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英殿的插曲不過一瞬。 窗外落葉飛過,正是寒涼時節。 京兆府外,正有幾架推車上運著白布回來。 這些都是趕著天明的時候,將犯人的屍體丟去亂葬崗的。這京兆府倒也不是嚴苛地方,可是審問總是要動刑,若是有人被折騰了後丟在冰冷的監獄內撐不住,就這麽去了的,也是有的。 這些人多是不受重視,或者本就是罪大惡極,官府在人死後,記得將人運出去埋了,也算是好事一樁。 還能得到一口薄薄的棺材,可比外頭講究一些。 京兆府尹特特叫了今日運屍體的人來,“人可都送出去了?” “已經送出去了。” 那兩人欠身說道:“按照您的吩咐,這些屍體的棺木釘沒敲得死緊。” 京兆府尹緩緩頷首,就讓他們出去。 這兩個都是他自己的人,今日特特被派去做事,唯是這般,他才安心些。 京兆府尹若有所思地捋著胡子,自言自語地說道:“陛下此舉,是要幫廣平王,還是要……” 他的聲音逐漸低了下去,後頭,卻是聽不清楚。 城外亂葬崗。 天將明時,京兆府的人挖開的埋屍地,突然響起了古怪動靜,像極了有人在不斷拍打棺材板,直到陽光穿破幽暗的林子灑了下來,方才看到有人喘著粗氣爬了出來。 他渾身是土,身上負傷,滿臉都是汗。 再聽到別處有動靜時,他心頭一驚,隻看是同一處,卻又是狂喜,直撲了過去,拚命地挖開底下的泥,最終從裏麵挖出了另外一個同伴。 兩人抱在一處哭,又默默等了許久,最終不得不相信隻有自己兩人僥幸活了下來。 這兩人都是廣平世子的貼身奴仆,尤其是最早爬出來的劉炟,他是從小跟著世子長大的侍從,如今僥幸死裏逃生,想起慘死的世子,卻是忍不住落淚。 後來被救出來的人揉著眼睛說道:“京兆府沒有檢查仔細,我們二人僥幸不死,為今之計,怕是得回封地上,將事情原委告知王爺才是!” 劉炟苦笑著說道:“那你說,事情的原委是什麽?” 那人不說話了。 他們都是世子的心腹,自然知道世子的心思,他可不像廣平王那麽閑情雅趣,他之所以入京城,是另有所圖。 而這份圖謀,和清河王未嚐不同。 劉炟:“你覺得動手的人,會是清河王的人嗎?” 那人說道:“如果不是清河王的人,那還會是誰?難不成是陛下?”他邊說著邊搖了搖頭,“那不可能,陛下就算是要動手,怎麽會那麽快,那麽巧?” 那才幾日? 就算是天子腳下,他們也不太相信。 劉炟死裏逃生,摸著狂跳的心,“是啊,如果是陛下的話,的確不應該。就算真的要動手,首當其衝的也不該是世子,而是清河王才是。” 另一人眼前一亮,“如果陛下要殺,那也更應該殺清河王才是。我倒是認為,世子就是被清河王那群該死的死士給害了!” 當時廣平王世子遇害的時候,他們幾個都依著世子的命令外出,並沒有隨著其他人一起去了那宅子。而廣平世子之所以會過去,也正是聽聞了莫驚春出事的消息,隔了幾日過去刺探情報的。 畢竟人是他帶進來,如今出了這樣的事故,卻隻得幾個沒去的人活了下來,他如何不懼?再加上因為出了刺殺朝廷命官的大事,京城封鎖,徹查所有的空宅。廣平王世子生怕查到他自己,正準備過去將那幾個死士也都殺了滅口。 可沒想到死士死了,而廣平王世子也死了! 而劉炟帶人在外,趕回去的時候剛好和京兆府的人對上,直接被抓走了。而臨離開前,劉炟恰恰看到了門府內的殘骸一片。 他們受刑的時候,聽說是兩邊內鬥,方才一個不存。 這讓他們無比心寒。 劉炟等人本來是廣平王世子的人,不該受刑。 可偏偏他們說不出那一日出事,他們幾人身在何處,既咬牙不說,當然會引起京兆府的懷疑,也正是因此,他們幾人受刑,直到今日,倒是隻活了兩人。 劉炟:“許是我們閉氣過去,他們以為我們死了,方才讓我們僥幸活了下來。”他們將其他幾具屍體和棺材挖了出來,確實是其他幾個弟兄,但是都死透了。 另一人歎了口氣,無奈地說道:“可是結交朝廷命官的事情如是說了出來,豈不是會讓世子死後都要蒙羞。” 既然朝廷認為世子是無辜受累,那至少往後的聲名還是好的。 可若是曾有的野心暴露出來,那就連最後一層皮也都沒了。 故而,他們忠心耿耿,寧願死,也咬牙不說。 可挨到今日,能死裏逃生,他們也是高興。 兩人緩和了許久,方才攙扶著爬起來,劉炟臉色微變,突然抓住同伴,“不好,按著我們猜測,此事是和清河王有關。可依著清河王的狡詐,他怕是借此,將咱王爺籠絡到他的船上,若是當真報仇也就算了,那清河王……才是害死世子的凶手啊!” 同伴郭和大驚失色,對視一眼,求生之念更甚,決意要活著回去,將世子之死的真相告知廣平王! 同一天色下,秋風高漲,日頭迅猛,卻無躁意,隻有習習涼風。 清河故地,來往的百姓臉上透著笑,他們在清河王的麾下生活,已經幾十年的時間。 甭管叫齊王還是清河王,他們早就習慣了這頭上,有一個這樣的老王爺。 不過最近王府似是出了一件禍事,聽說世子死了。 這王爺納妾多年,卻隻得了一子一女,這是整個封地都知道的消息。 那世子一死,在他們看來,這王爺就絕後了。 這市間傳聞也是不斷,隻是最近清河王許是喪子之痛,已經多日不曾出府。 在街角做事的老婦快手快腳地給客人盛了一碗麵,眼看著沒有新客,這才坐了下來,聽著客人們說話。 “你家小兒子沒被征兵?” “征了,明年就能回來。” “唉,在清河生活好是好,就是這征兵實在是煩人,總是愛惹人擔憂。” “作甚擔憂這個?清河可是富饒,老王爺征稅也不重,就是必須將十五歲的男子送去兵營罷了。咱這地方,怎可能出兵禍呀!” “誒,你這聽不懂的,就覺得清河好。你愛待自己待,我可是不愛待,你沒看清河都沒幾個大富商嗎?人家可機靈著呢!生意照常做,可人卻是半點都不會往這裏來!” “這是為何?” 說話的兩人越湊越近,隻聽到有人說。 “你以為老王爺這些年練兵,當真是為了所謂強身健體,為了百姓安康?這可是笑話咧,那明眼的,早就都搬出去了!趕明兒啊,我也要走了,聽我一句勸,別在這留著。” 清河王世子的突然暴斃,就仿佛一個征兆,讓敏銳的人都趕著往外跑。 這攤位說話間,正聽到外麵的爭吵。 攤子老婦聽著趣味,探出頭去,正看到有快馬拖著幾個人從街上跑過去,人卻是被拖得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老婦嚇了一跳,外麵的爭吵卻是更甚。 “為什麽不讓我們出去?” “是啊,我們還趕著出城做生意呢!” “還未到關城門的時間啊!” 梆梆梆—— 突如其來的響動強行壓下了城門口的爭吵,有一個書生模樣的男人站在城牆上,大聲說道:“城門暫時關閉,老王爺要徹查殺害世子的凶手,如今暫時閉城十日。 “如有擅闖者,便如同剛才那幾人!” 說話人,正是王府幕僚,趙明! 那城門口的攤子老婦聽完回來,卻發現客人都跑沒了。她一邊歎息著一邊收拾東西,然後將碗筷都壘在後廚,然後將什麽東西塞在一處,卷成一團,最後掀開灶下柴火,赫然有一個黑洞。 她將那東西丟了進去,咕嚕嚕的也不知有多深。 老婦喃喃道:“清河要亂了。”聲音卻是清甜。 這消息送往京城,最快也要十數日。 … 京城東府內,莫驚春仍然在畫。 他畫得無知無覺,直到一個人影籠罩在他頭上,擋住了光亮,他方才有所感覺。 是公冶啟。 他居然醒了,隻他挪了挪,將明亮還給了莫驚春,示意莫驚春繼續。 莫驚春看他一眼,見他臉色好了些,這才又低頭。 作畫一旦打斷,確實是再無這般閑情雅致。 公冶啟便也站著看。 直到最後莫驚春停下動作,怔怔地看著筆下的畫像。 他從未看過這幅畫麵,也從未在夢中見過,可是剛才落筆的時候,莫驚春卻什麽都沒想,什麽也沒記掛,不知不覺就塗抹出了這大紅鮮明的色彩。 莫驚春捏了捏鼻根,手裏的畫筆跌回桌上,撐著站了起來,“陛下……” 他本來是想問公冶啟的身體,卻見陛下跨過一步,然後與他並肩而站著,低頭看著莫驚春剛剛畫出來的東西。 莫驚春不知為何有種詭譎的感覺,他說道:“臣隻是……” 他想說這不是在特特映射,畢竟方才莫驚春落筆的時候,是真的不知道為何就塗抹出這個模樣,仿佛當時心中就存在這樣的畫麵。 可等畫出來後,莫驚春卻又覺得奇怪。 這不應當是曾經出現過的畫麵,更像是從前精怪跟他說過的關於曾可能發生的事情。 那個瘋狂暴君曾有做過的事。 “夫子為何想到要畫這樣的畫作?” 公冶啟平靜地說道,看起來並沒有生氣。 隻是正始帝到底生不生氣,不能從麵上判斷,而應該仔細感覺。 莫驚春為難地說道:“隻是突然坐下的時候,就畫了出來。” 說到這裏,莫驚春不由得有些歉意。 畢竟不管怎麽說,這畫出來的感覺像是在指責公冶啟的作為,但苦的是,莫驚春心裏倒真的沒這麽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