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朝歌的提前分娩令先前所有的計劃不得不提前。拂曉,宮中傳出諭令,各宮室殿閣即刻封禁,宮人妃嬪未得傳召一律不得擅自出入宮禁。雖是如此,表麵仍維持著昔日的平靜。


    天亮後,夜颯遣使飛報入大將軍府,聲稱皇後剛剛生下皇太子,特命大赦天下。


    已有消息靈通的文武百官第一時間到將軍府道賀,楚仲宣並不起疑,攜著家眷子侄當即準備入宮,瞧自己的未來外孫。


    巳時初刻,將軍府的車駕一路浩浩蕩蕩緩緩駛入宮城,其後還隨行著上百名的護衛武士。馬車駛入宮門之後,門防軍士查檢過無恙後,隨即放行。


    椒房殿。


    夜颯端坐案前,朝顏抱著繈褓中的小太子伴於他身側珠簾後,二人目光交錯,僅在一瞬,又各自安下心來。多年來的心事今日就將徹底了斷,吉凶未卜,夜颯深吸一口氣,暗裏握了握藏在膝下用袍服遮著的短匕。宇文晉磊站在底下,暗暗朝他點頭,示意一切布置妥當。


    外頭宮人道:“大將軍到!”


    楚仲宣帶著家眷子侄一臉喜色地進殿,應是入宮看望朝歌和剛出生的外孫,一路輕裝出門,上前向夜颯叩禮問安之後,君臣寒暄幾句,四德將詔封皇太子大赦天下詔書寫好呈上來,夜颯看了看用了印,四德接過遞給楚仲宣。楚仲宣瞧了詔書內容,眉宇間滿是自得,仍作感激涕零狀,“臣謝過皇上隆恩,必將誓死盡忠皇上。”


    就在這時,虎賁中郎將和光祿卿忽地持劍從大殿偏門外進來,楚仲宣早與他二人不合,此時怒斥道:“無詔持劍私入禦前,你等放肆!”


    虎賁中郎將滿臉肅殺之氣,揚聲喝道:“奉皇上諭,擒拿佞臣楚仲宣!還不速速束手就擒!”


    話音一落,藏身在殿內帷帳後的數百士兵瞬間湧了出來,殿門隨即被關得死緊,楚仲宣意識到大事不妙,大叫一聲:“來人!”


    侯在門外的將軍府護衛武士聞聲奔上台階,與羽林衛甫一交鋒便是一陣激戰。


    楚仲宣到底是征戰多年的沙場大將,此時被夜颯暗算心中怒意磅礴,殺氣暴漲,尋常士兵哪裏是他的對手,當先試圖湧上去擒住他的十數人就被他橫劍瞬間斬掉首級。駭人的殺戮就在眼前,刺目的鮮血濺得滿殿都是,夜颯始終坐得穩如泰山,沉聲喝令:“誰若取佞臣楚仲宣人頭,朕賞他黃金一萬兩!”


    利益總是最好的誘惑,士兵們甫聽到這話愈戰愈勇,幾個會合下來,羽林衛一輪一輪往前撲去,楚仲宣身上多處刀傷,卻依舊力戰不衰,但凡靠近他的人無不當即被斬首劍下,剩下的人一時都有些膽怯,紛紛止步在原地不敢上前。楚仲宣渾身浴血,披髮覆麵,此時早殺紅了眼,瞪住龍座上的夜颯,怒罵道:“枉老夫當年扶立你這忘恩負義之徒為帝!今日就算死,我也必先取你性命!”說罷一劍斬斷試圖抱住他腿的羽林衛,飛身就往禦案前奔來,近前幾個羽林衛如何是他對手,眼睜睜見著楚仲宣咆嘯著持劍一路殺到禦前,作勢就要一劍刺死夜颯。


    朝顏本在簾後靜觀形勢,見得父親欲殺夜颯,當即抱住懷中嬰孩疾奔至近前一手抱住楚仲宣的腿,失聲叫道:“父親!”


    楚仲宣滿臉是血,驟然聽得這聲,不由手勢一頓,朝顏懷裏的嬰孩此時仿佛也察覺到身邊駭然的殺氣,哇哇地哭出聲。


    嬰孩的哭聲裏,楚仲宣驀然回過神來,當下怒道:“鬆手!”


    見朝顏紋絲未動,他喝道:“你再不鬆手,休怪我不顧父女親情!”


    雪亮劍鋒就在眼前,朝顏整個身子都在不住顫抖,此時隻把心一橫,死死抱住楚仲宣的腿不讓他前行。楚仲宣早失了理智,見她始終不退讓,當即大喝一聲,手上劍勢一轉,直往她咽喉刺去——


    麵前有人影倏閃,隻見一人飛身撲過來,臂彎一把擋住朝顏,一手牢牢擋住那致命的一劍。那頭的夜颯已迅速瞧準時機,抓起袍底暗藏的短劍,朝前全力刺去,勢頭又快又狠,鋒利劍身瞬間沒柄刺入楚仲宣心口。


    同一時刻,底下的虎賁中郎將與光祿卿二人率眾一擁而上。


    天旋地轉之中,朝顏隻能看得見適才緊緊護著自己的男子麵孔,她的臉上黏熱一片,那是他為她擋下的傷口流出的血,朝顏一張臉被驟然的變故驚得蒼白一片,隻是愣愣看著那張漸漸模糊的麵孔。


    忽然間落淚。


    殿上亂局平定,侍衛迅速進來收拾殘局,內官禦醫也湧上前為宇文晉磊包紮傷口,宇文晉磊猶自牽念著朝顏,尚不及確定她有無受傷,已被紛亂的人群隔開,那頭的夜颯已經疾奔過來,臉上分明再無方才的陰戾殺機,再顧不得諸多外臣還在場一把攬過朝顏的肩,直將她上下照看,確定無虞才鬆口氣。


    隔著喧囂的人群,唯能瞧見君王懷中的女子一張容顏雪樣蒼白,更多的宮人湧上去噓寒問暖,將他遠遠的隔開,他不敢停留目光,立刻不作聲色轉過臉去,卻覺得一股子熱血直衝腦門,身邊禦醫在囑咐什麽他一句都不曾聽見。


    日頭一點點升上雲端,巳時三刻。


    未央宮中猛地呼聲大作,六宮宮禁聞令轟然合攏,各處宮門落下重鎖,京畿九門隨之封鎖。一早埋伏好的人馬迅速出動,包圍楚家府邸,但凡與楚家牽扯相關涉嫌的大臣武將一律擒拿入獄,老少婦孺無一漏網。


    隨後短短的幾日,彈劾楚仲宣的摺子如雪片般飛來,楚仲宣共被定下大大小小八十九條罪狀,斥為本朝第一罪人。


    三日後,廢後詔書下發,詔告宗廟社稷,皇後被褫奪後位,降為婕妤。


    牆倒眾人推,楚氏一黨樹倒猢猻散。十年爭鬥,一朝皆成空。亂世之中,弱肉強食,這便是生存之道。


    陰暗潮濕的陋室裏,一扇狹窄的天窗透出半點零星光亮,時而幾隻鼠蟻肆無忌憚地爬過,到處一片黴爛腐朽之味。天牢守衛恭恭敬敬引著朝顏一行一路來此,越往深處,越是潮濕發黴的作嘔氣息,隨侍宮人早受不住捂了口鼻。


    最裏頭的牢獄裏,楚仲宣坐在一片昏暗中,鬢髮散亂,麵上滿是血汙,鬢角的銀絲在昏暗的光線裏微微閃亮,儼然蒼老了許多。幾個月前,他還是威風凜凜從前線大捷歸來的大將軍,天子都要禮讓他三分。不過一夜之間,就變作了現在落魄狼狽的階下囚,妻女性命堪虞,自己生死難保。


    見朝顏來,他並無分毫驚異,隻問:“皇後可好?”


    “如今降為婕妤,禁足在椒房殿。”


    “你二娘呢?”


    “昨夜查抄將軍府,二娘已被賜自縊。”朝顏平靜答完,隨從已經恭身奉上一盞酒,端端正正放在案席上,白瓷杯中的酒液清醇冷涼,映著牢門外守衛腰間佩刀閃爍的雪亮寒光,隻待他一口飲下。


    朝顏命辱娘抱著一雙嬰孩上前,“這兩個孩子到底還要尊你一聲外公,今日帶他們來送你最後一程,你抱抱他們吧。”


    楚仲宣一曬,卻搖頭:“是我這個做外公的連累了他們不得皇上喜愛,如今楚家已經倒了,這兩個孩子今後在宮中無依無靠,他們到底是你的嫡親侄子,隻望你今後能夠善待他們。”


    朝顏咬了咬唇,一笑:“這兩個孩子,我會視她為己出。”


    楚仲宣這才似放下一樁心事,顫抖著伸手將那杯酒端起,胸口劇烈一陣起伏,將杯中酒液一飲而盡。燒灼的酒液一路穿腸而過,帶著至毒的醇香留在舌尖,是一種火燒火燎的辛辣。


    朝顏揮手命辱娘將一雙嬰孩抱給楚仲宣,楚仲宣伸過手將孩子接過抱在懷裏,見繈褓裏嬌小柔弱的嬰孩此時睡得正酣,他的目光不知不覺溫軟下來,露出長者一般的慈愛。


    朝顏在一旁默默看著,隻說:“從小到大,似乎你從來沒有用看他們的眼神看過我。”


    她吸了口氣,慢慢道:“小時候,你很少來我娘房裏,卻總會抱著朝歌和朝曄,還手把手教他們騎馬射箭,那時候我很羨慕,因為你看他們的眼神是那樣慈愛,你是他們的父親,可你也是我的父親啊……於是那年你壽辰,全家所有人都在一起為你賀壽,當你朝我看來的時候,我也鼓起勇氣對著你笑,我以為你看見我笑會很高興,然而——”朝顏低低笑了幾聲,“然而當你瞥到我時,你看我的眼神,我這一輩子都忘不了。”


    楚仲宣聽了嗬嗬直笑,“原來你一直還芥蒂著這件事情。”


    隔了這麽多年,仿佛又重新回到小時候的時光,朝顏轉頭看向父親,“朝歌那天問我的那句話問得好,她是你女兒,我也是你女兒,我為什麽要胳膊肘往外拐,幫著外人來對付你。可你們有沒有想過,為什麽同樣是你女兒,待遇就如此不公?我八歲眼睜睜看著你殺了我娘,十二歲就被你當作玩弄權術的工具送進後宮,十六歲被你視作棋子任由我的丈夫被趕下皇位,十九歲,你見死不救,任著他被你的妻女授意人活活逼死。”說到最後,眼角已然熱淚簌簌滾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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