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帝點了點頭,“朕已經準了,所以楊卿以為於此有所關聯。” “正是,皇上,兵部已重新考核年輕將領,可置於各地邊關,接替暮年之將,以防青黃不接,為敵可乘。” 順帝重複了四個字,“暮年之將。” “是,老將作戰經驗豐富,威望深重,可惜心有餘力不足,而新將年富力強,卻經驗匱乏,根基淺薄。縱觀史冊,多少朝代指望一將戍邊,可一旦老去,便是朝堂不穩,天下大亂,臣以為我朝當以此警惕,在老將還有要餘力之時,培養新將,此乃軍改法意義所在之一。” 順帝聽著緩緩點頭,“按楊卿的意思,沙門關也在此列。” 楊慎行道:“西陵侯已是古稀之年,就是朝中大臣都嫌少有此高齡,若有所不測,便是國之不幸,皇上,說句不恰到的話,本就該早做打算,使其退離前線,西陵侯勞苦功高,也該頤養天年,體現皇恩浩蕩。” “這話說的極是,朕也時常愧對西陵侯,不忍心讓其留在風沙戈壁,麵對匈奴鐵騎。”順帝麵露猶豫,為難道,“可惜論對西北的熟悉,朝中上下,再無人能比,若讓其榮養於京,實在可惜,又怕新將無法勝任,需要有人在旁指點接應……” “父皇,若將西陵侯安置在沙城,西北軍便依舊姓尚,新將更無法順利接任。”景王接口道。 “琅兒說的極是,朕的確有此顧慮。” “父皇,那就將西陵侯安置於玉華關如何?”端王建議道。 順帝喝茶的手一頓,微微頷首,但還是問:“可合適?” “兒臣以為正合適不過,玉華關雖無戰事,但卻是距離沙門關最近的關卡,若新將真無法守住,自可命西陵侯重新掌控大局。” 景王拱手道:“兒臣亦是讚同。” “臣等附議。” “好,擬旨,命西陵侯接任玉華關,至於沙門關的人選……”順帝的視線落在兩雙渴望的眼睛上,看著他們躍躍欲試的表情,順帝諷刺一笑,“禁軍統領陸明擇日上任。” 禁軍統領,誰的人也不是,是順帝自己的人。 言罷,秦海浮塵一揚,“有事起奏,無事退朝。” * 大成殿內,秦海隨順帝走進寢殿,不由地讚歎道:“皇上真是英明。” “哦?” 秦海笑嗬嗬地抬起拇指:“端王和景王如此積極搬走西陵侯,就是打著這二十萬西北軍的兵權主意,您命陸明上任,可不是讓他們竹籃子打水一場空?” 提起這兩個兒子,順帝的表情變得極淡,“這兩個孩子,成天就知道互相攻訐,拉攏朝臣,吵得朕頭疼。如今還敢將主意打到邊關上,當朕看不出來?” 秦海笑著上前為順帝寬衣,“皇上說的極是,但願兩位王爺能明白皇上的用心。可是……” “嗯?” 秦海小心地說:“陸明前往沙門關,那皇上的安危可怎麽辦?” 禁軍統領雖然品級不高,可是卻至關重要,非帝王心腹不得勝任,秦海這麽一說,順帝便看了過來,目光隱晦不明。 秦海等了一會兒,緩緩抬頭,見順帝冷漠的盯著他,不禁心下一跳,連忙跪下來,自掌嘴巴,“奴才該死,奴才僭越,奴才該死,奴才僭越……” 不一會兒,這嘴角就打出了血,至此順帝才擺了擺手,“行了,在朕身邊這麽多年,還不知道不該打聽的別打聽嗎?朕還好好的,別急急忙忙找退路。” 此言一出,秦海眼前頓時一暗,差點栽了過去,立刻解釋道:“皇上,奴才對您忠心耿耿,絕無二心啊!皇上,您……” “下去上藥吧,讓小元過來伺候。” 清清淡淡一句話,秦海深知順帝已經不耐煩了,隻能住嘴垂頭道:“是。” 他膽戰心驚地出了殿門,剛巧看到一個眉清目秀的侍走來。小元看到他嘴角的血跡,頓時麵露驚訝,“秦公公?” 秦海側了側臉,有些不自在,隨口道:“你來的正好,皇上命你伺候,小心些,莫要惹皇上不高興。” 小元臉色一白,然後唯唯諾諾道:“是。”他忐忑不安地走進殿內。 然而不過剛邁入門檻,他害怕的目光頓時冷靜下來,微微勾了勾唇,然不過一息,下頜繃緊,又露出一絲怯弱,迎向那抹明黃,小聲喚道:“皇上……” 此刻順帝已經換了便服,對他一招手,“過來,給朕研墨。” 小元下意識地看了看門口,眼神裏有一絲懼意,欲言又止,但還是乖乖地走到順帝身邊。 順帝在邊上看著,笑道:“怎麽了?” “剛才秦公公……”小元說著又垂頭沒再說話,隻是仔細認真的磨起墨來。 “秦海啊。”順帝跟著看向門口,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若不是你無意中告訴朕,朕還不知道老七的折子是怎麽泄露出去的。”劉珂的折子不通過內閣,是直接加急呈給順帝的。 小元手下一頓,驀地抬起頭,臉色又白了一分。 “怕了?”順帝問。 小元點點頭,又立刻搖了搖頭,“是我多嘴了……”話一出口,似乎覺得不對,又垂頭不敢說話了。 “你啊,在朕身邊那麽久了,還怕那老貨?” “奴,奴才聽秦公公的……”小元小聲說。 “原來如此。”順帝說著站起來,“過來,你給朕寫幾個字。” “我?”小元驚訝,然後連連推辭,“奴才不敢。” “朕恩準你了,有一手好字,不寫就可惜了,寫得好,朕有賞。” “那……我寫什麽?” “想寫什麽就寫什麽。” 小元於是拿起了筆,然後回頭看了看皇帝。 順帝鼓勵道:“無妨,朕恕你無罪。” 小元於是垂下頭,望著桌上雪白的紙,目光微凝,最終提筆,一氣嗬成。 順帝湊近一看,頓時哈哈大笑起來,“天下長安!” “奴才獻醜了。”方才的揮毫氣勢完全不見,小元又怯懦地站到了邊上,拿著可憐的眼神望著皇帝。 如此矛盾,卻又讓順帝喜愛至極,順手就將人撈到了懷裏,摸著細白的手,“你們讀書人啊,就是這兒簡單,好,寫得好,該賞什麽?” “皇上無需……” 小元還沒說完,就聽順帝道:“秦海掌印,那你就執筆吧,聽朕的,今後不必怕他。” 說完,他將人一把拉起,半拖半摟,進了內殿寢宮,“皇,皇上,白日……”第117章 聖旨 楊慎行走出大殿,沿路與眾位大人一一拱手告別,他走得很慢,然後便聽到身後傳來一聲,“楊大人。” 他回過頭,果然看到端王快走了兩步,追上來,楊慎行於是行禮道:“端王殿下。” 端王笑問:“楊大人這是在等本王?” “下官想殿下定然是有話要問的。” “楊大人果然透徹。”端王與楊慎行並排而走,說,“方才朝堂,老六命禦史台彈劾免役法的折子,你怎麽看?” 楊慎行顯然就是為此事等著他,於是道:“殿下以為這萬人請願究竟是真還是假?” 端王思忖片刻,“既然內閣也收到了消息,自然是真。” 楊慎行頷首,接著又問:“又是何人抵製?” 端王不緊不慢道:“看著是那些窮苦百姓,可是方才朝堂上也說了,定然是鄉紳,官屬不忿出這額外役錢,將這筆銀子轉嫁給了他們,提高了租賃,多了苛捐雜稅,自然就鬧得民不聊生。”端王並非傻子,豈會看不出來景王這一出在為誰撐腰,“自從新政開始之後,老六帶著那幫家財萬貫的勳貴,成天什麽也不幹,就知道找茬,使役錢才多少,九牛一毛,這都要從百姓手裏摳!這次父皇下令徹查,我看他到時候怎麽交代!但是……” 端王皺了眉,顯然事情並非如想的那般簡單,“老六答應的也太快了。” 別看景王看似勉為其難,可鬥了這麽多年,他了解自己那心高氣傲的弟弟,若無防備不可能那麽爽快。 楊慎行道:“殿下,您可曾想過,若這使役錢真能到了百姓手裏,哪怕一分半厘,也不會有這萬人請願廢除免役法嗎?” 端王一聽,不由地斂下笑容問:“楊大人的意思……” “朝廷缺銀,役錢若有餘,上交國庫,自是毋庸置疑,可也不能讓百姓出了大力,服了長期苦役之後,連溫飽都夠不上啊!”楊慎行老態的臉上露出憂慮來,“免役法本是為了讓窮苦百姓受益,如今卻加重了他們的負擔,是老臣的罪過。” “這又怎麽成了你我的不是?” “殿下,鄉紳,富戶或是官屬,他們加不加租息,朝廷管不到,即使有,也並非是主因。乃是臨雲府將使役錢層層盤剝,又迫使百姓加重徭役,這才讓他們真正抵製免役法啊!” “這……這本王也是為了父皇,朝廷缺銀,不快速填補如何發放百官俸祿,如何修建廟宇,如何給出兵餉?”端王說到這裏,便淡定了,“父皇心裏也清楚。” “但是皇上下令徹查。” 楊慎行一句話讓端王凝重起來,“本王算是知道為何不安了,你說父皇這是什麽意思?這不到頭來還是得查到……父皇身上……”話音一落,他的臉色瞬間一變,“原來老六打的竟是這個主意!” 順帝的性格,作為兒子,端王自是清楚,最是好大喜功。這銀錢順帝花的痛快,卻絕對不希望將百姓怨道的責任攬在身上。 端王一邊點頭一邊肯定地說:“楊大人,本王明白了,父皇這是在敲打我。” “殿下,皇上定然不希望再有類似的事情發生,既然國庫已經有所緩解,不如暫且……收一收?”楊慎行抬起手,鄭重地行禮。 如尚瑾淩所言,楊慎行這個首輔,掌管著三司條例司,可惜最終還是如一葉扁舟隨著端王這片海起起伏伏,去往何處,無法掌控。 端王看著楊慎行露出的懇求之態,頓時笑起來,上前一步攙扶道:“楊大人說的是什麽話,你為國為民,本王自當支持。定是下麵領會錯了本王的意思,隻知道為朝廷分憂,倒是忘了百姓那一頭。” 楊慎行也不管粉飾話,隻是恭維道:“殿下如此深明大義,大順之福。” “哈哈,楊大人謬讚,倒是這西北大軍,有些可惜。”免役法如何,端王並不關心,隻是這軍改法,本以為能安插些人手,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楊慎行安慰道:“西北大軍乃是大順最強大的一支軍,皇上若想坐穩江山,必然不會放任兩邊伸手,殿下無需可惜,至少景王也無法染指。” 端王頷首:“是啊,這個結果也算是尚可吧,不過卻便宜了老七,一個人在雍涼當王不說,如今又有西陵侯相助,可真是悠閑自在,讓人羨慕。” “西陵侯手上隻剩五萬玉華關,不足為懼,反倒是殿下,軍改之下,各路置將,倒是可以考慮人選了。” “哈哈,正是。”端王大笑起來,拍了拍楊慎行的肩膀道,“本王幸好有楊大人啊!” 楊慎行謙遜行禮,恭送他離開。 晚些時候,楊慎行坐在書房裏,打開抽屜,拿出那份來自沙城的信件,抽出其中信紙,本是要打開一觀,可是最終還是緩緩地放下來,目光複雜深刻。 這時,門口響起一個聲音,“外祖。” 楊慎行將信放回抽屜,然後高聲道:“進來。” 方瑾玉走進書房,對著他行禮。 楊慎行溫和地問:“不是說同窗請客吃酒嗎,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 方瑾玉笑道:“都是讀書人不敢耽擱太久,交流幾句便回來了。” 楊慎行欣慰:“也好,國子監內都是品學兼優之人,你也當勤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