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裏的男人逐漸安靜下來,垂著疏長的睫毛,精致得似一具沒有生氣的人偶。  燕鳶見他不搭理自己,讓步道:“我知道,你應當是累了,那你就好好休息吧,我陪著你。”  “那你明日一定要醒,好不好?……”  “我從未見過你生病,你忽然變成這般模樣,真的嚇到我了……”  燕鳶直到半夜才合眼,第二日睜眼時玄龍仍然在睡,身上高熱不但未退,甚至有越演愈烈的趨勢,整個身體好似火爐似的,燕鳶是被生生熱醒的。  這體溫要是在人族身上出現,恐怕早就被燒傻了,燕鳶連早朝都沒心思去上,繼續叫人送冷水來給玄龍降溫。昨夜見玄龍喝了退熱的藥後肚子疼,估計那藥對玄龍有害無益,燕鳶就不敢給他喝了。  用這般粗略的法子,也不知何時才能起效,但沒辦法,隻能熬著,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辦法。  玄龍這麽一病就是整整十日,乾坤宮上下亂成了一鍋粥。朝政積壓,燕鳶在他昏迷第三日時不得不恢複早朝,每日除去上朝那一兩個時辰之外,他整日都守在玄龍床側,寸步不離乾坤宮。  鸞鳳殿那邊派過幾回宮人來給燕鳶送點心,都被以朝政繁忙的借口擋在了門外。皇宮中漸漸出現皇後失寵的傳聞,說是皇帝前段時間微服出宮時帶回了個傾國傾城的男子,養在乾坤宮內,被迷得神魂顛倒,自然就沒心思去顧及皇後了。  至於那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承諾,情到濃時或許是真,情轉淡了,便不作數了。尋常男子尚且三妻四妾,何況是一國之君。  皇後那病怏怏的身子,連房事都行不了,遲早失了君心。  鸞鳳殿的掌事宮女憤憤不平地將那些傳言給寧枝玉重複了一遍,寧枝玉聽罷,唇角笑容不變:  “她們是這麽說的嗎……”  宮女看著寧枝玉毫無血氣的麵容,眼眶濕熱:“是啊,這謠言也不知從何處起的,奴婢剛才從乾坤宮回來,路過冷宮的時候,聽到那裏麵的太監和宮女在嚼舌根,奴婢聽不下去,便進去狠狠收拾了他們一番。”  寧枝玉失笑:“你這般氣悶又是何必……真的便是真的,假的便是假的,不會因為聽得人多了,就成了真的。”  “我不是說過,叫你們莫要仗勢欺人麽。”  “奴婢哪裏仗勢欺人了!”宮女委屈道。  “分明是那些狗奴才見皇後娘娘落魄便迫不及待地在背後踩上一腳,說您幾句壞話便好像得了萬兩黃金似的高興。若您真有那麽一日,指不定被人欺負成什麽模樣呢。”  “您性子又這般軟,即便親耳聽到那些人詬病您,恐怕也不會出手懲罰他們……那奴婢隻能強硬些了,叫他們知道皇後娘娘不是好欺負的,鸞鳳殿不是好欺負的。”  “我說一句,你頂十句……咳咳咳……咳咳……”寧枝玉眼露無奈,捂住唇咳嗽起來,氣息不穩道:“平日裏真是將你慣壞了……”  “皇後娘娘……”  這一咳就咳出了不少血,順著雪白的手背淌在錦被上,宮女紅著眼取出帕子,握住寧枝玉的手替他擦去血跡。其實早已見怪不怪了,但每日看到這樣好的人飽受病痛折磨,便心疼得很。  寧枝玉目光落在空氣中,漆黑的眸中光亮微弱,像是即將燃盡的最後一點火光,他笑道。  “其實他們說得……也並非全然是假。”  “從前阿鳶恨不得日日見我,纏著我。如今我叫人帶著點心去看他,妄圖從他那裏得到幾句體己話,他都不願意給我。”  “其實很多事,又何須別人來說。”  “我自己便最清楚……”  宮女抓了抓他的手,沙啞道:“皇後娘娘……您別這麽說,皇上隻是太忙了,等他空了,便來陪您了。”  “皇上最關心您的。”  寧枝玉搖頭,聲線溫柔。  “無需安慰我,我不是傻子。”  “他們說得對……病怏怏的身子,怎能留得住君心。”  “我得到的,已經夠多了。至少他曾經愛過我……遇見他,是我這輩子唯有的福氣。可能我福薄,福氣也隻有一點點,還沒怎麽體會,就沒有了。”  “強求不來的……終是強求不來的……”  宮女秀美的臉上落了淚,她直覺,若是皇上真的不再愛皇後,那麽寧枝玉會死的。沒有足夠的愛,不夠堅強的人就會如秋日的樹葉那般枯萎。  “不會的,不會的,奴婢明日就去求皇上,讓他來看您。”  “別去。”寧枝玉輕聲道。  “人活著,該有尊嚴,那樣,哪怕有一日我不在他身邊了……還能在他心中留下一個好印象。”  宮女聞言嗚嗚地哭起來,寧枝玉被吵得頭痛,也懶得趕她,後腦靠上床架,合上雙眼。  片刻後,他忽然聽到一個詭異的男音,在腦中響起。  “想不想,讓他永遠隻愛你一個人?……”第五十八章 魔尊  寧枝玉以為自己思念燕鳶過度幻聽了,他睜開雙眼,往空曠的殿中看去。  除去床邊的宮女,哪裏有半個人影。  “你看不見本尊的……”  “本尊在你體內……”  那聲音又出現了。近得猶如貼在寧枝玉耳畔說的,低低的、沙沙的,令他一陣毛骨悚然,喉嚨發緊道。  “你是誰?”  宮女愣住,連哭都忘了:“皇後娘娘,您怎麽了?……”  “青梅,你先下去吧,我累了,想獨自安靜片刻。”寧枝玉鎮定地搖頭,合上雙眼,同時聽腦中那聲音道。  “本尊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不想,讓燕鳶隻愛你一人。”  不知為何,那聲音說起‘燕鳶’二字時,似乎格外咬牙切齒。  待青梅出去了,寧枝玉眼底慌亂經不住顯露出來,清瘦的手無聲攥緊身上被褥:“你為何在我體內?……”  “你是妖?”  “妖?”那聲音冷笑起來。“愚蠢的人族,本尊是魔。”  “魔……”寧枝玉心驚不已。  “你不用害怕,本尊寄居在你體內,與你共生,不會傷害你。”  寧枝玉抑製著慌亂,低問:“你為何要寄居在我體內,於你有何好處。”  “一介怨魂,無處可去,自是要找到宿主。”  寧枝玉:“為何是我……”  “你乃至純至善之人,魂魄鮮甜,正合本尊口味,肉身又與本尊這般契合,本尊不找你,找誰?何況,你可是那人的皇後。”  寧枝玉幾乎立刻就想到了什麽,收緊手心道:“我的病……是因為你。”  “大婚之夜,我忽然病倒,是因為你。”  那聲音帶著古怪的回音:“有幾分聰明。”  寧枝玉弄清緣由,紅了雙眼,一時連害怕都忘了:“是你……是害了我。若不是你,我便不會生病,我沒有生病,阿鳶便不會為了我去尋玄龍,更不會愛上他。”  “是你害我……”  “你以為沒有本尊,燕鳶就能永遠愛你?”那聲音打斷他。語帶嘲諷。  “別傻了。他為了玄龍不惜放棄天帝之位,甘願墜入凡塵受輪回之苦,可不是為了愛一個凡人。”  “他尋了玄龍萬年,如今不過是愛錯人罷了,待他幡然醒悟,你以為他身側還會有你一席之地?”  寧枝玉怔怔道:“你在說什麽……”  “他與玄龍,乃前世仙侶。萬年前,玄龍以神將之身帶領天兵與魔族征戰,大勝之時死於那場血戰中。燕鳶為了替玄龍報仇,大開殺戒,屠盡魔族,舍去那九重天上的天帝至尊之位以凡人之身入輪回去尋他。尋了萬年才尋到,你覺得,是燕鳶與玄龍前世情緣深,還是與你那區區幾年的感情重?……”  “若不是他轉世時喝了那碗孟婆湯,豈會認錯人……”  “不過……認錯了才好……認錯了才好……”  寧枝玉聽出他的癲狂和欣喜,道:“你怎知道這些……我又憑何相信你。”  “憑我便是那被他趕盡殺絕的魔族之尊。”那聲音咬牙切齒,忽然拔高的音量震得寧枝玉耳膜發痛,胸口湧起一股反胃之意,麵色發白。  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想做什麽?”  “本尊要報仇——”  “讓他知道,什麽是悔不當初,恨不得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寧枝玉忍著胃中翻湧,艱難開口:“……你要殺他。”  “不,本尊不會殺他。”  “死是多麽輕鬆愉快的事情,痛苦地活著,才更加大快人心……”  “他為了替玄龍報仇,屠盡我魔族千萬生靈,那本尊便要他親手殺了尋了萬年的愛人,要他眼睜睜地看著玄龍死在他麵前……”  “你想想,待他恢複記憶的那一天,臉上會出現怎樣精彩的表情?……”  “他一定會生不如死,自盡而亡,隨玄龍一起灰飛煙滅,哪裏還用得著本尊動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寧枝玉痛苦地捂住雙耳,倒在床上蜷作一團:“不……我不會幫你的……我不會幫你的……”  “不,你必須幫本尊。”  “否則,待燕鳶徹底愛上玄龍那日,便是你離開皇宮之時。”  “他那般愛玄龍,你覺得到時他會容許你繼續留在他身邊?離開皇宮之後,你能去哪兒?……”  “回你爹那丞相府?”  “他如今願意正視你,高看你,是因為他懦弱無能出身卑賤的兒子一夕之間飛上枝頭成了鳳凰,你所擁有的一切,都是燕鳶給你的。一旦失去了皇後的身份,失去了燕鳶的庇護,你將變回從前人人唾棄的寧枝玉,就連丞相府的下人看你不順眼了,都能肆意在你摔倒時往你身上踩上幾腳,過街老鼠都比你高貴……”  寧枝玉合上雙眼,淚順著白皙的臉頰滑落,他緊緊捂住耳朵,然而那聲音還是穿透他的大腦,刺痛他的心,他哀求道:“別說了……別說了……”  “本尊說錯了麽?”那聲音輕飄飄地反問。  “從前的寧枝玉尚且卑賤至此,廢後寧枝玉,將是人人喊打的落水狗。還記得5歲那年冬天,你被嫡出的兄長逼著跳進水裏戲水給他看麽?……你不跳,他就揍你的奶娘,五歲的孩子哪裏會遊水……你被嗆得半死,奄奄一息時被人救上來,你的身子就是從那時開始不好的吧?八歲那年,唯一可憐你身世、願意疼惜你的奶娘病死了,其實是被丞相夫人毒死的,她恨你,她的相公一生隻有她一個女人,卻因為你娘破戒,生出你這個肮髒的孽種。那一切你都知道,但你不敢吭聲,因為沒有人會為你出頭,奶娘在時尚且有人為你知冷知熱,奶娘去世了,你的日子就更難過了……你就這樣像那浮萍般在那丞相府裏長大,任人踏上去,都會往下沉。”  “16歲那年,你高貴的弟弟逼你上樹撿風箏,你摔下來,摔得頭破血流,沒有人關心你……唯有燕鳶,他出現了,他問你疼不疼,為你包紮傷口,帶你回了宮。”  “你的人生,就是從那一刻開始被眷顧的吧……可誰又知道,你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都是從別人那裏偷來的。”  “他看著你的時候,其實心裏想得是前世愛人,想得是玄龍,他對你的好,都是因為另一個人。  “但即便你如今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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