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因為無所畏懼,方才毫不在意,有著如此強大的自信,一般不是假大空的憨貨,便是不可為敵的梟雄。 而誰敢認為正始帝是憨貨? 大皇子的手指冰涼,並不在乎他的心思被人勘破,“他總會老。” 師傅仰頭大笑,笑聲透著濃濃趣味,“你說得不錯,他總會老。”手指按在桌上,他彎著眉眼,“可你也不是不能死。” 他拍了拍大皇子的頭,淡笑著說道“小打小鬧沒什麽問題,但可別將你父皇真的惹惱了。” 他的聲音逐漸低沉下來,露出幾分幽深。 “他才是真正無法無天的人。” 有顧忌的人,才有軟肋。 可這位陛下,如今看起來的軟肋…… 掃射了一圈,卻是沒有幾何。 即便是有,如太後,那秦王也不是說殺就殺? 有誰敢問過秦王的屍體……究竟如何嗎?聽說運出去的時候,就連白布都是軟塌的,誰也不敢掀開。 無法無天,無所畏懼。 徹頭徹尾的瘋魔。 與陛下這樣的人對上,真才叫沒有活路。 “……如今邊關未平,四海內又接連出事,若是壓不下呢?” 難以想象,這是五歲的大皇子會問出來的問題。 皇子師傅的眼神微動,心中更是感慨,果然皇室裏頭,就沒有誰是真正的無用。他將藏在袖子裏的輿圖取出來,擺在大皇子的麵前。 在這張略顯粗糙的輿圖上,已經被人圈出來幾個地方。 細看就知道,一個是廣平,一個是清河,還有已經被波及到的虛懷,還有更遠一點的一個州。 這是如今逐漸受災的地方。 除了朱筆圈出來的這些,另外還有別的,正畫在了南麵,那像是箭頭投射過去的幾條線,有人在邊上細細地寫了幾個姓。 大皇子第一眼看中的,便是“趙”。 這是一個稍顯沒落的世家,正在廣平王的封地內。 如今,已是南逃。 再看左右,也是世家的名諱,都不是那些頂尖的名號,卻是有些沒落,再透著少許陌生。可是一個世家便是紮根在一處,一旦舉家南逃,那就是背井離鄉了。 “……清河王?” “不錯,清河王被逼到絕境,已經開始掠奪鄉民,欺壓世家,所以不堪受辱的世家都跑了,如今正有三四家。”皇子師傅點了點輿圖,聲音低沉下來,“你覺得是禍事?” “難道不是?”大皇子蹙眉。 皇子師傅再一次笑了起來,眼底透著揶揄的神色,搖頭說道“你所以為的禍事,卻是陛下親手造成的。如今事態往他想要的方向發展,怎可能是禍事?” 大皇子的臉色有些難看,皺著小眉頭說道“難道他就不怕引火燒身?” 一著不慎,就徹底翻不了身。 “他有何懼?”皇子師傅摸著大皇子的小腦袋,幽幽地說道,“你們便是沒看透……他並不在乎。” 不在乎皇室,不在乎子嗣,不在乎天下。 既然先帝要一個開明的世間,既然莫驚春想要海清河晏,那他便努努力,而這努力的過程中會犧牲什麽……那不過是陣痛而已。 即便在這其中傾塌的人包括他自身……那又如何? 他來過,痛快過。 這些忤逆的話,皇子師傅終究沒有說出口。 他的老師是朝中大儒,一直都刻板守禮,怎麽會跟許伯衡,教出陛下這樣的學生? 陛下敢叫他們一聲老師,他可不敢認為陛下是師兄。 這皇宮之下,究竟有多少怨魂? 無人知道。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城西,正在大興土木的正是之前燒毀的那條街。 有些百姓在那一夜沒逃出來,葬身在火海裏,如今正在官府的安排下,開始修建房屋。一些還沒有徹底燒毀的木料瓦石都會被撿起來,丟到一邊去。 “你怎麽會不知道?我剛剛明明放在這裏的!” 兩個半大孩子在街角打架,兩邊都扭在一起,誰也不肯認輸。 他們也是來撿東西的。 但他們不是為了修築房屋,而是為了找出來一些還可以用的東西,或是去買,或是拿來自己用,也是不錯。但是來來回回這麽多趟,也不可能一直將東西帶在身上。所以這些孩子們都會劃分地盤,自己的地盤上放自己的東西。 這兩人打起來,就是因為一個認為自己的東西被偷走了,另外一個嚷嚷著自己壓根沒動。打到引起了官兵的注意,其他圍觀的孩子們一哄而散,倒是留下他們兩人跑在後麵,險些就要被抓了。 畢竟他們偷偷拿走的這些東西,本質上也還是屬於這條街道受災的街坊的。 剛才被誣陷偷東西的半大孩子機靈地拐入幽深的巷口,最終逃脫了被盯梢的可能。他懷裏藏著兩小塊被火融化的銀塊,很小,很不起眼,但那也是銀子! 所以平時他被打了也無妨,這一次卻是不肯相讓。 他小心翼翼地揣著這東西去仁春堂買了藥,然後又去買了兩個大包子,這才高高興興地回去。 隻是還沒等他跑進巷子尾,就聽到裏麵有著細微的動靜。 他神色微變,腳步變得輕微,然後小心翼翼地蹭了過去,貼著牆根聽話。 這是他這些年總結出來的經驗。 這樣聽聲音,反而更清楚,也不用冒險。 “快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你且等等,浩兒還沒回來。” “你是瘋了嗎?你是偽裝久了,真以為你是他娘親?你莫要忘了,你有一雙好手。若是出事了,主人可不會放過你真正的家人!” “可是……” “沒有可是!他是好運,沒在這時候出現,不然我也是要一刀殺了他,以絕後患!” 那男人凶狠的話,嚇得這半大孩子不敢出頭,躲在牆根下,一點、一點地挪出去。 “如今主人已經離開京城,我等切不可落後。今晚就出城,如果你再拖延下去……”後麵的話,他已經聽不見,整個人正著急忙慌地奪路而逃,那踉蹌可憐的姿態,就仿佛身後有惡虎撲食。 浩兒連著奔逃出了幾個坊市,整個栽倒在道上,膝蓋蹭破了皮,小心翼翼抱在懷裏的兩個大包子掉了出來。他看著這包子,突然落下淚來,一邊哭一邊嗚咽著大口咬下來,有點涼的肉餡特別香,安撫了幾乎餓了一天一夜的肚子。 他的淚在髒兮兮的臉上衝出兩道痕跡,又混著包子皮吃了下去。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啊!” 他慘叫出聲,猛地蹦躂起來。 沒過多久,這個叫浩兒的,便出現在了袁鶴鳴的麵前。 說是麵前或許不太妥當,是他麵前的刑房。 負責的人卻不是他。 袁鶴鳴捏著一張透著血痕的紙,皺著眉頭說道“今兒是誰負責刑訊的?以為都是在柳存劍那呢?下手幹脆點,別弄得髒兮兮的。” 就這供述上,還有個手印,這像什麽話? 他打量了一眼新鮮出爐的口供,放在邊上,抵著額頭無奈地說道“剛帶進去的那孩子又是怎麽回事?” “他是被紅岫收養的孤兒,與她一起生活了兩年。屬下是覺得,他或許會知道點什麽。” 袁鶴鳴微蹙眉頭,看了眼那人,再看著剛剛的口供,若有所思。 紅岫是他們根據之前楊天和的行蹤,追到京城外的別院後,再一一探尋出來的根腳。趁著有些還沒有轉移出京,都被他們一一循著痕跡追根究底。 紅岫,還有剛剛逃跑不成被弄死的男人,也是其中之一。 隻是袁鶴鳴越往下挖,倒是越發覺得,若是……這一切真的跟明春王有關的話,那這位王爺所展露出來的性格卻跟外界所知道的全然不同。 他仿佛看到了一頭野心勃勃的雄獅,正在伺機挑戰帝位的尊嚴。 “頭兒,那浩兒所知道的不多。隻清楚紅岫每月十三都會出去看病,然後讓他去仁春堂買藥。每次買藥的日期,也是固定的。然後再把藥送去兩條街道外的一戶人家。剛剛已經派人過去了。還有,紅岫的手指之所以都是繭子,是因為她偶爾會做點活計補貼家用,她的手很巧,隻是在浩兒麵前一直表現得臥床不起,所以才一直沒怎麽動彈。” 方才拷問的人已經回來,露出有點茫然的神情。 不僅是他們茫然,袁鶴鳴確實也有想不通的地方。 從最近查出來的東西來看,這製造的地點確實是設在京城。 雖然隻是一個小點,但是何必要在京城落腳呢? 這之前的幾次掃蕩清查中,他們也多次受驚,不得不頻繁轉移,跟更改聯絡方式。 既如此,為何一定要強求在京城? 這個問題,在擺在正始帝案前的時候,袁鶴鳴還是想不通。 柳存劍倒是說了一句,“或許,是挑釁呢?” 袁鶴鳴站在陛下的桌案前,詫異地說道“挑釁?挑釁誰?陛下?” 柳存劍的聲音沉穩,之前還偶爾略顯毛躁,可如今卻是十分穩重。他把握著劍柄,沉聲說道“他在天子腳下行非常之舉,卻是至今都沒有被人發覺。這對他來說,何嚐不是值得誌得意滿的地方?” 袁鶴鳴恍然大悟,如此倒是不錯。 柳存劍的出身比袁鶴鳴要複雜得多,他便是見過這樣自大的人,方才有更深的體會。 劉昊嗤笑了一聲,拱手對正始帝說道“陛下,如果明春王當真如此聰慧,當初點兵點將,又怎麽會點到虛懷王身上?” 他試圖跟虛懷王聯係上,便是最大的敗筆。 選誰都好,怎會選擇虛懷王! 正始帝靠在椅背上,慢悠悠地說道“其實虛懷王不蠢,如果他真是個蠢貨,就不會活到現在。但是他的膽子比孟懷王還小,如果說孟懷王的膽子還有手指頭這麽大,虛懷王的膽子便隻有針尖大小,要讓他參與謀反,那必不可能。” 但是虛懷王還是收下了明春王送來的這份禮物,甚至轉送給兩個他當時最受寵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