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不會在意他在準備這件禮物的時候,花費了多少心思,傾注了多少認真。 那般笨拙的龍,為了討他歡心,暗地裏將這雕木人的手法練習了一遍又一遍,總算雕出了個像樣的,細心地上了色,結果他不要。 他不僅不要,還將他的心意踐踏在腳底,說這是個沒用的東西。 燕鳶想起有段時間,玄龍手上總有細碎的傷口,很久都不好,他問他何故,玄龍不肯說,他便懶於追問。 如今回憶起來,才恍然明白,原來是為了給他準備生辰禮物弄的。 他不屑一顧、嗤之以鼻的東西,興許是玄龍能想到的,可以送給他的最好的禮物。 玄龍就是那般,不善於言,向來用做的……譬如在千年古潭時悉心地照料他,譬如回宮後燕鳶開口,他便忍痛拔鱗給他,見他內疚,還安慰他自己天生痛覺遲鈍。 自己怎麽就會懷疑他與旁人有染呢? 他分明待他這樣用心……用心到將他要的、不要的,都給了他。 一滴淚落在手中木人如畫的眉眼上,燕鳶回神,將木人貼在胸口蹭幹淨,好在那顏料是上好的,不至於被輕易弄花,他熱淚滿眶,對著木人抽噎出聲。 身體脫力地下滑,癱坐到地上,燕鳶懷中抱著那箱木人,右手中捏著最為精致的那個,喃喃哭道。 “阿泊……這禮物,我歡喜的。” “我歡喜的……” 再沒有人回複他了。 曾經玄龍在雕下這些木人時心中應當是滿懷期待的,期待燕鳶在收到這件禮物時,會露出怎樣欣喜的神色。 然而事實與他想象的背道而馳。燕鳶根本就不稀罕,他甚至連多看一眼都嫌煩。 玄龍失望地離開了。 燕鳶的歡喜來得太遲了。太遲了。 連後悔的餘地都沒有了。 他好想那龍,想到深處,頭便開始痛,燕鳶整個人倒在地上,蜷起身子,雙手握著木人貼在心口,哭得雙目紅腫還不夠。 “阿泊……” “我歡喜……” “你聽到了嗎……” “我歡喜……” 若玄龍還在,看他這般模樣,興許會心軟,可死了就是死了,再哭也回不來了。 燕鳶知道的。 他哭多了,漸漸流不出淚。 抱著那個冰涼的木人躺在地上,神色空洞。 外頭宮人稟告,說寧枝玉來了,想見燕鳶,燕鳶誰都不想見,他將自己關在這間與玄龍共同生活過的偏殿中,罷免了早朝,連朝政都交給了丞相代管。 他知道自己病得很厲害,連宮中的太醫都醫不好他,外頭的江湖名醫進宮為他診治,亦是束手無策。 大抵唯有玄龍可以醫他,但那龍不在了,他便隻能受著。從小到大燕鳶都未受過什麽疼,母後雖去得早,抵不過父皇重視他,給他尋了個溫婉的後母,他從太子做到皇帝,這半生可以說是順遂至極。 花娘說他是玄龍的劫,玄龍又何嚐不是他的呢。否則他怎會陷得這樣深,被那頭疾折磨得死去活來還是要想他,想到時而會生出‘要不就此了結算了’的念頭,如果他死了,是不是就能與玄龍相見了。 這樣的想法出現片刻便會被燕鳶狠狠抹去,因為他答應過玄龍,要將他們的孩兒養育長大。若他不是皇帝,若這孩子流落到民間,定是很難活下去的。 所以……所以在玄龍彌留之際,才會那樣不顧尊嚴地求他…… 他要好好活著,完成玄龍最後的願望。 然而很多時候,做得永遠比想得,要難多得多…… 燕鳶花了幾日時間,親自將偏殿打掃了一遍,所有的物品都被保持在原來的位置,營造出玄龍還在這裏生活的假象。甚至用膳的時候,他都會叫人準備兩副碗筷,每餐都有玄龍喜愛的生魚片和鮮蝦。 “阿泊……吃。” “你最喜愛的。” 燕鳶坐在紫金楠木桌邊,墨發披身,許久未出門,身上隻著鬆垮的白褻衣。他夾起一片肉質鮮美的生魚片放入身側位置的空碗中,笑道。 “這魚無刺……好入口,你嚐嚐。” 他等了一會兒,不見那碗中的食物減少,對著空氣愣道:“你不喜歡嗎?” 隨後拿著筷子探向另一道食物夾過去:“那試試這鮮蝦。” “蝦好吃……補身子甚好。” “你吃啊……” “你怎麽不吃……” 待那碗中的食物被堆滿了,也還是好好的擺在那裏。燕鳶眼眶逐漸紅了,小聲地問,問他為何不吃。 這樣的場麵幾乎每日都會上演,若有例外,便是因燕鳶頭疾發作,疼得起不來床。 一旁的陳岩看不下去了,紅著眼上前:“皇上,您這是何苦呢……” “您別再折磨自己了……寒公子不在了。早就不在了。” 燕鳶皺起眉斥道:“陳岩,你胡說什麽呢?” “阿泊答應過要陪朕渡過此生,他怎會食言?” “他最是說話算話的……” “他最是說話算話的……” “……” “他還在夢中說要與朕恩愛萬萬世呢……他怎可能走。” “陳岩,阿泊不是最喜愛這些東西了麽?”燕鳶茫然地看向老太監,啞聲問。“他為何不吃呢?……” 陳岩渾濁的雙眼淌出淚:“造孽啊……” 見對方不回他話,燕鳶扶著桌子站起身,虛晃地轉身往床邊走:“阿泊不吃…那朕也不吃了……朕累了,要睡一覺……” 燕鳶躺上床,睡是睡不著的,頭疾折磨得他一日頂多睡二三個時辰,他抱著那團藍錦被在床上翻來覆去,疼得說話都不利索。 “陳岩,拿酒來……朕頭疼,快拿酒來。” “快些……拿酒來。” 陳岩聞聲過去,從袖子裏掏出常備的瓷瓶:“皇上,您別喝酒了,越喝越疼。” “您吃藥吧,這是太醫開的止疼藥……” 黑色的小丹藥倒出在掌心,陳岩剛遞過去,便被燕鳶一把拍開,落在地上滾得沒了影兒。 “朕叫你拿酒來!!” 烈酒雖不能治頑疾,但喝醉了便能入睡,能睡得久些。睡著了便能見到玄龍,有時運氣好,他會夢到與玄龍在天宮中恩愛交纏,夢見他與玄龍琴瑟和鳴,同尋常夫妻那般生活,一起用膳、沐浴、一起安眠蘇醒。 做著最普通的事,得到的快樂毫不普通。 很多時候夢見的隻是些細碎的片段,那種極致的幸福感卻足以將燕鳶包裹住,叫他整個人仿佛在雲上飄著。 隔著夢境,燕鳶都能感覺到,夢中的男人於他而言有多重要,將男人擁在懷中的時候,便好似擁住了整個天下,充實且滿足。 睡夢中所見所聞越幸福,醒來便越痛苦,那極致的絕望叫燕鳶痛得喘不過氣,但他仍拚命追尋著夢境,因為那是他唯一能見到玄龍的途徑。 其實他很清醒,他隻是想要假裝,假裝玄龍還活著,假裝玄龍還在他身邊,假裝玄龍從未離開過。 偏偏身邊的人總要殘忍地拆穿他的謊言,連讓他演戲騙騙自己,都做不到。 運氣不好的時候,他會反複做噩夢,夢見玄龍與他生氣,要拋下他,與他和離。夢見玄龍被敵人刺穿心髒,死在他懷中。 對於燕鳶的命令,陳岩不得不遵從,五六壺烈酒最終還是被擺在托盤上送到了床邊。燕鳶爬起身,隨手提起一個玉壺就往口中灌,他喝得急,好似那不是酒,而是白水。 仰頭灌酒的時候,眼角有淚淌下。 他將自己整個人都浸在了酒壇子中,偶有大臣來探望尋他商議國事,燕鳶十有八九醉得不省人事,睡著了都在哭喊玄龍的名字。 時間一久,朝堂上風聲四起,說帝王這是被妖邪迷了心魄,曾有條玄龍被囚在皇宮中慘死的消息不知不覺間傳了出去。 有臣子提議請修士來驅邪,說燕鳶的頑疾是玄龍的魂靈作祟,是玄龍在報複,隻要將偏殿中那玄龍所用過的物品都燒了,再做一場法事,便能叫燕鳶恢複康健。 燕鳶倒希望是玄龍的魂靈作祟,那便代表玄龍正以別樣的方式陪伴著他,可他比誰都清楚,那龍走了。 後來,他連他的夢都不再入。 玄龍的遺物,燕鳶當寶貝似的存著,誰要燒毀,那便是要他的命。燕鳶不可能毀掉那些東西,於是帶頭施壓的朝臣就被拖出去砍了頭。 除夕那夜,本該大擺宮宴迎新年的,燕鳶沒那心思,再加上頭疾愈發的嚴重,便免了。 這日他未喝酒,派人送了新年賀禮去太後的宮中,就在偏殿中擺了一桌菜,獨自抱著他與玄龍的孩子坐在桌邊,所有的宮人都被他秉退了。 身側的位置上照例擺著副空碗筷,孩子在燕鳶臂彎中酣睡,燕鳶夾了魚片到玄龍碗中,對著空氣笑道。 “阿泊……” “除夕快樂。” 這般,他們一家三口,也算是團聚了。第一百零八章 父皇不要離開阿執 在遇見玄龍前的那幾年,燕鳶的除夕夜是與寧枝玉一同過的,宮宴過後,會與寧枝玉一起守歲。 他滿心以為那便是自己前世愛人,傾覆一切待他好,連自己的性命都不顧,還搭上了玄龍的命,結果發現自己愛錯了人。 他有滿腔苦楚與痛恨無處發泄,痛恨自己怎會認錯人,雙眼被狗糞蒙蔽,毀掉了兩個人的一生。 寧枝玉終究是無辜的,他臨盆的那日,燕鳶去鸞鳳殿看了他。孩子生下來,長了雙火紅的瞳仁,妖異邪魍,一看便知不是人族之嗣。 在場的宮人都嚇壞了。 燕鳶倒是很冷靜,他不但沒有憤怒,心中反而隱隱感到輕鬆和釋然。大抵不在意對方的時候就是這樣,不管對方做了什麽,都不會激起他半分情緒。 “阿鳶……對不起。” “我背叛了你。”長發濕漉漉地鋪在身下,寧枝玉虛弱地躺在床上,笑容清淡,一副等待處置的坦然模樣。 他蒼白消瘦的臉龐再沒引起燕鳶的疼惜,過往的愛如同逝去的風般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