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寧枝玉嫌惡他是魔,可這是與生俱來的身份,無法改變的,他知道寧枝玉永遠都不會喜歡他,哪怕他再努力,所做的一切在對方眼中仍然是笑話。  但他就是固執得,不舍得放手。  “心疼了?”燕鳶抬起頭,笑道。“萬年前,你弑我仙侶時,哪知我有多疼。萬年後,你對我種下魔蠱,讓我親手害死我摯愛時,可知我有多痛……”他喃喃說著,眼角無聲紅了。  “如今隻是這般,你便心疼了?”  “既然如此,你來替他受,可好?……”  殺戮、殺戮、殺戮,永無止境的殺戮,血霧翻滾著籠住天空,下方的魔物和天兵重複著愈來愈瘋狂的廝殺,場麵慘不忍睹。  對於正在發生的一切,寧枝玉感到很茫然。  他從未對燕鳶說過魔尊很在意他這種話,這段肮髒的過去,他一個字都不想提起。  燕鳶在假意劫持他前,隻說叫他陪他演一場戲,一場兵不刃血、能讓神族不戰而勝的戲。  起初他不明白燕鳶想幹什麽,這時終於明白了,燕鳶想用他的命作籌碼,逼魔尊放棄族人,自我了結。  這在寧枝玉看來是一件無比荒唐的事情,像那樣的魔頭,怎麽可能因為一個渺小的人族去死,魔尊也許會變著法子討他歡心,可代價絕對建立在沒有任何損失的情況下,就像有人願意哄一條小狗歡心,卻絕不會有人願意為了一條狗去死。  真正的愛,應該是喜對方所喜,痛對方痛,魔尊將他囚在這裏整整四年,從來不曾真的顧及過他的感受,他跟一條毫無尊嚴的狗沒有任何區別。  “沒用的……他不會因為我妥協的……”寧枝玉嘴唇凍得青紫,說話的時候微微打著顫,單薄的身體在發抖。  他的身體這樣弱,哪裏受得起這樣的凍,魔尊知道他定然很冷,定然很害怕。他不知道,寧枝玉隻要是在燕鳶懷裏,哪怕是被一把明晃晃的刀抵著,在寧枝玉心裏都比在他身邊強百倍。  他什麽都來不及想,就記得那夜的話,他很認真地說過,不論發生什麽,他都會保護他,即便是用命。  於是他說。  “好…我來替他受。”第一百三十六章 你自由了  魔尊的神色那樣堅定,一如他每回喝醉酒對寧枝玉吐露情誼的模樣。在很久以前,他曾聽下屬說過人族時興為愛殉情,若是不能擁有對方,便連死都要死在一起,到陰間去做鴛鴦。  他向來對那種蠢事嗤之以鼻,他們魔族是不這樣的,魔族好像生來就性情薄涼,嗜殺成癮,情愛於他們而言是很稀有的東西,隻存在於少數高等魔物之間,即便擁有,也不會重過自己的命。  幼時偶然聽到父王母後的對話,萬萬年前,初代魔王娶了一個人族為後,他們一家子興許是延續了那人族的血脈,因此骨子裏總有些癡情的秉性。  父王待母後一往情深,兩位兄長亦是對嫂嫂癡情專一,不似其餘那些高等魔族般後院妻妾成群。  魔叁原以為沒有遺傳那情種的魔唯有自己,後來才知曉,原不是如此,他隻是還未遇到真心喜歡的人,若是遇到了,便是連命都可以丟掉的。  就像萬年前那場大戰中,為妻女擋劍身亡的大哥。  他們終究是一家子。  “好啊,將你手中的魔刃捅進自己的心髒,我便將他放了。”微訝過後,燕鳶淡笑。  沒想到魔尊答應得如此痛快,他原本並不確定寧枝玉對於魔尊而言是怎樣的存在,他在賭。賭魔尊喜歡寧枝玉。  能在魔頭手中完好無損地活到現在,這本身就是件奇怪的事,雖然見到寧枝玉時他的手腳被魔鎖鏈束縛著,可束縛他的每一隻鐐銬上都包裹著細致的牛皮,這證明,魔尊不想寧枝玉受傷,哪怕是一丁點兒小小的傷口。  事實證明,他賭對了。  同樣感到詫異的還有被燕鳶用匕首挾持在懷中的寧枝玉,他看著魔尊冷酷的臉,輕喃道:“不會的……他不可能為我死的……”  “當心有詐……”  “不,他會的。”燕鳶觀察著魔尊的神情,篤定道。  下方正與神族撕殺的幾名魔將抬起頭焦急地朝魔尊吼,叫他莫要鬼迷心竅,但沒能阻止魔尊緩緩抬起魔刃的手,他低聲說。  “好。”  魔刃仿佛感覺到了主人的意圖,不安地嗡鳴顫抖起來,黑紅的魔氣繞著半彎的刀身,時濃時淡。魔尊對著手中魔刃看了一會兒,忽然笑了一聲。  魔將們被神族纏著脫不開身,隻能瘋狂地朝魔尊吼著,意圖阻止他們的王為了個人族自我毀滅。  “王——不要——”  “他根本就不愛您——!!”  誰在下方這樣嘶吼著,魔尊聽到了。他知道寧枝玉不愛他,他比誰都清楚。  他的阿寧不僅不愛他,還很討厭他。  按理說,他是不應該為了一個不愛自己,隻會對自己冷眼相待的人去死的,可事實上,光是看到寧枝玉被人用刀抵著脖子,流了那麽點血,他便覺得心髒好似被捅了刀子,連呼吸都害怕得在發抖。  那比讓他自己去死還要難受。  屬下說得對,他可能是瘋了。或是種了蠱,那種蠱名為阿寧,比魔蠱還要厲害。  不知道是何時開始越陷越深的,最初似乎隻是不滿於寧枝玉待誰都溫和有禮,偏偏見了他如同糞坑中的臭蛆,堂堂魔尊幾時被身邊人這樣唾棄過,他愈是厭惡他,他便愈是想看寧枝玉對他笑的模樣。  但他先前從未喜歡過誰,哄人這種事他是做不來的,畢竟身為魔尊向來隻有旁人討好他的份兒。  倒是潛心地同下屬學過,討好人該投其所好,他記得寧枝玉喜歡看書,便去凡間淘了不少,還買了文房四寶,不定哪日寧枝玉心情好了便想吟詩作賦。怕自己親自送給寧枝玉,會被一股腦扔出來,於是每回都叫下屬送。  他的心意對方應當是沒有感知到的,或者感知到了依然不屑一顧。魔尊其實清楚是後者,但他不願意多想,哪怕寧枝玉的話說得那樣惡毒,他還是癡心妄想,妄想有一日這個人族會被他打動。  可惜他太笨了,到現在也沒有學會如何真正地讓他笑。  屬下撕心裂肺的吼聲被完全摒棄在魔尊的世界之外,他抬起血色的雙瞳,看向寧枝玉,同往常那般,道。  “阿寧……教我寫你的名字吧。”  聲音低低的,沙沙的,散在風裏。  大抵是感知到了什麽,寧枝玉連那些冷嘲熱諷都忘了說,怔怔與魔尊對視著,眉宇間有幾分茫然。  魔尊見他不說話,垂下眸笑了一聲。  “你看,我又在說些有的沒的了。”  “明知道你不喜歡聽,還是要讓你不高興……難怪你那般厭惡我。”  “……我知曉你在我身旁過得不好,可我又不舍得放你走,亦不想讓你死,便隻能將你囚著。我想著,你這般良善,連踩死隻螻蟻都要難過許久,說不定哪日也會對我與阿冽心軟,到時候,我們一家便能開心起來了。”  寧枝玉凍得大腦遲緩,這時候才勉強找回自己的聲音:“我為何要對你心軟……都是你自作多情,我恨你。”  魔尊沉默須臾:“嗯,你沒理由對我心軟。”說著抬起頭,道。“你不是總說讓我去死麽。”  “總算能如你所願了。”  寧枝玉不太明白魔尊到底想幹什麽,直到此刻,他仍不認為魔尊會為他去死。  這太荒唐了。  他一定是有什麽陰謀詭計……  在寧枝玉紊亂的思緒中,魔尊手中的刃被抬至與心髒齊平的位置,他的視線片刻未從寧枝玉麵上離開,口中的話卻是說給燕鳶聽的。  “吾以魂魄消亡為代價,對天道起誓……願以吾死換愛妻活,汝若不尊此誓,九天雷罰降下,道殞身消,灰飛煙滅,永世不得超生。”  最後一字落下的同時,魔尊手中的刃沒入了心髒,隔著寒風寧枝玉都能聽到‘噗嗤’一聲響,他整個人都是木然的,呆呆地看著那魔,反應不過來。  “王——!!!!”魔族兵將們絕望地吼道。  魔尊的身體顫了顫,唇中一下子湧出許多血,以至於他俊美的臉變得十分豔麗。  魔尊本就是生得極出眾的,容貌絕不輸燕鳶,應著寧枝玉瞧他不順眼,嫌他惡心、狠毒,便從不拿正眼瞧他。  今日魔尊的舉動實在是太匪夷所思了,寧枝玉便不得不多看他,看得移不開眼。他一直覺得魔是沒有人性的,所以他向來看不起他,這時候反倒是看不明白了。  再強大的魔,被魔刃刺中心髒,都不可能活,逆天的自愈能力成了擺設,更多的血從魔尊口中淌下,他見寧枝玉這樣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忍不住沒出息地朝他笑。  “阿寧……”  “……阿寧……”  他知道寧枝玉不會應他,就是想多叫叫,再不叫,便沒機會了。  他終究是沒能學會如何寫愛人的名字。  因為他愛的人不願意教他。  “我知你厭惡我……但阿冽總歸是你生的,你莫要待他太心狠。”  “生而為魔……非他所願,你若願意教他……興許,阿冽亦能長成如你這般謙謙君子……”  當日有孕時,寧枝玉腹中懷的是雙胎,他身為人族承受不了如此大的魔氣,滋育孩子的養分不夠,生出來時就剩下一個。  魔尊大字不識幾個,想不出什麽有內涵的名字,恰好孩子出生那日大雪紛飛,寒風凜冽,便喚為阿冽。  這些寧枝玉都知道。  生下孩子不久,他便被打入了冷宮,身側半個人都沒有,消失許久的魔尊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他不願說話,魔尊便也不開口,安安靜靜地陪著他,問他願不願意跟他走。  他自是不願,他就想一個人靜靜等死,偏偏這魔頭煩人得很,一碗一碗湯藥給他灌下去,硬是將病入膏肓的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從那時候起寧枝玉就恨上他了,恨他強迫自己這樣痛苦地在人世間苟活,魔尊的出現令他失去了一切,他怎麽能不恨他。  孩子出生的小半月後,雪停了,那日午後的陽光很好,魔尊將他抱至院中的躺椅上曬太陽,隨後又抱了繈褓中的孩子出來,問他,我們的孩兒叫阿冽好不好。  那時候魔尊說起這種話來好像還有點不好意思,他自是不可能搭理他,要死的人怎麽會管一個小雜種的名字叫什麽,魔尊雖黯然,卻也不糾纏他繼續往下說了。  寧枝玉感到很奇怪,那些早已落灰的記憶他怎會記得這樣清楚,清楚到連那些時日發生的點滴都曆曆在目。  魔尊端了雞湯過來要喂他喝,被他揮手打翻在地;魔尊為他擦臉,他別過頭叫他滾,這魔頭不但不滾,還因此挨了他一巴掌;魔尊哄他喝藥,他不願意喝,那魔頭便講茶樓中聽來的江湖趣聞逗他開心,他聽著聽著便哭了,因為從前他身子不好的時候燕鳶也會這般說書哄他睡覺。  寧枝玉突然明白,這個魔頭可能真的是很喜歡自己,不僅僅是將他當作一個可有可無的玩物,否則他怎會願意為他死呢。  魔尊的身體在魔族兵將的哀哭中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透明。燕鳶放開了寧枝玉,他們一同站在半空,腳下踩著一朵祥雲。  “阿寧……你自由了。”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了,快到寧枝玉根本來不及做出反應,他甚至還來不及回答魔尊,來不及說出那些足以刺痛對方的話,魔尊的身體就化成點點血霧,向四周散去。  ——他的愛人很溫柔,唯獨待他殘忍,未曾施舍過他一個笑。第一百三十七章 別回頭  魔尊說得對,寧枝玉自由了,從這一刻開始。  可他卻覺得自己的心好像空了一塊,魔尊死了,他並沒有預想之中的高興,他隻是感到突然。本就是漂浮於世間的浮萍,失了來處,沒有歸根,天下之大,無他的容身之所。  燕鳶說要帶他走,他與他走了又能怎樣,他們回不到從前了。思來想去,這個世界上,唯一與他有著無法扯斷的聯係的生靈,便是那個被他口口聲聲稱為小雜種的軟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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