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規,”梁徽冷靜客觀地和他講道理:“隻有問題出在我身上,才是死路一條,才能徹底地把他們堵死。否則他們永遠有辦法逼我們就範。”“你一輩子都要麵對他們言辭激憤的死諫、隔三差五的長跪,死後還要背負極其難聽的無需有的罵名。”“沒有人比你為大梁付出過更多的心血,甚至性命,我不可能讓你得到如此不公的對待。”他不允許史書工筆誣陷詆毀祝知宜一分一毫,不能容忍讓翰林言官毀去祝知宜一生清名,他要祝知宜名留青史,他要祝知宜千古流芳。要千家萬戶都對祝知宜感恩戴德,要千秋萬代都知道祝知宜的風華絕代。祝知宜也很固執,不肯妥協,忽然,他定定地看著梁徽,梁徽反應過來,失笑,無奈道:“你在想什麽,放心吧,我不會瞞著你先斬後奏的。”祝知宜麵色緩了下來。梁徽撫著他的頰:“或許放到以前,我會悄悄瞞著你直接發布誥典,但我既答應過你坦誠,便一定會萬事都先和你商量。”祝知宜點點頭,隻要可以商量,那什麽事都可以解決。梁徽從祝知宜肩上擷走一片花瓣,拂了拂他的肩,提議道:“清規,我們一劍定輸贏如何?”“……”以前祝知宜還時不時驚訝於梁徽很多異於常人石破天驚的想法,在一起久了已經見怪不怪。左右不是什麽原則上的事,也沒有什麽對錯,這種事兒也叫不了旁人評判定奪,或者說,這事兒本來就已經“錯”了,隻看是選擇哪種方式的“錯上加錯”,看誰背這個罵名罷了。祝知宜應了:“好。”兩人從前也比過劍,有輸有贏,鹿死誰手還真未可知。梁徽說:“擇日不如撞日”。張福海被梁徽留在百鬆宴上打點收尾,把一群皇親國戚都送走,從毓秀園回禦書房,一路就聽見人說“不好了不好了,打起來了。”他還想哪個宮的下人這麽大膽,敢在天子眼底打起來,他徒弟就氣喘籲籲趕來苦哈哈道:“師傅!師傅!您快去瞧瞧,皇上和君後打起來了!”張福海腦子一炸,這可還得了?!兩位祖宗放過他這條老命吧。祝知宜答應了和梁徽比劍,那就是真打,他是喜歡梁徽,但為人處世依舊嚴格遵照自己的原則。梁徽也沒有放水讓劍,因為他說過他們之間不會再有欺騙,結果是什麽就是什麽。他輸得起,祝知宜也輸得起。兩人出招都毫無征兆,騰地而起,齊齊衝出方圓之地,躍身飛起,雙劍交錯,火光電石,鏗鏘之聲,不絕於耳。祝知宜劍尖挑雪,揚塵十裏,梁徽揮劍斬風,攪動雲煙。兩人從梅花林打到西十二宮、掠過太敬池、飛躍鍾雁塔最後又回到十裏梅林。地上的宮人之間兩道身影自頭頂飛過,紛紛仰頭望天,看神仙打架。祝知宜是惜花之人,刀光劍影之間竟未觸落一片花瓣,這是梁徽親手為他種的花,不能傷損。無論打得再激烈也不傷卻梅樹一絲一毫,但每一劍又都不留餘地。梁徽迅速靈活地穿梭在每棵樹木之間,身影快如閃電移花接木以假亂真。寫滿他昔日心事、掛於樹梢的一串串牌符被劍風攪起的氣流搖得東搖西晃。祝知宜不想讓梁徽變成笑話,梁徽也不願讓祝知宜背負罵名,所以誰也不肯認輸。不死不休般,不知是第幾百個回合,兩道身影相互追逐,一招一式,你來我往,你追我趕,一前一後落於繁花滿樹的梅冠。帝後分別身著月白絳紫,持劍對峙亮眼勝過十裏梅枝。天地曠寂、大雪無聲,仿佛能聽到花瓣飄落的聲音和對方用內力壓低的呼吸聲。高手過招,動靜旨在一念之間,都在預判對手的起勢和招數,誰也沒有輕舉妄動,隻等一個完美的契機。梁徽衣袂翻飛,祝知宜驚鴻遊龍,兩股鋒利強勢的劍鋒撞到一處,電光火石,如天邊卷起的風雪蓄勢而來,卷起湧動的氣流和巨型漩渦。忽而枝頭飛起一隻白雀,幾乎與漫天風雪融為一片白,隻有那雙瞳仁是漆黑的,是皚皚素白中的一點墨色。第99章 帝王之師梁徽力道不減,反而愈加狠厲強悍,眼看就要刺穿那隻驚飛的白鳥,祝知宜下意識收了半分劍風。一瞬的遲疑猶豫,敗局已定。九死一生的白鳥撲棱著翅膀顫巍巍飛走。梁徽施施然收起劍,擦刃,唇畔噙著三分笑,姿態優雅:“承讓”,他歪著頭,悠悠一歎:“清規還是太心軟了。”連一片花瓣都舍不得傷,更別說一隻鳥。“……”祝知宜收劍回鞘,搖搖頭,無奈地皺著眉問,“若是方才我沒收手,你便真的殺了那隻鳥?”梁徽擦劍的動作停了一下,看著他,很坦然地說:“是。”一隻鳥而已,在他這裏遠沒有祝知宜的名聲重要。他已經不害怕向祝知宜直接袒露自己對他以外的人事那種本性裏的冷酷和殘忍,因為即便他是這樣的人,祝知宜也還是會愛他。梁徽無比確信這一點,所以所以有恃無恐,所以理直氣壯。“……”祝知宜也早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所以隻無奈地搖搖頭,嘮叨了他幾句,無非是萬物有靈,積善積德雲雲。即便心意相通地相愛了,他們也還是性格天差地別的兩個人。但這沒關係,從前的拉扯、妥協和打磨,讓他們知道如何維持在一個契合的平衡。他們可以繼續各自篤信各自的人生信條和處事原則,但和而不同,差異兼容,以達到勢均力敵的心意相通和水乳交融的和睦。梁徽贏了比劍,頗為愉悅,因此祝知宜說什麽他都很好說話地應了,翩翩有禮地笑道:“清規君子一諾,願賭服輸。”祝知宜輸了,不大想理他,在他麵前故作惱怒挽了幾個劍花,帶著狼犬回宮了。梁徽眉梢揚起,死皮賴臉地跟在人家後頭。梁徽動作很快,隔日便安排了梁曦景入宮。梁曦景一直很惦念祝知宜,一見著他心心念念的神仙哥哥便巴巴地跑過來要抱,也不怕生。祝知宜被那樣一雙水靈漆黑的眼睛望著,心頭一軟,但他沒怎麽和小孩兒打過交道,一時有些無措和拘謹,下意識轉頭看向梁徽。梁徽倒是挺有經驗,以前出宮流放寄人籬下時不時得討小主子歡心,又加之他這個人本就是無事也含三分笑,一副和顏悅色的皮囊,小孩兒都愛親近他。他一把抱起梁曦景,道:“阿景不是很多話要跟哥哥說麽?”梁曦景牽著祝知宜的手,心疼地問:“哥哥,你還痛嗎?”他一直記掛著祝知宜為救他受了很重的傷,好幾次央父王帶他進宮,父王不允。祝知宜溫柔地笑:“我不痛了。”他忍不住伸手碰了碰梁曦景的麵頰,很軟,祝知宜的心也跟著軟起來。梁徽說梁曦景像小時候的他,祝知宜覺得不像。梁曦景比他有趣、生動得多,大概是家裏給了很足愛和底氣,讓他性敏聰銳又不失純稚本性。又許是血統的原因,小孩兒倒是有些像梁徽。梁曦景跟梁徽的眉眼都漆黑明亮,有種含情帶笑的神韻,彎起來熠熠生輝,不笑的時候,一低垂下來又很容易讓人起憐惜之心,讓人忍不住想要對他好。他看得有點入神,梁徽問:“怎麽了?”祝知宜搖搖頭。張福海來稟敬王與敬王妃已到前殿候著,梁徽把梁曦景遞給祝知宜獨自出去了。祝知宜抱著軟乎乎的小豆丁,問他功課。梁曦景一一答了,梁徽也沒說錯,在口齒伶俐博學論今這方麵,他倒是頗有幾分祝知宜的影子,小大人似的。祝知宜敏銳地察覺到他很多的思考和見解都很新穎,雖然還有不成熟的地方,但比朝中許多中庸之臣都敏銳,與自己很多政見不謀而合。祝知宜便沒再把他當普通的小孩兒,正經跟他閑談起來。梁曦景被祝知宜的博學震懾,肅然起敬,心悅誠服道:“若是南書房裏那群老頭像哥哥這樣便好了。”他也省得天天氣得他們白胡子翹上天。“……”祝知宜謹記梁徽的策略梁曦景才是敬王府上說話最管用之人,提議道:“那你願意到宮中跟在我身邊進學麽?”梁曦景眼睛一亮,他很喜歡祝知宜,伸出白軟的手掌:“君子一言,駟馬難追!”祝知宜笑著與他擊掌。此時門外走進一個龐然大物,梁曦景眼睛都不眨了,歎道:“這就是將軍麽?”“嗯?”祝知宜本以為他會怕,“你知道它?”“我知道呀,”梁曦景窩在祝知宜懷裏說“去年夏露祭農神遇到皇兄,他不開心,我邀他到我府上遊玩看馬,他便說他家有狼。”“……”祝知宜想了想,問,“他不開心麽?”梁曦景人小鬼大,看著祝知宜眨眨眼睛:“嗯,他躲在廟殿後頭哭喔,他說他想你,他知道錯了,但是你不要他了。”祝知宜果然被他說得心酸,對他解釋:“我沒有不要他。”梁曦景很甜一笑:“那我許的願都靈驗了!”他又告訴祝知宜,“我兄長每回考試都要拜你的。”“是嗎?”祝知宜哭笑不得,又引導他,“阿景,你許的願都靈驗了,你有想過今後去做一個實現別人願望的人麽?”一代明君,實現的便是家國之願、天下千千萬萬人之願。梁曦景摸著狼犬圓渾的腦袋,若有所思,當一個去實現別人願望的人,是像神仙哥哥這樣麽。梁徽那頭,威逼利誘,把沒什麽主見的敬王夫婦唬弄得暈頭轉向。他們敬王府本就承了祝知宜天大的恩情,梁徽又慣會算計人心,恩威並施,他們隻得鬆了口。從此,梁曦景每日進宮跟在祝知宜身邊進學。祝知宜這也算繼承祖父之業,成了新的太傅,未來帝王之師。梁徽則負責梁曦景的騎射劍術,還給他做了許多小玩意,木馬、紙鳶、花燈……梁曦景每日在皇宮裏勤文習武,又有狼犬相伴,樂不思蜀。原本清淨的深宮多了小孩子的朗朗書聲和玩鬧嬉笑,變得熱鬧生動起來。第100章 帝黨相黨開春,百廢待興。祝知宜回歸朝堂便強勢推進了之前未能施展的變法,田種農桑、重視商業、裁撤冗官、革新舉薦。作為閣首,等同前朝曆代丞相之職之位,朝堂文臣眾心所向的領袖,天下讀書人心往神馳的權利之巔。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也是高處不勝寒。即便祝知宜與梁徽已經在感情上情投意合、在追求上誌同道合,但也無法避免自古君臣天然微妙的對抗和和勢均力敵的製衡。這是千百年來的權利架構、朝堂風雲詭譎的勢態、黨羽相爭人心博弈所決定的,非以當權者的人力、情感、主觀意誌所能轉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