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種危險並不是生命收到威脅的恐慌,而是一種明知道前路將通往不可掌控的變數卻仍舊想嚐一嚐滋味的甘之如飴。 若是早些年的他,碰到蕭景赫這樣的恐怕二話不說給一悶棍拐走睡了再說吧? 楊晏清想著,不禁啞然失笑。 原來在這京城待的久了,不僅心變得越來越硬,膽子也會越來越小。 桌上昂首站著的黑鷹用墨色的黑豆眼瞅著楊晏清許久,抬腳過來小心翼翼地啄著楊晏清的鬢角,隨即咬住了旁邊垂下的冠帶。 楊晏清從來就招這些動物喜歡,這黑鷹原本是獵場被人圍獵訓熬的有主之物,彼時楊晏清不過是路過那處,隔著老遠那鷹便像是看到了什麽熾熱的向往展翅而來,爪子硬生生勾在楊晏清的肩膀上任憑錦衣衛如何驅趕都不鬆開,那人見這鷹居然傷到了帝師,嚇得跪坐在地話都說不出來。 之後不久前主親自帶著黑鷹前往鎮撫司賠罪,本是一件不大的事,但為了安那人的心楊晏清拒了別的賠禮隻留下了這隻初見就給了帝師大人肩膀幾個血豁口的鷹,而這隻鷹愣是競爭上崗成了鎮撫司唯一一個不論楊晏清在哪都能將信送到的信使。 ——也隻能給楊晏清送。 除了淮州和狼崖能近身,其餘人這位鷹祖宗看都不帶看一眼,靠近就能叨塊肉下來,性情很是凶悍。 黑鷹不停的用尖喙啄著楊晏清的冠帶往外拽,見楊晏清紋絲不動的模樣,黑豆眼裏浮現出十分人性化的嫌棄。 “好吧。”楊晏清矜持的站起身,“這可是你威脅我去的。” *** 早晨剛下過雨,院子裏的仆從們正在打掃被雨水打落得撲了一院落的葉子。 黑鷹目的十分明確地往王府西北角飛,那便距離楊晏清的園子最遠,幾乎是對角線的距離分布在王府的兩個角。 楊晏清剛一出來就感覺到一絲寒氣,他理應是不怕冷的,也不該怕。但這兩年的秋冬對他來說的確有些難受,看來有些東西裝得久了,假的也漸漸變成了真的。 曾經鮮衣怒馬仗劍江湖的日子,遙遠的就像是隻發生在上一世。 黑鷹飛一段就停在某個地方等一等後麵慢悠悠的楊晏清。 直到一人一鷹磨蹭到距離馬廄一牆之隔的地方,黑鷹翅膀一展向上高飛,伴隨著一聲清利的嘶鳴攏翼俯衝直直衝著正躬身刷馬的黑衣男人襲去。 蕭景赫因為刷馬將兩隻袖子都別了上去,聽見聲音轉身抬起胳膊,那黑影穩穩地停在男人結實有力的臂膀之上。 黑鷹很有分寸且倨傲地抓著蕭景赫的小臂,高高的仰起頭蹭了蹭蕭景赫伸過來的手。 蕭景赫見狀低笑了一聲:“你倒是比你主人討喜可愛多了。” “就衝王爺這句話,它明天的肉條沒了。”楊晏清過來的時候恰好將蕭景赫這話聽在耳朵裏。 黑鷹頓時張開翅膀哇哇叫著撲棱,不滿極了。 蕭景赫趁機捋了一把黑影翅膀下的絨毛,滿意的點頭:“這鷹養的的確不錯。明日他要是不喂你肉吃你就來找我,機靈點知道嗎?” “很好,你後天的肉也沒了。”楊晏清聽到這話,和那雙黑豆眼對視哼道。 蕭景赫有些好笑,將手上拿著的馬刷扔回水槽裏,手臂向上一送將鷹放出去:“你跟一隻畜生置什麽氣。” 楊晏清幽幽歎道:“王府太大了,一個人悶得慌,沒辦法才隻能找鷹置氣啊。” 蕭景赫將袖子放下來的動作一頓,挑眉:“這幾日鎮撫司的人進進出出忙著拆牆砸門的還不夠熱鬧?” “那是他們的熱鬧,和我有什麽關係?”楊晏清揣著手十分自然地撇清關係,見蕭景赫提著一桶東西過來,走近一看,“王爺這是在用黍米喂馬?” 蕭景赫舀了一勺灑進廄槽裏,見楊晏清好奇,抓了一把遞到這書生麵前:“黍米混了黑豆。戰馬長期隻啃草肚子會脹大後移,耐力也會降低。”隻不過若是當人都吃不飽肚子的時候,即使是戰馬也沒有挑剔的資格。 楊晏清:“讓我試試?” 楊晏清伸手過去看著蕭景赫,蕭景赫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將手中的飼料傾倒在那白皙纖長看上去隻適合握筆弄琴的手指間。 原本在馬廄上空盤旋的黑鷹看見楊晏清手裏的東西,一個俯衝下來就要叨,沒成想旁邊一直安安靜靜低頭吃飼料的大黑馬頓時仰頭嘶鳴,越過馬廄的飼料槽將過來奪食的鷹用馬頭硬生生撞了出去。 黑鷹被撞的在空中歪歪斜斜的晃悠了幾下才穩住,反應過來之後就朝著那昂首挺胸馬臉上寫滿了不屑的大塊頭抓去。 黑鷹被馴得極其聰明,一開始不論是啄擊還是抓撓都不占上風,但它很快就發現那討厭的大塊頭被拴在馬廄裏出不來,不僅開始隔著馬廄的欄杆打遊擊戰,幾次之後試探出了那戰馬的攻擊範圍,竟然開始堂而皇之的飛進馬廄裏挑釁。 那匹通體黑色膘肥體壯的戰馬被欺負地怒不可遏,甩頭抬蹄開始瘋狂掙紮,竟然將栓馬的麻繩硬生生拽斷,衝著那還在幸災樂禍的黑鷹嘶鳴撞去! 黑鷹沒料到這大塊頭竟然能掙脫桎梏,一轉頭下意識地往自家主人的方向飛,一頭紮進了楊晏清的懷裏。 原本站在一邊的蕭景赫頓時臉色一變:“小心!” 高大的黑色戰馬眼裏隻剩下那個膽敢馬口奪食還挑釁生事的破鳥,衝著楊晏清的方向就是一個衝鋒,還沒碰到那隻被人類抱在懷裏的破鳥就被一隻手牢牢製在半路。 蕭景赫製住那一臉桀驁狂拽的大黑馬,不理會愛馬不服氣的用蹄子刨地的動作,低頭問懷中的楊晏清:“沒事吧?” 楊晏清懷裏的黑鷹好像知道自己闖了禍,頭插|進翅膀下麵把自己團成了慫球窩在楊晏清的懷裏。 “嘶……”楊晏清皺眉,“腳好像扭了。” * 作者有話要說: 蕭景赫:……書生就是嬌氣 楊晏清:計劃通√第16章 梅樹之約 蕭景赫皺了下眉,對著不服氣的大黑馬沉聲嗬斥:“墨騅!” 墨騅是蕭景赫一手養大的馬,比起千裏挑一的戰馬還要高大一圈,肌肉強健是難得一見的烈馬,平日裏喂馬的小廝在靠近之時都免不了心驚膽戰,哪裏受過今天這樣的鳥氣! 但這會兒蕭景赫是真生氣還是假不悅,動物遠比人類要更加敏銳。不甘不願地嘶鳴了兩聲,墨騅低頭自己咬著韁繩噠噠回了馬廄,臭著一張馬臉開始低頭幹飯。 蕭景赫低頭問楊晏清:“能走嗎?” 楊晏清似是動了一下腳腕,頓時眉頭皺得更緊:“……疼。” 蕭景赫有些納悶,剛才墨騅別說碰到楊晏清,就連那惹禍的鷹都沒挨到一根鳥毛,怎地這書生就傷得連路都走不了?不過低頭看了眼馬廄附近並不平整的砂石地麵和楊晏清寬大衣袍下顯得清瘦的身子……算了,這弱不禁風的。 總不能是這書生故意裝傷不想走路吧?圖什麽? 蕭景赫這般想著,手臂一用力將楊晏清撈起來橫抱在懷裏,兩隻手掌分別貼在楊晏清的腰側和股側,好在有秋冬厚重的衣服隔著,蕭景赫的喉結動了動,警告自己不要低頭去看懷裏的人。 楊晏清心安理得地窩在蕭景赫溫熱的懷抱裏,懷裏還抱著一團散發熱量的鳥團子,頭偏了偏靠在蕭景赫的胸前,又是一聲歎氣:“屋子裏太悶了。” 正往院子方向走的蕭景赫腳步一僵,板著臉:“楊晏清,你別太過分啊。” “蕭景赫,你自己想想,自從成親,我見過你幾回?”楊晏清回擊道。 蕭景赫聞言眼皮一跳,氣笑了:“第一次見先生,先生誘使本王大晚上練槍一個多時辰;第二次見先生,先生從本王這裏套話出本王與詹王曾有舊交;第三次,先生用本就在查的舊案換了將近一半的靖北王府;第四次,讓本王生平第一次給人付喝花酒的賬,之後調情到一半說走就走還讓本王自己紓解;第五次先生更是在朝堂言論直指青州,一聲不吭就翻出了當年本王與詹王的交易明裏暗裏威脅警告本王——” “先生說說,本王哪還敢見先生?” 楊晏清低頭想了想,忽然好奇發問:“王爺既然能被我挑弄興致,為何這麽多年房中也沒一兩個可心人?” 蕭景赫總算看出這書生今日來找他是很難得又別扭的服了個軟,暫且不論後麵還跟著多少陷阱,兩人如今怎麽都算是合作關係,不好鬧得太僵,更何況對楊晏清此人,蕭景赫其實多少還是有些招攬的心思,便順著楊晏清的意思腳下一轉朝著另一邊院子走去。 “本王不能接受他人近身。”蕭景赫坦然。 楊晏清沒說話,像是在沉思什麽。 蕭景赫沒聽見聲,低頭就看見這書生的臉上明晃晃寫著可惜的恍然大悟,咬牙:“本王身無隱疾!” “哦……”楊晏清的手撫摸著黑鷹的翅膀,將這個話題暫且帶過,“這是什麽院子?看起來和別處倒是不同。” 靖北王府多數地方都帶著武將的銳利與大氣,這處院子倒是少有的帶了些江南的細膩,感覺……更像是出自女子的手筆。 蕭景赫收斂心神,這才注意到自己方才信步拐進來的院子是哪裏,眼神一滯,壓下心頭湧起的澀然,淡淡道:“是我母妃的故居。” 蕭景赫的母妃應當就是蔣青的親姑姑,出身祖籍江南的詩禮世家,隻是這位曾經的靖北王妃常居於京城,與久駐青州的老靖北王聚少離多,聽聞二人感情並不好,這座院子想必便是蕭景赫母妃曾經獨居的院落。 抱著楊晏清走到院子裏的亭中,蕭景赫將人舉起來放在石桌上,還沒等楊晏清反應過來就抬起了楊晏清的一條腿,溫熱的大掌握上了楊晏清的腳腕:“傷哪了?” 楊晏清:“……另一隻。” 蕭景赫的動作一頓,悻悻然放開手裏的腳腕,伸手就要去抓楊晏清的另一隻腳。 楊晏清哪敢讓這人真的查看傷勢,眼疾手快地反握住蕭景赫的手腕,挑眉:“王爺確定要看?” 蕭景赫:“怎麽?本王看不得?” 這書生別真誆本王的吧? 楊晏清鬆開蕭景赫的手,意味深長道:“也是,王爺既然與我拜堂成了親,我渾身上下每一處地方,王爺自然都看得……倒也不算是輕薄,是我想岔了。” “唉,總是獨守空房倒是忘記了在下已經是有夫君的人了。”楊晏清說著還將腿朝著蕭景赫的身前晃了晃,大大方方地等著男人檢查。 蕭景赫被楊晏清的這聲夫君叫的耳垂通紅,不一會兒那紅色就順著脖頸蔓延進了衣領裏,哪裏還敢去碰楊晏清的腳腕。 “你這人說話怎麽、怎麽這般不知……不知分寸!”蕭景赫按了按額角,實在是拿這人沒辦法。 明知道這人心眼多盤算多的的確確不是個好相與的主,卻每次麵對這人的時候都硬不下脾氣。 這書生真是天生來製本王的不成?! 蕭景赫站起身在石凳上坐下,陷入了自我懷疑,撇開眼不去看楊晏清。 楊晏清四下看著這座有些蕭瑟的院子,比王府旁的院子多了些高低錯落的矮灌木,看那些簇擁著的如今已經凋零的花枝,楊晏清能夠想來待到春日之時院子裏的那幾分姹紫嫣紅。 “聖上頗為尊敬先生,想必不會也不敢做貿然越過先生賜婚的事。”蕭景赫突然開口打破兩人間的沉默,事實上這個問題他著實想了並不短的時間,“先生與本王成親,所圖為何?” 楊晏清輕笑,語調微揚:“那王爺當日在殿上毫不推脫領旨謝恩又是為何?” “先生!”蕭景赫放在膝前的手緊握成雙拳,“先生不想開誠布公談談?至於領旨謝恩,本王也姓蕭氏的蕭,先帝能得到的,本王自然也能。” 楊晏清坐在石桌上,以一種低頭俯視的角度看著蕭景赫好半晌,忽然大笑出聲,笑得幾乎直不起腰來。 蕭景赫被楊晏清笑得臉上躁得慌,忽青忽白變了幾下之後咬牙起身就要走,卻被喘息著眼角猶帶笑意的楊晏清拉住了衣角。 冷著臉低頭看,蕭景赫見那書生抬手揩掉眼角的濕氣,放軟聲音道:“不是在笑你,隻是覺得,王爺的樣子有些可愛。” 可愛。 蕭景赫額角的青筋蹦了蹦。 算了,他就不該和這書生浪費時間!活該被這人戲弄! 楊晏清將懷裏伸長了脖子張望的黑鷹放開,拍了拍鷹屁|股讓它不要留著礙眼。待黑鷹朝著馬廄的方向飛走後,思索片刻開口:“我本無入仕之意,參加科舉隻因當年微末之時曾受先帝恩惠。要說起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情,莫過於當年和先帝在月下喝的那場酒,若不是那場酒,我也不會對著當時微服的先帝大談闊論,引得先帝起了親政之心。” “最後無端害了那諸多性命。” 蕭景赫不太懂這書生的腦子是怎麽想的。 沒他說話先帝就不想親政了?這話說的……嗬。 蕭景赫也是當過皇帝的人,他最清楚男人隻要坐在那個位置上,早朝自上而下俯視群臣,每一日都能感受到至高無上權柄的美妙,而當這個皇帝並沒有實權的時候,他坐在皇位上的每一秒都像是在被欲望煎熬。 楊晏清隻是一個臣子,他永遠不會懂——隻要坐上那個位置,但凡心中還有一絲血性,沒有哪個皇帝不想在曆史上留下自己的功績姓名。哪怕奪權失敗,也好過碌碌無能史書上一筆帶過嘲諷十足的傀儡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