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愚一雙眼瞪圓,點心也吃不下去了,張張嘴:“可、可誰不知道,羅紹喜歡幹些動手動腳的醃臢事,你看見了才會動手揍他啊?而且那日謝侍讀也在場,難道他沒看見?”  陸驍語氣平靜,甚至帶著兩分薄笑:“他當然看見了。”  沈愚更不解:“那他為什麽還幫著文遠侯那個老匹夫,在陛下麵前汙蔑你?”想起之前自己還誇過謝琢,沈愚悶悶不樂,“原以為這個謝延齡長著這麽一張臉,該是個風光月霽的君子,沒想到竟是個在暗地裏捅刀子的!”  陸驍又補上一句:“告訴陛下,要罰我,但不能罰太重的,也是謝侍讀。”  沈愚徹底搞不清楚了:“這什麽意思?他汙蔑你,為什麽又不讓你受重罰?難道是,他怕得罪文遠侯,又怕得罪你?”  陸驍搖頭:“他不怕。”  “阿蠢,這次不一樣。”隔了好一會兒,陸驍才接著道,“這次有人上折子,說我教訓羅紹,‘有乃父之風,護國護民’。”  沈愚一直覺得陸大將軍是頂天立地的英雄,疑惑道:“誇你像你爹,不好嗎?”  陸驍一派散漫:“我隻問你,我,陸驍,在陛下眼裏,是鋤強扶弱、受百姓敬仰、廣結善緣好,還是喜怒無常、任性妄為、四處得罪人好?”  拿著點心,沈愚怔住。  “我父親,陸淵,一品鎮國大將軍。我兄長,陸緒,二品輔國將軍。三年前,邊關大捷,陸家封無可封,才讓我陸驍年不及冠,就混了個武寧候的頭銜。”  陸驍直直盯著沈愚,問,“你說,我父親我兄長都名震天下,大楚無人不知。現在,我要幹什麽?”  聽著陸驍的描述,沈愚莫名地喉口發幹,下意識地咽了咽唾沫,隻覺得後頸生涼,跟著反問:“你要幹什麽?”  “我當然隻需要拖後腿啊。”陸驍扯了扯皮質護腕,垂下眼,“陸家不需要一門三將。”  說出後半句話時,他眼中飛快地閃過很多情緒,最後又通通散了個幹淨。  隻剩下雲淡風輕的這九個字。  “可是,”沈愚不知道應該怎麽形容自己的心情,他連著“可是”了好幾遍,最後身體不由朝前傾,著急地脫口而出:  “可是來洛京前,你十四歲就上戰場,被敵方圍困,你手提長槍,不眠不休苦戰兩天兩夜,終於斬落敵將首級,率軍成功突圍!你、你——”  陸驍有一瞬的恍然,幾息後,嘴角浮起慣有的輕佻笑意:“這件事啊,你不說,我都快忘了。”  快忘了他不是洛京城裏打馬遊街的紈絝,而是淩北戰場上見過血的狼。  洛京連下了三日的雨,傍晚時才停。  散衙後,謝琢抱著兩本要帶回去看的書,和盛浩元在門口作別。踩著濕漉漉的青石板走到馬車前,謝琢正準備上去,餘光瞥見一片黑色衣角,眨眼又消失在轉角。  思索片刻,謝琢沒急著上馬車,而是吩咐葛武等等他,自己則走到了隱蔽的轉角處。  果然是陸驍。  他還是一身黑色麒麟服,圖方便,袖口全部紮進皮質護腕裏,頭發用革冠束起,整個人氣勢銳利,像一柄破敵的銀槍。  謝琢在三步遠的位置站定:“陸小侯爺。”  陸驍原本背靠著牆,見謝琢來了才站直身,唇角綴著笑:“聽說我投壺玩兒得很好?我自己怎麽不知道。”  聽他提起這一茬,謝琢垂眸:“我猜的。”  沒有彎彎繞繞,陸驍正色道:“謝謝你幫我遮掩。”  謝琢麵色平靜,直視陸驍:“我不知道小侯爺在說什麽。”  嘴角的笑意深了兩分,陸驍無所謂道:“你不知道沒關係,我知道就行。”  謝琢沉默不語。  雨後的空氣還很潮濕,謝琢穿著緋色的官服,露出一截雪白的羅織領口,襯得脖頸膚色更似羊脂白玉,很是晃眼。  陸驍視線逗留片刻,又想起謝琢發高熱昏迷那日,皮膚上浮起的那層薄紅。  知道不宜耽擱太久,陸驍將握在掌心的東西扔給謝琢:“我珍藏的,當時找了很久,好不容易才買到,送你了,顏色……跟你很像。”  陸驍送完東西,轉身走了,謝琢也從轉角處走出來,上了馬車,  將書冊放到一旁,謝琢打量手裏精巧雅致的青瓷罐,片刻後,他打開蓋子,一看——  胭脂?第7章 第七萬裏  文華殿當日的情形,鹹寧帝沒有嚴令不得外傳,洛京上下消息靈通,於是該知道的多多少少都知道了。  有人說陸驍仗著陸家坐鎮淩北,蒼狼騎所向披靡,便行事囂張,鹹寧帝又明顯袒護,招惹不得;  有人說文遠侯世子要躺三個月下不了床,陸驍閉門三天就上了街,兩家的仇是徹底結下了;  又有人說謝琢與陸驍不睦,明目張膽地在鹹寧帝麵前給陸驍上眼藥,現在陸驍也知道了,這兩人日後還有得鬥。  “據說翰林院的人去問那個謝延齡,說你這般,就不怕得罪武寧候?你們猜這個謝延齡怎麽說?他回答,‘我隻是在陛下麵前實話實說罷了。而且,得罪了又有何懼?不過區區一個紈絝。’”  說話的人同仇敵愾,拍著桌麵大聲攛掇陸驍,“小侯爺,我看這謝延齡是飄上天了,完全沒把你放在眼裏,竟敢說這種話!要不要我們去收拾收拾他?讓他知道在洛京,區區五品翰林,到底該如何行事!”  陸驍正沒正形地靠著軟塌,跟沈愚幾人行酒令。他剛輸了一局,咽下半杯‘羅浮春’,眼尾飛上笑意,漫不經心道:  “一個隻會寫錦繡文章、歌功頌德的五品翰林,你們還真上心了?聽說這人身體奇差,你們不要剛走近,他就吐了血,到時候謀害官員的罪名,你們可一個都逃不了。”  他語氣輕蔑,無甚興趣,像是與此等人糾纏,乃是自降身份。  沈愚也不耐地擺擺手:“你們閑不閑?要去你們自己去,有這時間,本世子寧願多喝兩杯酒!”  見跟陸驍關係最近的沈愚也沒興趣,起哄的人沒了聲響——他們雖然也都是勳貴出身,但不及陸驍沈愚有這麽高的身份做底氣。  沒了帶頭的人,眾人就徹底歇了心思,又開始熱熱鬧鬧地聽曲喝酒。  沈愚朝陸驍擠擠眉頭,小聲邀功:“陸二,我表現得是不是很不錯?哪能由著他們去找謝侍讀的麻煩,是吧?”  他清楚內情,作為陸驍的兄弟,心裏挺感激謝琢。  也是現在他才想明白,為什麽他爹以前常悄悄跟他感慨,說陸家在懸崖邊上走了很久,一個不注意,就會死無葬身之地。  “嗯,”陸驍點點頭,十分敷衍,“阿蠢確實很不錯。”  沈愚垮了臉:“說了不要叫我阿蠢!”  “好,我記住了,阿蠢。”  千秋館的裏間,謝琢來找宋大夫複診。  寫完這一回的藥方,吩咐藥童去抓藥,宋大夫擱下筆:“公子今天過來,心不在焉的,可是遇見什麽難事了?”  宋大夫看著謝琢長大,清楚他年紀雖輕,但從小天資機敏,長大後更是城府在胸,少有事情能讓他像今天這般,明顯麵露難色。  謝琢自沉思中回神,遲疑道:“不是什麽難事,隻是……前日收到了一份特殊的謝禮。”  陸驍的親隨說府裏堆了一倉庫,用不完。陸驍親自去胭脂鋪買胭脂,又說是“珍藏”,是“好不容易才買到”。  可是,陸驍長相俊朗英武,十四歲上戰場,不偽裝時,一身氣勢凶悍。平時裏,穿衣打扮也不見重視——  謝琢實在想象不出,陸驍會往自己臉上抹胭脂。  那……難道陸小侯爺喜歡搜羅、品鑒女子的物什?  不由地就問了出來:“宋叔行醫數年,可見過有男子喜歡搜集女子物什的?”  “哦?”宋大夫有了點興趣,“女子物什?比如什麽?羅襪?衣裙?釵環?”  謝琢搖頭:“都不是,是胭脂。”  “隻是胭脂啊,那不足為奇。”宋大夫臉上那點興趣收了回去,“前朝男子注重儀表,外出時,臉上粉都要敷三層,還要熏香戴花,到了我朝,這股風氣才淡了。”  這一點謝琢知道:“確是如此。”  “我行醫這些年,也曾遇見過不少你說的這種,有喜歡刀劍、瓷器的,有喜歡銅鏡、胭脂的,還有喜歡農具、圓形石塊、蠟燭的。甚至有人將養的仙鶴、種的梅花、釀的酒,視為自己的妻子,一過便是一輩子。”  宋大夫見多識廣,侃侃而談:“若隻是‘喜歡’,買幾件把玩,那就隻是私人愛好而已。若喜歡的程度超過常理,而此人時時心神緊繃如弓弦、日日處於危機四伏的境況,那應該是將此視為宣泄的渠道,紓解壓力,甚至有見之心安的效果。從醫者的角度,我是讚同這種做法的。”  “原來是這樣。”謝琢想,陸驍身處洛京,確實符合宋大夫所說的這種境況。  如此想來,隻是喜歡胭脂,即便收集了整整一庫房,那也不算什麽——不過是為了用來紓解壓力與心情而已。  而陸驍將珍藏已久的胭脂送給他——這份禮非常重。  “謝謝宋叔為延齡解惑。”  “不過小事,”宋大夫隨意地擺擺手,又提起,“公子前些日子讓我留意的楊氏,最近都沒有來醫館。”  “無礙,已經有眉目了。楊嚴前些時候似乎發了一筆橫財,在宣平坊買了一個鋪子,落的他妹妹楊氏的名字。這事他藏著掖著,生怕旁人發現。”  宋大夫皺眉:“買了鋪子?宣平坊的鋪子可不是一般人家買得起的。”  “沒錯。”謝琢拿過墨錠,極耐心地替宋大夫研起墨來,“我便讓葛武去查查,楊氏嫁過去做續弦的那戶人家是做什麽的。不過數年來,楊嚴幾乎沒有提起過這個妹夫,周圍的鄰居也隻知道楊氏嫁去了許州郾城。”  知道謝琢思考時就喜歡研墨,宋大夫瞧著自己的硯台,心裏犯愁:磨這麽多墨,要他寫多少藥方醫案才用的完?  謝琢並無所覺:“幾日前,葛武派人去郾城打聽了一番,查到楊氏嫁的是一個商戶。楊嚴這人,能力平庸,靠熬資曆熬到了修撰。如今能從六品修撰,坐到五品待詔的位置,少不得這位妹夫在銀錢方麵的貼補。但他以此為恥,所以連他的鄰居都不知道他的妹夫是做什麽的。”  “以此為恥?嗬,那怎麽又要花那些銀錢?”宋大夫跟著謝琢的思路,“公子是懷疑楊嚴買鋪子的錢,來路不正?”  謝琢沒有回答,而是問:“若你是那個商戶,病死前,家中財產是留給無所出的續弦,還是留給即將及笄的親生女兒?”  宋大夫略一思考:“續弦可以拿著自己的嫁妝再嫁,女兒無依無靠,我會一分為五,其中之四,留給女兒做她的嫁妝,保她餘生安穩。”  謝琢繼續問:“若你是楊氏,你會不會帶著毫無血緣的女兒一起投奔娘家兄長,而不是將她留在夫家,由丈夫的族人照顧?”  宋大夫沉思:“有風險。我一個人前去投奔,已經會遭受娘家人的白眼,更別說帶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女兒了。如果沒有非帶不可的理由,我不會帶。”  “可楊氏帶了,楊嚴也收留了。從翰林院中人的言語裏可知,楊嚴平日在銀錢方麵可稱吝嗇。會答應養一個無血緣的外甥女,說明楊氏說服了兄長。怎麽說服的?多半一個‘利’字才能打動人心。”  宋大夫指出:“若這楊嚴吝嗇銀錢,怎會在鋪子的契書上隻落他妹妹的名字?”  “對,所以說不定還有另一份契書,落的是楊嚴自己的名字。”謝琢隨意挑了一支筆,開始抄寫宋大夫的一份醫案,一邊道,“又是個問題,那這筆錢又是從哪裏來的?”  宋大夫摸了摸蓄的花白胡須:“侵占在室女繼承的財產,依我朝律令,輕則貶官,重則入獄,這位楊待詔的前程盡廢。公子是想?”  謝琢被濃睫遮掩的眼眸恍若冬日覆著冰的平湖,全不見平日裏的風光月霽,透著股毫不掩飾的冷漠,眼尾綴著薄笑。  “翰林院要編纂當朝陛下的《實錄》,我資曆太淺,尚無資格,除非楊嚴被貶官。”  隻有參與編纂《實錄》,他才有機會名正言順地翻看鹹寧帝的《起居注》和《時政記》,才能最直接地了解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  臨走前,謝琢將抄好的幾頁醫案遞給宋大夫,用沾濕的絹布反複擦拭手指,玩笑道:“宋叔,您十幾年來,字還是沒什麽長進。”  等人走了,宋大夫看著滿滿當當一硯台的墨,越想越氣:“我一個開方抓藥的,字寫得醜怎麽了?說我字醜就算了,竟然磨完了我整整一錠墨!這手是有多閑?”  另一邊,謝琢剛從千秋館出來,葛武就上前來,給他披上鬆葉紋的淡色長披風:“宋大夫吩咐的,快入秋了,天氣漸涼,公子秋冬都不好過,千萬不能受寒!”  又低聲匯報:“公子,我留在楊家附近的兩個閑漢,剛剛來找我要賞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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