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醫就站在殿中,額頭微微出了汗。  在這樣燥熱的夏日實在是太尋常不過,隻是更有一層額外的壓力,是坐在上首的公冶啟給予的。帝王抓著手裏的玉瓶把玩,似是若有所思。  “……老太醫的意思,便是這藥物,會有嚴重的後果?”  老太醫其實並不知道這藥物是用於什麽,隻是當初陛下將這物交於他們改良時,隻輕飄飄地說道要減少藥物的劑量,卻不能改變其刺激的效果。如此空洞無物的說法,讓老太醫等幾個人琢磨的時候,壓根就思索不清楚這究竟要從何下手。  還是老太醫,在宮內數次變更中似乎覺察了什麽,默不作聲地找到了方向。  隻是這藥物本身就過於偏激,不管再是如何削弱修改,還是改變不了其中最是嚴重的後遺症。  老太醫:“陛下,這香料中,有三味藥是絕絕不能變更,乃是主藥。唯獨這三味藥在,才能確保這香料還能再有刺激人清醒的效果。然,也正是這三味藥在,才會使得聞到這香味的人狂躁。這是一種循序漸進的效用。且這種香料一開始,便是為了致使人發狂,所以長期服用,會讓人持續困在一種渾渾噩噩的狀態,實在難以清醒。”  他可謂苦心孤詣。  這香料越是鑽研,老太醫就越是膽顫心驚。  為了獨獨一昧的清明,就要使用這樣有著巨大後遺症的藥物,實在是禍害極大。  公冶啟微微蹙眉,“你的意思,是這藥物不能做長效之用,隻能緊急使用?”  老太醫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這等藥效困在體內,實是難以排解。使用次數一多,也同樣會如此,還請陛下三思。”  公冶啟斂眉,陷入沉默。  他在想莫驚春。  夫子是在精怪處得知這藥物的嚴重,方才知道突兀都要來告知他嗎?  公冶啟看著手底通透的玉瓶,到底沒有立刻下定決心。這對他來說意義重大,不是那般容易就能舍棄。  即便莫驚春對他來說是一味良藥,可時至今日,公冶啟一直不曾將他的重要性告知太後。  正是因為他知道,若是太後知道莫驚春的存在,太後會做出的事情,怕是要將莫驚春牢牢地困在他身上。  這種方式不會是眼下兩人之間的拉扯,而是某種更為嚴峻恐怖的辦法,亦或是會將事情發展成莫驚春不願意見到的狀態。  在正始帝還能控製的情況下,他絕不會將莫驚春展露在台前。  他的臉色陰沉恐怖起來,像是一想到那種會讓莫驚春絕望的狀態,他的殺意就怒不可遏。  何其霸道。  即便是這樣的情緒,他也隻願意自己一人獨享,卻不願意任何人施加在莫驚春身上。即使夫子再恨,再痛,再是不甘絕望,都隻能因他而起,旁人……即便是母後,也絕對不行。  他把玩著這玉瓶,聲音仿若輕響。  “記住了,此事唯獨你知,劉昊知,寡人知。若是再有第四人知曉,寡人就摘了你倆的腦袋。”  這一刻,老太醫便知道,陛下還是要嚐試。  是了,誰能真的在醫者麵前隱瞞太多呢?  帝王在老太醫麵前肆無忌憚時,就已經將老太醫拖下了危險的船。  隻是皇帝第一次使用時,卻是在七八日後,這麽早的時間確實讓人措手不及。  蓋因正始帝與太後的爭吵。  這天家母子甚少發生吵鬧,可是每一次爆發激烈的矛盾,卻無一例外,是為了張家。  先前說道,賢太妃的部分謀劃都是通過張家才得以實施。  可是在追查賢太妃和四皇子一黨時,正始帝獨獨漏過了張家,卻不是意外,而是為了太後的顏麵。  他已經與太後爭吵過一次,既然張家對太後仍然重要,那就索性避之不談。在這段動蕩的時日內,唯獨張家平安度過,而且張哲還在去歲就已經完婚,據說妻子都懷有身孕。  這本該是皆大歡喜的事情。  豈料張家在夏日仍鬧出來一樁事,這禍根,還在張哲身上。  張哲在乖乖結婚,讓妻子順利懷孕後,總算讓家中幾位放鬆了對他的盯梢。以往總是連府門都不給出,如今卻是還能去坊市裏玩鬧。  張哲的正妻家世與其不相上下,所以他出去玩鬧也隻是在外麵胡天胡地,不會將那些爛事帶回家中,家裏頭也就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豈料張哲吃醉了酒後,在大街上鬧騰起來,硬是要強求一位女郎與他同行。那女郎已是有婚約在身,夫婿也正在身側,自然不會坐視不管。  結果張哲一個上頭,讓著家丁將人強行捉了起來,活生生打死了那郎君,再將人搶了回去。  這小國舅在吃醉酒的時候耍盡了威風,酒醒後嚇得哭爹喊娘,連滾帶爬地回去府上告罪。  闔府一驚,一查,隻不過是個還未閉館的、不起眼的庶吉士。  上頭幾個國舅一通使力,就將這件事壓了下來。  這是去歲年關的事情。  今年夏日,被驅出京城外的苦主在事態平息後,方才悄悄回到了京師,然後在光德坊敲了登聞鼓。  當時,正是天還未明時,那女子敲響了登聞鼓後,懸繩自縊,吊死在了光德坊。  聞聲而出的官員大為吃驚,看著女子留下來訴狀後實在是不敢瞞,方才透過層層上報,最終呈現在了正始帝案前。  而那庶吉士的身份也被扒了出來,叫常德。  正始帝記得這個名字。  翰林院每次考核,送上來的榜首,一直都是這個名字。  直到去歲,這個名叫常德的庶吉士突聞暴斃,還讓正始帝有些惋惜。他看過這人的文章,雖然有些天真,可人實在通透,一點就通,便是幾位閣老偶爾看過他的文章,也覺得讚歎不已。  正始帝還曾召見過他。  這樣一個看過,期待過的學子,居然因為這樣無端可惡的事情橫遭禍事,就連妻子要為他擊鼓鳴冤生告禦狀,也害怕無法引起更大的重視而最終以死來上告,又何其可悲?  正始帝在朝上聽到時,便已是怒不可遏。  待下了朝,卻看到太後正在長樂宮候著他,那殷殷切切看過來的眼神,讓正始帝恍然大悟。  他冷冷地說道:“母後從一開始便是知情的。”  太後輕聲說道:“張哲酒後無狀,鬧出這樣的禍事。雖然確實是不該,可他畢竟年紀還小……”  “母後!他今年二十一,已經不小了!”  正始帝暴怒。  又是張家。  太後的神色也變得冷硬了些,“可他畢竟是皇帝的小舅子啊……如果張哲犯下的是什麽大事,哀家必定不會攔住。可是區區一個庶吉士……”  正始帝冰冷地說道:“母後,就是您嘴裏這麽一個區區庶吉士,得了許伯衡的讚歎,讓兩朝閣老歡喜,更是在寡人麵前對答如流,乃朝廷未來之棟梁!這麽區區一個庶吉士,便是三年,五年的科考,都未必能出得來一個的人才,怎麽就冤死在張家這不中用的小國舅手下了?!”  太後的臉色變得蒼白,眼底又更像是燃燒一般,“皇帝,難道你真的要將張哲抓起來不成?”  正始帝的腦袋頭疼欲裂,冰涼地說道:“寡人不僅要將張哲抓起來,更要秉公處置!”  “皇帝!曾經冤死在你手下的人,又何止一個兩個?如今張哲不過是殺了一人,何以……”  哐當哐當哐當!  正始帝猛地踹翻了桌椅,隱忍的臉上滿是暴起的青筋,連帶著眼底都深沉暴怒得可怕,看著太後就跟像是在看著死物一般。  那一瞬的驚顫,讓太後方才意識到自己究竟脫口而出說了什麽。  正始帝閉上眼,從懷裏掏出一個玉瓶,看也不看地吞進。  好半晌,他的喉嚨才咕咚響了一下,像是將刀片生生咽了下去。  重新睜開的眼底雖然猩紅一片,卻勉強有著清醒。  隻是皇帝的臉色更加難看,像是有無數把錘子在他腦袋上拚命敲砸,他鐵青著臉說道:“所以寡人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而他不是。”  他的眼鋒冷冷掃過劉昊,厲聲說道:“還愣著作甚,還不將太後送回宮中?!”  “喏!”  太後被劉昊強行擁著帶出了宮門,就聽到背後一聲爆響,猛地回過頭去,卻隻看到緩緩關上的殿門,將她的視線隔絕在外。  劉昊一臉帶笑地攔在她身前,不卑不亢地說道:“太後娘娘,奴婢送您回去。”  太後一步,一步跟踩在棉花上一般,直到下了台階才猛然反應過來,抓著劉昊的胳膊說道:“不,不,哀家要回去,皇帝需要哀家……”  劉昊牢牢地擋在太後的麵前,仍然是那一張帶笑的麵具,笑著說道:“娘娘多慮了,陛下什麽事情也沒有。”  太後臉上的崩潰慢慢地收斂,直到一雙鳳目死死盯著劉昊。  她記得這個內侍。  在皇帝的身邊待了這麽多年,是唯獨被他從東宮再一路帶到長樂宮都不曾出事的內侍。他在公冶啟的身邊多年,比一條狗還忠心。  當這條忠狗攔在她麵前犬吠時,太後猛地想到了正始帝。  方才她暴怒下所說的話……  太後臉色大變。  老太醫同樣臉色大變,嚴陣以待。  他被皇帝招來長樂宮後,就噓寒問暖,上下跑動,各種觀察,生怕陛下有任何暴動的趨勢。  隻是並沒有。  正始帝隻是按著額角,告訴他頭疼得要命,像是有刀子時時割著一般,忍忍也就過去了。  可是老太醫是研究過內情的,知道這所謂的忍忍就過去,實際上是多麽痛苦的一樁事情。這種疼痛無法用外力紓解,甚至於比平時的爆發還要嚴重,隻是為了博得少少的清楚,便要付出將十倍的代價。  正始帝連抓在桌邊的手都在隱隱顫抖。  劉昊急急跪倒在正始帝身前,“陛下,不如,請……”  “住口!”  正始帝眼下的情況,壓根忍不得一絲一毫的忤逆,他睜著一雙血紅的眼,“讓他來做甚?”他的臉皮抽搐了一下,惡意蟄伏在眼底,幾乎要掙紮出來。  “讓他來等死嗎?”  即便是現在,他沒殺了老太醫和劉昊,隻是因為他忍得住。  太後說的話卻也是不錯。  死在他手下的人也是無數,就連他對莫驚春也是強占之舉,本來就是個罪孽滿身的瘋子,如今此時此刻,若是再將莫驚春召到宮裏來,正始帝卻是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麽。  莫驚春對那種狀態下的正始帝有著一種難以理解的包容。  可他卻不清楚,這樣的隱忍退讓會讓一頭瘋獸做出多少瘋狂、又得寸進尺的惡事。  翌日不是大朝,正始帝將自己封鎖在長樂宮一日,便也這麽生熬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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