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帝來探望的時候,就見到竺元風一身虛弱地躺在床上,蒼白的臉上,眉宇間依舊是難忍的痛楚,但是嘴角卻噙著一抹淡淡而恬靜的笑。 順帝的心不禁柔軟了一下。 伺候他的並不是小七,小七也受了刑,正在養傷,所以小太監一看到順帝,便立刻跪在地上,高呼:“皇上萬歲!” 這一聲便吵醒了竺元風,後者緩緩睜開眼睛,似乎恍惚了一下,才掙紮著要從床上起來,“奴……” “不必多禮,元兒,快躺回去。”順帝連忙往前了一步,輕輕地製止了竺元風的行禮,又順勢地坐在了床上,淡淡的傷藥味縈繞鼻尖,他柔聲道,“你受苦了。” 言語之中,疼惜之意明顯,但是一想到這位之前毫無留情地讓人打入慎刑司,就知道這份情誼有多涼薄。 竺元風垂下眼睛,低聲道:“雷霆雨露皆君恩。” 若是旁人這麽說,順帝必然覺得虛偽,但是經過此事以後,他對竺元風的看法再一次發生改變,要說這話中沒有怨懟,順帝不信,但是就算有,竺元風心軟,很快就過去了,依舊忠心耿耿,或者說,這位飽讀詩書,忠君愛國刻進骨子裏的書生做不出背主的事。 況且說到底要不是劉珂,竺元風也不會受這無妄之災,骨頭再輕,總不會對著仇人搖尾乞憐吧! 想到這裏,順帝便更加溫和了,“這次委屈你,朕知道,等你傷好,朕必然補償。” 秦海一死,掌印大監便空出了位置,竺元風從二把手升為一把手毫無懸念。 他無需裝傻充愣,便謝了恩,“多謝皇上。” “秦海和萬全死有餘辜,可禁軍由何人節製便令朕頭疼了。”順帝在屋子裏踱步,看著竺元風道,“元兒若有推薦,不妨說來。” 竺元風微微一愣,這看似恩寵,然而他若真遞上了人選,豈不是跟秦海一樣? “禁軍掌握皇城安危,奴才也不知何人能夠勝任。” “太子這一招倒是用的極好,這京城怕是難以找出一個像元兒這般一心一意忠君的出來。”順帝感慨了一聲。 竺元風心說這能怪誰? 太子穩定朝局,安撫地方,這遭人詬病,被視為禍國殃民的新政如今也在新法辦的修正之下慢慢為人接受,將被順帝折騰地苟延殘喘的大順又續上一命,這等功績,誰不看在眼裏? 有多少人恨不得皇帝忽然暴斃,太子殿下直接登基呢? 秦海會接受劉珂的蠱惑,也是因為看到了眾望所歸之勢。 隻是這話竺元風無法說出口,反而低聲安慰道:“皇上仔細找找,定然有的。” 當然有,隻是這些人雖沒有傾向於太子,卻也並非對他這個皇帝全然忠心,這就需要順帝自己抉擇了。 * 罷朝三日後,重新開啟。 這次站在順帝身邊的太監換成了竺元風,太子殿下站於群臣之前,吊兒郎當的嘴臉之下,目光若有似無地往他身上飄,帶著一絲絲可惜的意味。 順帝盡收眼底,心中冷笑,他命竺元風宣了一道聖旨。 秦海和萬家已經死無葬生之地,九族全誅,但下場依舊在這空曠的大殿和百官之前再一次宣布,特別點名了罪行裏外勾結,背主不忠! 誰都知道這是在警告那位不知收斂,將手伸進皇宮的太子殿下,以及暗中已經不知君主之臣! 整個早朝,萬籟俱寂,群臣無一句之言。 直到皇帝再無下一步動作,才響起太子殿下懶洋洋的聲音,“罪人既已伏誅,還請父皇息怒,隻是萬全為禁軍之首,如今職位空缺,還請父皇盡快安排才是。” 有時候,群臣真的很想知道太子殿下知不知道膽大包天這四個字怎麽寫! 此刻皇帝立威,震懾百官,太子卻提禁軍統領一職,這不是故意掘逆鱗嗎? 生怕皇帝不知道太子覬覦這個位置? 皇帝攝人的目光哪怕有旒冕都擋不住,直落在劉珂的臉上,冰涼刺骨地說:“看來太子有人選。” 劉珂從寬大的袖子裏取出一份折子,施施然地往竺元風那兒一遞,示意他過來取,“兒臣與六部,及內閣商議,關乎皇城安危,父皇安危,這些人可勝任,還請父皇斟酌。” 六部尚書和內閣輔臣:“……”額頭的冷汗瞬間就落了下來。 他們怎麽不知道跟太子殿下有商議過這個事?避之不及,哪兒敢? 果然,帝王死寂的眼神就看了過去,短促地笑了一聲之後,緩慢道:“好,很好,真是為君分憂的好臣子。” 膝蓋一軟,他們差點就跪下來,然而一個輕飄飄的眼神忽然橫過來,太子殿下意味不明地朝他們一笑,那已經彎曲的膝蓋又忽然僵直,怎麽也跪不下去。 皇帝跟太子打擂,直接殃及了他們這些池魚,得罪哪一個似乎都關乎烏紗帽和性命。 最終,他們隻能保持沉默。 竺元風清晰地看到順帝放在龍頭扶手上的手頓時握緊,他死死地盯著年富力強的太子,殺心驟起。 最終竺元風喊了一聲,“退朝”第185章 國度 竺元風將一幹宮人屏退,冷靜地站在一旁,由著順帝怒不可遏地砸爛了大成宮內所有的瓷器茶盞,目光落在其身上,小心皇帝受傷。 殿外的宮人嚇得戰戰兢兢,但是竺元風知道這歇斯底裏很快就會結束,因為,帝王年事已高,沒那麽多精力,也沒那麽多氣力。 果然,不一會兒,順帝便氣喘籲籲地停下手,竺元風於是上前將他扶到了龍椅上,低聲安慰:“皇上息怒。” 順帝胸口起伏,臉上怒意難消,“這個……不孝子!朕真是後悔將他召回來!” “朕看的出來,他早已經迫不及待要取朕而代!” “引狼入室,引狼入室!混賬!” 竺元風低垂著臉,聽著順帝不停地叱罵,心中波瀾不驚。 這個時候後悔,豈不是太晚了? “皇上,太子畢竟隻是太子,這禁軍統領之選終究是皇上指定,今日太子必是故意以此激怒您,還請冷靜。”竺元風輕輕握住順帝的手,聲音依舊是不變的溫和。 順帝看著他,沉沉地吐出一口氣,接著冷笑道:“他想氣死朕,朕自是不能如他所願,你說的沒錯,這大順江山還是朕的。”他將桌案前上劉珂的那份奏折拿起來打開,看著上麵一個個羅列而出的名字,忽然短促地笑了一聲,“元兒,這上頭竟沒有張閑的名字。” 張閑,禁軍副統領,如萬全與秦海沆瀣一氣,張閑對竺公公亦是再三示好,隻是後者並不多親近罷了。 按理,禁軍統領革職,副統領替任,也是順理成章,以順帝對竺元風的愧疚和寵信,他若開口,此事必成。 隻是不管劉珂是故意還是無意,順帝這一問,竺元風就不好開口了,當然以他的為人,也不會像秦海那樣迫不及待地安插親信,所以他沉默下來。 順帝拍了拍他的手,“元兒。” 竺元風彎腰靜聽。 “命泗亭侯張閑覲見。” 竺元風微微一怔,接著立刻領命,“是。” 有了秦海跟萬全勾結在前,順帝哪怕相信竺元風,也不會再看到這個局麵。 此乃明旨,並非密詔,很快整個京城便知此事。 太子府中,今日登門了六部尚書和內閣,看著翹腳在桌上,嘴裏咬著筆杆看奏折的太子,每個人臉上盡是苦笑。 “太子殿下……” 內閣大臣不由地拱了拱手。 “怎麽了,怎麽了,一個個頂著閨中怨婦的討債臉,整的孤像是對你們始亂終棄似的,一塊兒來要名分啊?” 這裏的大臣哪一個年紀不夠當他爹的,被如此一說,臉龐紛紛扭曲了一下。 吏部尚書道:“殿下,今日您……太衝動了!”其實他想說的是狂妄,不知天高地厚! 對著皇帝拉攏朝廷重臣,染指禁宮兵權,這是生怕太子之位坐得太穩嗎? 順帝從來不是個仁慈的君主,秦海和萬全前車之鑒,足夠讓人膽戰心驚。 他們覺得不能再這麽下去,否則必有兵戎相見的一日,那他們這些大臣…… “嗬嗬。”劉珂一聲輕笑傳來,他放下腿,將奏折往桌上一放,正坐,接過小團子手裏的茶,掀起眼皮,皮笑肉不笑道,“諸位,你們都發現的事,孤難道心裏沒數?可父皇為何忍氣吞聲,都沒動孤呢?” “唉……殿下既然早有所料,那就更應該……” “更應該什麽?安安分的,等著被廢的那一天?”劉珂幽幽的話讓所有人都睜大了眼睛。 再一次確認,全天下也就隻有這位當太子敢大咧咧地這麽說出來,就不怕傳到皇帝耳朵裏,提前廢了? 但是,一想到今日朝堂,人眼裏都知道太子幹了什麽,皇帝也真就這麽硬生生地忍下,似乎這大逆不道的話……也沒啥關係。 “別懷疑,父皇就是這麽打算的,孤給他做牛做馬,把朝廷理順了,清幹淨了,百姓安撫了,天下太平了,就跟端王兄說的那樣,鳥盡弓藏。不過……也得孤樂意才行,是不是,諸位?” 這還用得著說,今日就看出來了,父子博弈,旁人以命相填。 也不知道這場宮闈變動,究竟誰贏了? 好像是皇帝,畢竟揪出了秦海和萬全。可是連皇帝身邊伺候幾十年的太監都倒戈,這…… 眼看著大臣冥思苦想,糾結不定,劉珂把茶盞一放,目光放冷:“既然都來了,你們也回去想想,真到那一日,站哪邊?” 眾人:“……”他們就不該踏進太子府! 正說著,下人匆匆來報,“殿下,皇上宣泗亭侯覲見。” 泗亭侯? “這是要……” 大臣麵麵相覷。 “看來放眼朝堂,父皇更信任一個跛了腳,丟了五城兵馬司一職的廢物。”劉珂冷笑了一聲。 泗亭侯,十多年前曾任五城兵馬司,娶了宗室郡主,很得順帝信任。不過這人好打獵,而且是野獵,雞兔這種小打小鬧他沒興趣,專挑大蟲豺狼,每年春秋必要呼朋喚友前往狩獵。 當然,常年跟猛獸搏鬥,終有失手,某一次被咬傷了腳,斷了骨頭,順帝無奈撤了他五城兵馬司一職。 後來腳傷雖愈,但是落下殘疾,走路一拐一拐,聽聞四處尋醫問藥,不知怎的慢慢就淡出人群之外。泗亭侯乃開國勳貴,又娶宗室女,勢力不弱,中途帝王也不是沒宣過,但是他似乎對頑疾頗有忌諱,便不再出入朝堂。 不管朝堂如何折騰,幾個皇子之間互相爭鬥,都是不動如山,毫不搭理。就連劉珂返京,大肆邀請朝中上下的那場晚宴,泗亭侯府也沒把這個炙手可熱的寧王放在眼裏。 “殿下,您可別小瞧了泗亭侯,若西北乃是西陵公說了算,這京城便是他泗亭侯的地盤,禁軍之中有多少兒郎在他手下操練,打上了秦家烙印。” “雖說這十多年修養,早已經沒了當初的威望,可那些禁軍校尉卻是記得他的好,以泗亭侯的本事,若真節製禁軍,殿下這便是一件大麻煩。” 被劉珂拖下水,已經有所傾向的內閣六部,在聽聞帝王的宣召之後又再一此動搖起來。 曆朝曆代,雖說帝位大多是爭搶而來,子弑父,弟弑兄比比皆是,隻要坐上那把椅子,再多的大逆不道都化成了勝者為王。 但是,這前提之下,太子的勢力能夠撼動皇帝,而最直接的便是兵權。 尚家畢竟在西北,鞭長莫及,而有齊峰節製沙門關,也對劉珂極為不利,好在西陵公重病,匈奴虎視眈眈,讓西北軍無法動彈。可劉珂依舊欠缺兵權,哪怕全天下的百姓,朝中的大臣都傾向太子,隻要皇帝不答應,也隻能功虧一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