來幫你。”  葛叔也沒有廢話:“行,聽你的。”  馬車保持著最開始的速度,緩緩駛入窄街中,葛叔和葛武兩人,已經從馬車的夾層裏抽出了開刃的長刀。  葛叔看了看周圍地形:“我們一改道,他們定然會明白自己已經暴露了,馬車就停在這裏吧。”  他又告訴謝琢,“公子,我和葛武攔下這幾個人應該沒問題,公子安心等待就行。若是勢頭不對,請公子騎上馬立刻離開。”  謝琢覺得身上有些發冷,連抱著的手爐都壓不下這股冷意,但他沒有表現出異常和不適,隻點頭道:“我知道,你們放心,不用分心顧忌我。”  如葛叔所料,追上來的三個人發現他們改道後,不再隱藏,很快就跟著轉進了這條窄街中。黑色的布巾蒙著頭麵,隻露出了一雙眼睛,但細看,依然能辨別出北狄人的相貌特征。  葛叔躍下車,刀尖杵地,開口就很不客氣:“跟了你爺爺我這麽多天,累了吧?真是上趕著來送死!”  葛武下意識疑問:“老頭子,你是爺爺,那按照輩分,我是不是他們幾個的親爹?”  三個北狄人顯然都能聽懂大楚的官話,他們出身遊牧民族,很是看重父係的榮耀,聽完葛叔和葛武的話後,覺得受到了侮辱,齊齊拿著刀衝了上來。  葛武身手了得,攔了兩個離自己近的,二對一也不落下風。葛叔更是使雙刀的好手,兩把刀封得北狄人左右無法隨意施展。  陸驍就是這時候到的。  他原本在會仙酒樓裏坐著,然而許久都沒看見謝琢返程,夜色又深,不免有些擔心,就讓張召先送沈愚回去,自己一邊走一邊向路人打聽,竟一路出了內城。  又走了一段路,便於昏暗中聽見了打鬥聲。  沒多少猶豫,陸驍加快步伐,直覺是謝琢遇見了麻煩事。  等他從南薫大街轉進狹窄的街巷,恰好看見有個蒙著臉的黑衣人舉高長刀,準備朝葛武砍去!  幾乎隻是一眼,陸驍就辨認出這些把自己包裹得格外嚴實的人,全是北狄的鬣狗,他順手擲出從地上撿起來的石塊,正中黑衣人手腕。隻聽一聲悶哼,那黑衣人拿刀的手一酸,生生砍空了。  葛武也發現有人從旁幫助,回頭一看,驚訝:“陸小侯爺?”  “別忙著驚訝,借把刀給我!”  葛武一愣:“可我沒多餘的刀啊!”  “我這裏有!”葛叔遠遠扔過來一把刀,十分大方,“拿著用!”  陸驍一笑:“好!”說完還誇了句,“葛叔,上次您給我泡茶時,竟沒看出您雙刀使得如此順暢,深藏不露啊!”  葛叔聽得滿意:“不錯,小侯爺很會說話!”  三對三,北狄刺客沒多少勝算,想孤注一擲朝著馬車的位置衝去,但立刻就被攔了下來。  過招的空檔裏,陸驍突然想起那一次,他在巷子裏撞見有黑衣人襲擊謝琢,也是個北狄人。當時,他以為那個北狄刺客是來為破廟裏死去的同伴複仇的。  可現在看來,卻不盡然。  謝琢隻是當朝一個普通的從五品侍讀,為什麽會有三個北狄刺客攔了他的路,想要取他性命?  同樣,不止葛武,謝琢身邊,連管家的老仆都有這般利落的身手。  他甚至想到,當初他和謝琢在破廟相遇——明明不在洛京,但謝琢為什麽要對外宣稱告病在家?  就在這時,陸驍捕捉到了一絲極易忽略的動靜,他眉頭一皺,朝馬車的位置喊了一聲“謝侍讀”。  沒有回應。  將還剩半條命的北狄刺客一腳踹給葛武,陸驍幾個大步奔向馬車,兔起鶻落般躍到了前板上,伸手掀開了車簾。  隨即心下一沉。  車內,謝琢斜斜靠著內壁,冷得渾身發抖,麵上唇上毫無血色,仿佛雪塑成的人一般,雙眼也閉著,呼吸微弱得仿佛遊絲。  而一個木盒落在馬車底板上,他剛剛在打鬥中聽見的,應該就是這個聲音。  這一刻,陸驍感到了一種恐懼和心悸,仿佛在下一刻,這個人就會消失在他麵前。  麵對北狄刺客時,他尚有心思玩笑,可此時,他壓抑不住心裏的慌亂,小心翼翼地伸手,觸了觸謝琢的鼻息。  鼻息尚在。  他的手掌又碰上謝琢的側臉,立刻被掌下的冷意驚了驚。  這時,葛武已經將陸驍推過去的刺客剩下那半條命解決了,又截過葛叔的刀:“我能應付,看看公子!”  葛叔轉身,到了馬車前,就見陸驍冷著臉,焦急道:“叫不醒,應該是昏迷了,氣息很弱,全身冰寒,必須趕緊送去找大夫!以前可有這樣的情況?我不敢擅自動他。”  葛叔把人攔下:“找宋大夫沒用,一到冬天,公子就容易犯這寒疾,每次發病,藥石無用,隻能等公子自己蘇醒過來。”  陸驍一拳砸到了車前柱上,聲音極沉:“什麽叫藥石無用?”他眼前又浮現出謝琢毫無意識的模樣,手指發緊,“隻要是病,就一定可以治!”  知道陸驍是關心自家公子,葛叔沉默片刻,還是道:“病可以治,但如果是毒呢?公子的毒,自胎中帶出,自小就有,至今還沒有找到解毒的辦法。”  陸驍沉默下來,隱隱覺得,“自胎中帶出的毒”似乎在哪裏聽過,他沒有多想,追問:“那此前都是怎麽做的?”  “我們能做的,隻是為公子準備好厚的棉衾和幾個暖爐。”  到這時,刀刃相撞的聲音漸緩,最後一個北狄刺客被葛武斬於刀下後,這場截殺徹底消弭。  等葛武也急匆匆過來,葛叔暗暗朝他使了個眼色,同時在心裏想好了說辭,怎麽將被北狄刺客追殺這件事妥善圓好。  卻沒想到,陸驍一句沒問,重新躍上馬車:“走,回去!”  見陸驍掀起簾子進了馬車內,葛武沒有阻止——他對謝琢高熱昏迷時、拽著陸驍衣襟不放的場景記憶深刻。  想來,公子本心裏,是想親近陸小侯爺的。  車內,陸驍重新在謝琢旁邊坐下。他伸手小心地碰了碰謝琢的指尖,隻覺的像是碰到了一簇冰雪。  心口發悶,像是被箭矢的尖端劃了一下,聽葛叔話裏的意思,從小到大,謝琢這種情形的發病已經不是一次兩次。  而且隻能靠自己蘇醒過來,沒有別的辦法。  放在謝琢指尖處的手往上挪了幾寸,陸驍用自己滿是硬繭的掌心輕輕蓋住了謝琢的手背。  他想,若是此刻,謝琢被冰雪包裹,那自己的溫度,能不能令冰雪融化些許?  或者,透過冰雪,謝琢是否能感知到這一絲的暖意?  想到這裏,陸驍低聲道了句“冒犯了”,鬆開謝琢的手,將他整個人都抱到了懷裏。  像是抱了一個雪人。  掌心扶在謝琢清瘦的後背,陸驍覺得自己的心跳有些快,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車內太過狹窄的原因,鼻尖縈繞的冷香也更加濃鬱了,讓他心尖發軟發脹。  他轉開注意力,想,以前在淩北時,他常常被他爹扔到雪地裏練箭練槍,後來習慣後,就算隻穿薄衣也不會風寒,母親還總說他體熱不怕冷。  現在想來,體熱沒什麽不好。  陸驍垂下眼,將謝琢冰涼的手握進了自己熱燙的掌中。  每一息都過得很慢,但又好像過得太快了,沒過多久,葛武的聲音就穿過車簾傳進來:“陸小侯爺,到了,可要搭把手?”  “不用。”  很快,陸驍攔腰抱著昏迷的謝琢,穩穩地下了馬車。  接著,葛武先去點了燈,又去安置馬車和馬匹,葛叔則去了廚房,燒取暖的爐子。  陸驍熟門熟路地抱著謝琢走進臥房,將人小心地放到床榻上,順手將從馬車上帶下來的木盒也放到了床邊。  脫去謝琢的外袍,陸驍將棉衾展開,仔細蓋到謝琢身上,還掖了被角。  沒過多久,葛武端著一個暖爐進來,放到了床邊幾步遠的地方。  見謝琢額頭上覆蓋著一層細細的冷汗,像是連睡夢中也感到不安,發出極輕的囈語。  葛武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我手上都是爐灰,不方便,勞煩陸小侯爺把那個木盒裏的玉佩拿出來,放到公子枕下或者公子的手裏。”  “玉佩?”  葛武沒好說他覺得洛京這地方邪門,隻解釋道:“公子從小就容易驚夢,聽我爹說,公子的父親在公子很小的時候,就讓公子睡覺時握著這個玉佩,說這枚玉佩帶有殺伐之氣,可以安魂鎮驚,很有用。”  陸驍記下:“好。”  等葛武離開後,陸驍拿起放在床邊的木盒,準備將裏麵的玉佩拿出來。  一邊又想,看起來,謝琢幼時雖然體弱,但他父母極是珍愛他,明明不信鬼神,卻去廟裏點了燈,還找來了這塊玉佩,一切不過是為了一點微弱的希望。  玉佩不一定真的能安眠,但想來,謝琢伴著這枚玉佩入睡,應該就像有父母陪伴一般吧?  隻是剛一打開,看清盒中的玉佩,陸驍就驀地怔在了原地。  鹹寧二年,陸淵率軍攻入柔然王庭,從可汗的寶庫中找到了一對玉佩,見其玉質極佳,雕工簡約流利,頗為喜愛,便將玉佩帶回,一枚給了陸驍,另一枚給了謝衡剛出生的孩子。  陸驍自己那一枚,好好在他房中放著。  另一枚,當年謝家滅門時,可能在混亂中遺失了,也有可能——一直在阿瓷那裏。  他注視著玉佩上熟悉的紋路,又不由地將視線移到了謝琢身上。  怪不得……  怪不得謝琢是男子,卻紮了耳洞,會喜歡胭脂和耳墜,身上會有冷香,不喜與人肢體接觸,會買花環手串和發簪,淨麵、沐浴、換衣時,從不會讓人進臥房,曾說自己沒有父母也沒有家人,也不會考慮娶親……  原來,吃完斫膾回程的路上,謝琢在馬車內睡著,囈語般叫的那聲“哥哥”,叫的是他。  原來……  他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故意疏遠他,在他追問理由時,回答“因為你是陸驍”,又在月色下,說出那句“會難過如死”?  他又是懷著怎樣的心情,隻身踏入洛京,踏入朝堂,麵對那些生生將他父親折磨至死、逼得他滿門皆亡的人?  陸驍喉口澀痛。  不知道阿瓷這些年裏,有多害怕,多痛,多恨,多孤獨。  不知道讓他夜夜驚醒的夢裏,是不是仍是那條冰雪千裏的流放路。  不知道他冷了,熱了,苦了,疼了,有沒有人安慰照顧。  心緒震蕩,陸驍將玉佩小心地放進謝琢手中,收回手後,他顫著指尖,想輕輕碰碰謝琢的頭發,又在即將觸到時停住——  原來,他的阿瓷妹妹,已經來找他了。  作者有話要說:  比一個在雪地裏踩出的腳印都是愛你的形狀的心~謝謝看文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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