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家咖啡店開張約莫半年了。


    她觀察那個男人,也觀察了半年之久。


    他固定在周末前來,點的飲品不固定,不過從沒有點過咖啡。


    他來的時候都在下午時刻居多,選擇靠窗的位置,有時帶上一本書,有時專注寫點東西,有時則什麽都不做,隻是安靜地望著窗外沈思。


    他每次來,通常是待上一個小時,離去時會外帶一塊小蛋糕。


    整整半年!


    她再也找不到比他更規律的男人了,身為咖啡店老板之一的她,實在該頒給他一張風雨無阻的VIP會員卡。


    她與他,從未有過正式交談,連視線的交集都少得可以用五根手指數出來。


    她以為,她在異性眼中算是有吸引力的,每當她留守店內,借機攀談、邀約的男客不在少數,而他…總是安靜地來,安靜地離開,從不多話,不曾刻意糾纏。


    一開始,對他隻是好奇,到後來,放在他身上的目光愈久,愈是無法再移開,一顆心,蠢蠢欲動。


    那是一個很有吸引力的男人,她想,任誰都無法否認這一點,那張清華俊秀的麵容,隻要見過一次,就很難忘懷。


    第一次,尋回遺失的手機,與他兩秒鍾的交會,俊雅容顏印入腦海。


    第二次,捷運月台錯身而過,記住了頎長俊瘦的身形。


    第三次,店麵開張後的一個月,那道莫名懸念的身影再度出現眼前。


    他沒有認出她來。


    也是啦,目光從未與她交集過,又怎曉得她是哪根蔥、哪株蒜?


    三度見到他,心情莫名地雀躍,連她也不曉得自己到底在雀躍個啥勁兒,無法否認的是,她真的很開心能再見到他。


    一開始,她沒魯莽地上前去攀談,怕對方覺得唐突,拖到最後,就更沒勇氣、也沒借口了。


    一天,又一天。


    整整半年的時光,她悄悄看著他,卻從不敢有進一步動作。這要是讓她那群損友知道,一定會笑到滿地找牙。


    耙怒敢言、直率大方的嶽姍姍,幾時變得這麽俗辣了?她曾經在課堂上,不卑不亢地與授課老師辯論相異觀點,博得滿堂彩,也可以與追求她遭拒的男人大方相處,最後還能成為好朋友,更能夠與魯漢子學長稱兄道弟,灌啤酒、球場玩鬥牛…


    不過就是想認識一個男人嘛!有什麽好扭捏矜持、裹足不前的?像個婆娘一樣不幹不脆…


    雖說…她本來就是婆娘啦!


    埋首在櫃台後頭整理帳目的她,第N度悄悄抬眼打量他。今天的他,有點不太對勁,氣色似乎欠佳,偶爾聽他掩嘴輕咳。


    生病了嗎?最近氣候不穩定,一不小心很容易就染上流行性感冒,不曉得看醫生了沒有?


    看著他桌上的飲品,她思考了下,招手喚來店內的工讀生。


    “小妏,送一壺熱桔茶到三號桌去,就說店裏招待的。”


    “好的,嶽姊。”


    她再度埋首帳目,不一會兒,小妏端了熱桔茶過去,與他低聲交談了兩句,指指他後方的櫃台,他回眸望去,正巧與她適時抬起的目光交接。


    她本能地送上一記微笑,突然肢體不太協調,手肘撞到收款機,弄翻一盒回形針。


    喔,好痛。


    她皺眉,揉揉手肘關節,彎身撿拾一地的回形針。


    不曉得…她剛剛那個笑容會不會不夠自然?


    遜哪,嶽姍姍!你到底在緊張什麽?


    隻是看你一眼而已,又不是邀你上床,幹麽臉紅緊張,心跳一百的?!


    她掩麵,懊惱。


    愈想愈丟臉,也不曉得哪來的勇氣,她深呼吸,站起身來,衝動地邁出半年來遲遲跨不出的那一步。


    “這個…是我們店裏推出的新口味,你嚐嚐看。”一盤小蛋糕推到他麵前。她真佩服自己,第一次跟男人搭訕,而且還用這麽遜的借口,居然還能說得鎮定自如,莫非她有這方麵的天分?


    對方由書本中抬起頭,目光由那塊白巧克力奶酪蛋糕移向她,麵露一絲困惑。“為什麽?”


    “給老顧客的招待。吃完請給點建議唷!”她猜,剛剛小妏應該也是這麽說的,“老顧客”三個字實在是很實用的借口。


    他不置可否地點了下頭。“謝謝。”


    呃…冷場。


    他再度將視線拉回書上,接續方才中斷的那一頁。


    敗明顯是謝絕攀談的意味了,她應該要識相地走開才對,以免對方誤以為她是沒有男人會死的花癡…


    “你看過醫生了嗎?”不受控製的嘴硬是溜出這一句。


    翻頁的動作頓了頓,他微訝地抬眸。


    “你…氣色不太好…我是說,喝熱桔茶好了,生病的話,就不要再喝冰的了。”


    “我隻是忘了說要去冰。”原先點的水果茶其實隻喝了兩口,他不是那麽鐵齒,故意挑戰身體健康的人。


    “…喔。”然後咧?既然對方很識時務,她好像也沒什麽好囉嗦的了…


    一瞬間詞窮,完全接不上話來。


    二度的冷場,饒是她再遲鈍,都看得出端倪。


    要嘛,就是這個男人缺乏聊天的天分,會不自覺把場子搞冷,再不,就是相當諳於此道,懂得如何不讓話題接續。


    這男人…把拒絕的藝術發揮得極巧妙。


    “那…不打攪你了…”她摸摸鼻子,自己識相地滾蛋。


    男子頓了頓,輕緩補上一句:“看過了,沒什麽大礙,謝謝。”


    她愣了一下,才領悟他是在回答更早那個問題。


    “沒事就好。”她點頭,安靜地退開。


    必到櫃台後,她才發現合夥人兼死黨不曉得來多久了,顯然看戲也看了有一段時間。


    “容我請教一下,如果我沒看錯,你剛剛似乎在釣男人?”孫沁妍好有禮貌、好謙虛地求教。


    “…”對,你的眼睛沒出問題,是在釣男人啦,怎樣?


    “看你這表情,出師不利?”稀奇!居然有不買她嶽姍姍帳的男人!


    通常,不用她開口,男人就自動自發黏上來,隨隨便便一個眼波流轉,死在她石榴裙下的烈士是以卡車為單位來計算。


    居然有男人能不被眼前的嬌美姿容、曼妙身材所惑,孫沁妍豎起大姆指,對那男人多了幾分敬意。


    “喂,你幹麽!”嶽姍姍大驚失色,急忙挽住欲往櫃台外移動的好友。


    “去認識一下咩,你緊張什麽?”她好奇啊!


    “拜托,你別鬧了!”嶽姍姍快嚇死了。她們接二連三輪番去煩他,人家搞不好當這一屋子全是花癡女,要不把他嚇跑她隨便她!


    “不過去聊兩句而已,幹麽這麽小器…”


    “他喜歡一個人安靜獨處啊…好啦、好啦,晚一點我會給你一個交代,拜托你別玩了…”她不想把他嚇得再也不敢踏入這裏一步啊!就算被拒於千裏之外,遠遠欣賞花樣美型男,也是一種視覺享受,她不想連這個機會都失去。


    叩叩!


    長指輕敲兩下櫃台桌麵,她順著優雅修長的指尖往上望去…喝!他幾時站在那裏的?


    “結帳。”同樣是那道波瀾不興的溫嗓,簡潔地道。


    兩個女人像瘋婆子一樣在那裏拉拉扯扯的景象,一定全被他看光了。她趕緊拉拉衣服,重整麵容,一秒內迅速回複端莊姿態,微笑問道:“要走了嗎?”


    孫沁妍朝天翻了翻白眼。


    這不是廢話嗎?都說要結帳了,不是要走,難不成還續杯?


    真想向客人解釋,他們店裏的人員真的不是每個素質都那麽低的…


    “咦?不用那麽多,熱桔茶和蛋糕是招待您的…”


    男子沒理會,堅決推回紙鈔,有禮地道了聲謝,便轉身離去。


    人都走遠了,見她依依不舍的目光還收不回來,一臉的留戀惋惜,孫沁妍忍不住再翻白眼。


    “我非常確定,你思春期到了!”


    真難得,同窗數年,圍繞在她身邊的絕大多數是男人,無論是追求者還是哥兒們,總之異性緣好得不可思議,就是從沒見她跟誰來電,流露出這種懷春少女式的愚蠢戀慕,今天算是開了眼界!


    嶽姍姍收回目光。小妏正在收拾三號桌,原先的冷飲沒再動用,後來才送上去的熱桔茶喝掉了,那塊白巧克力奶酪蛋糕他沒動用,但是讓她以紙盒裝了外帶,所以今天他沒再多買其它點心…


    “好了,現在你可以從實招來,到底奸情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哈哈哈…”


    停不住的大笑,從咖啡廳的休弦裏傳出。


    “喂,你是笑夠了沒呀?”嶽姍姍一臉困窘。有那麽好笑嗎?


    “還、還沒。”孫沁妍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揩揩眼角笑出來的淚花。“媽呀,這實在太好笑了…”


    “笑點在哪?”


    “處處都是笑點!”孫沁妍吸了吸氣,好不容易穩住聲音。“你真的很天兵耶,沒事跟一個陌生男人扯內衣的舒適性,他若不當你是花癡,也會以為哪家精神病院門沒關好。”


    最白癡的是,還問人家:“你不知道嗎?”


    除非他穿過,否則誰會知道啊!超無厘頭的。


    嶽姍姍抿抿嘴,悶聲咕噥:“啊就不知道要扯什麽啊!”不然誰願意像個沒腦的笨蛋?


    “然後你就遮遮掩掩,偷偷看了他半年?”難怪這家夥排班時老是堅持星期六留守,原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超小器的,有帥哥也不報她養一下眼。


    “對呀。”今天有小小突破一點啦,至少有交談個兩句了。


    孫沁妍斜眼瞟她,像看外星怪物一樣,上上下下打量。


    “孫小姐,你幹麽?”眼神真詭異。


    “你這症頭…看起來很像傳說中的一見鍾情外加暗戀耶!”當她說到這男人第三次出現在她麵前時,眼神散發出的五百萬伏特亮度,簡直像中了億萬樂透一樣。


    暗、暗戀…嗎?


    是不是一見鍾情,她也不曉得,不過這半年,心思真的老繞著他打轉。


    這男人,給她一種沈晦如謎的感覺,身上帶著一抹近似幽寂、蠱惑般的吸引力…她也說不上來,但那股特殊的氣質,就是莫名地抓住她全部的注意。


    “所以…”孫沁妍神色一整,一本正經地拍拍她的肩。“孩子,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很嚴肅的問題?他應該有女朋友了,而且很親密!”


    “咦…啊?”


    憊咦!她這死黨真的是美色當前,智商歸零耶!


    “不然他買女性內衣做啥?你還真當他有變裝癖啊!”


    “唔…也有可能是幫家人買的啊…”她小聲反駁。


    這…就是傳說中的不見棺材不掉淚嗎?


    孫沁妍反問:“所以你會讓哥哥幫你買貼身衣物?”


    “…”一句話堵死了她。


    “這不就得了!”孫沁妍斜睨她一眼。“除非你想橫刀奪愛,那就另當別論。”


    “…”她哪敢做這麽缺德的事。


    “所以啦!奉勸你,別想太多,OK?”宣告結案,拍拍她的肩,起身幹活去。


    “…”


    孫沁妍這張烏鴉嘴!


    埋頭鬱卒地敲著收款機幫客人結帳,眼角餘光瞥見三號桌的一雙儷人,嶽姍姍簡直是以平均十秒一次的頻率在心裏詛咒死黨。


    自從那天與他有過簡短交談後,他仍是固定每周六的下午出現,她會招待他一樣小點心或蛋糕,他也會欣然接受她的推薦,並堅持付帳。


    雖然,那些小點心他一次都沒動用過,但都會記得帶走。


    目前,她非常享受這種共有的小甜蜜,兩人之間的對話,也稍稍長了一點,持續了一個多月後,直到今天…


    他不是一個人來,她也終於曉得,他那些一口都不曾吃過、卻總不忘外帶的小蛋糕,是要給誰的。


    嗚!憊有比這更慘的嗎?


    自作多情也就罷了,最後還發現,她示好的心意,成了他寵另一個女人的心意。


    “今天,有什麽特別推薦的嗎?”他問了。


    憊要她推薦給他寵愛的女人…簡直有夠殘忍。


    想歸想,嘴角還是很ㄍㄧㄥ地掛住那抹淺笑。“有的。香橙輕奶酪蛋糕,可以嗎?”


    他沈吟了會兒。“可以。再給我一份總匯三明治。”


    他還沒吃嗎?都下午兩點了!


    於是,她親自去張羅,添加豐富的配料,還悄悄將三明治多夾兩層,成了豪華三明治。


    他將送上來的三明治,推向對麵的女孩。


    女孩臉都皺了,而她…心都酸了!


    “快吃。誰教你中午吃那麽少,不許討價還價。”


    女孩溫馴點頭,一小口、一小口很秀氣地吃了。


    他拿出帶來的書,一如既往地安靜閱讀,其間,總見他不時抬眼留意對座的女孩,輕聲哄人。她偷偷觀察了他半年,還沒見他露出過這麽溫柔的神情、對誰說過這麽多話、投注這麽多的注意力。


    女孩覷他一眼,見他沒留意,以刀叉撥掉三明治裏的小逼瓜絲,總算努力吃掉了兩層。


    男人再次抬起頭,當然沒忽略她垂涎的目光一直在瞄他左手邊的小蛋糕。他輕笑出聲,將小蛋糕如她所願地推過去,再接收她吃不完的三明治。


    那種不需言語的契合,在每一個舉動、每一記眼神流轉中展露無遺,任誰都不會懷疑,他們的關係有多親密!


    懊啦,她承認心裏是有一點點酸酸的失落感。


    再不情願,也無法不認同沁妍切中要害的精辟分析…他真的有女朋友了,而且看起來是很認真,是會娶回家去的那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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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臭小妍,說話那麽準,幹脆去廟口擺攤算命好了!


    他今天待得比以往久,女孩不知幾時挨到他身旁去,枕著他的肩,麵向斜對麵的社區公園,昏昏欲睡。


    他不時地探手摸摸女孩額頭,她似乎生病了,他拆了白色葯包讓她吃掉,偶爾關懷探問,舉手投足間盡是顯而易見的憐惜。


    “還想去逛街嗎?或是要回家休息?”她去添茶水時,聽他問了這麽一句。


    “逛街。”女孩輕輕回道。


    “那好吧。”他憐愛地摸摸女孩的頭,拆掉她微亂的發辮重新綁好,修長十指穿梭在發絲間的溫柔,幾乎要教她為之嫉妒。


    原來他不是天生就淡漠少言的,他溫柔起來,簡直可以融化全天下女人的心!隻可惜她不是那個幸運兒,那道專注眷愛的凝視目光不在她身上…


    “麻煩你,結帳。”


    “呃…喔。”她回過神來,接觸到他略帶困惑的目光,大概也察覺她今天特別恍神吧。


    “麻煩你,再外帶一份同樣的蛋糕。”或許是留意到女孩很喜歡,於是給予了這樣的眷寵。


    她領悟得心酸酸。“沒、沒有了。”


    他略略不解地看了她一眼,但也沒再追問下去,結完帳,牽著女孩的手離開。


    她怎麽敢告訴他,其實,那些小點心是她特地去請教廚房的師傅,極盡巧思為他做的,獨一無二,還以為這是他與她之間,獨特的小聯係…


    嗚…好丟臉!她怎麽會這麽自作多情?


    目送那牽手相依的身影漸行漸遠,直到看不見,她輕輕歎了口氣。


    唉…真的該死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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