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裏,左僕射梁澄之妻徐氏病逝。徐氏乃朝顏嫡親表姨,梁澄這兩年一直得朝顏暗中提攜,徐氏是她母族最後一個親人,如今病逝,朝顏自然是要去送她一程的。後妃出宮,仍需聖諭方可,夜颯已經很久不曾見她,再沒有從前日日拘著她的興致了,出宮的請旨是楊太後批的,當日就允了下來。出宮繁冗的禮製過後,鸞轎才浩浩蕩蕩行往梁府。大宅門前,朝顏微掀開車簾的一角,就見門前兩盞白燈籠在寒風中飄忽不定,她忽然想起母親去世那年,將軍府的大門前也掛著這樣的燈籠,從那天後,她就永遠失去了母親,而這一次,那種可怕的感覺仿佛又將到來。


    梁家的人個個一身重孝早在門口跪迎朝顏到來,朝顏進門落轎拜了徐氏靈位,自有女眷上來隔著簾子請安,如此一番周折過後,才見梁澄的一個姬妾上前來道:“夫人臨終前說有幾樣東西要親呈給娘娘。”


    朝顏頷首,雙目一掃,芳辰串珠就摒退了周圍的隨侍宮人留侍原地,朝顏自隨那姬妾從後堂而出,一路繞過迴廊後院,行往一處僻靜的院落廂房門前,梁澄崔冀二人早侯在那裏。


    朝顏進門在簾後落了座,低聲問:“人找到了?”


    梁澄侯在門口道:“找到了。”說完一擊掌,就見幾個護衛押著一形容狼狽的老者出來。來者朝顏並不陌生,自是從前每日為她請脈開藥的禦醫署監正丁泰。半年前,丁泰上折自請告老還鄉,當時夜颯還賜了田宅金銀,讓他衣錦還鄉。如今再見,卻見其形容狼狽,神色枯槁,想必吃過諸多苦頭。


    丁泰一見朝顏,嚇得縮跪在地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崔冀在一側道:“派出去的人找到他時,他正被追殺四處躲藏,幸在及時尋了具屍體瞞天過海,才得以將他救出。”


    朝顏聽了道:“有勞兩位大人,本宮有話想單獨問他。” 梁澄同崔冀對望了一眼,二人默默退了出去。


    丁泰一直跪在地上,目光畏畏縮縮望著朝顏,卻聽她問:“丁大人這半年別來無恙?”


    丁泰苦笑道:“勞娘娘惦記。”


    朝顏道:“從前有勞大人一直為本宮日日請脈。如今大人告老還鄉,與宮中人事再無牽連,今日難得再見,不妨將陳年舊事說幾樣來給本宮聽聽,權當解悶。”


    丁泰戰戰兢兢跪在地上,思忖著不知如何說起,隻好道:“天家家事,老臣不敢妄言。”


    卻聽簾後的朝顏聲音驟冷,“大人是聰明人,想必也知道若你不肯說,不止宮中那位不會饒你,本宮也更不會。現在你麵前有兩條路,一條死路,一條生路。該怎麽選,你自己決定。”


    丁泰心中一驚,又聽朝顏冷笑道:“他既要殺你,你還要替他隱瞞麽?你告老還鄉之前跟禦醫署的何禦醫嘮叨過什麽你自己心知肚明!今日若一心嘴硬,本宮也不為難你,至多把你心愛的兩個孫子請來,讓他們跟你敘敘話。”


    果然,一聽提及自己的孫兒丁泰頓時灰了臉色,無措地看著簾後安然端坐的女子身影, “是老臣自己作孽,不關兩個孫兒的事,求娘娘開恩,不要為難他們。”


    廳裏忽然安靜下來,半晌才聽朝顏問:“去年南苑時,本宮小產可與你有幹係?”


    丁泰聽她果然問起了這件事,本就倉惶的神色更是驚恐,卻聽朝顏忽然冷喝一聲,“說!”她起身掀簾而出,驟然抓起案桌上的茶杯直往他砸來,哐的一聲後,丁泰額上隨之劇痛難耐,有血順著眼角流了下來,這番境地,他也不敢去拭血跡,磕頭如搗蒜連連請罪,一五一十全交待出來,“早在那年娘娘回宮,太後就私下召見了老臣,授意老臣想法子讓娘娘你不能懷上子嗣。這種事太損陰德,老臣起初委實不願,奈何太後以臣家眷性命威逼,臣隻得照辦,在娘娘每日服食的湯藥裏加了極小份量的零陵香、車前子、蓮須,這幾樣加在一起,女子常年服食可致終身不孕……就在去年秋狩,娘娘落馬受傷,那日娘娘被送回營地,老臣當時就診出娘娘竟已有一個月的身孕,那時娘娘的身體已被藥性影響,又傷了胎氣,若好生調理這個孩子應該還能保得住。事關重大微臣當即向太後請示,太後隻命老臣準備一碗藥永訣後患。老臣又不敢多問,隻能遵旨照辦。”


    丁泰後麵的話漸漸聽得模糊,朝顏隻是安坐不動。過了好久才聽她問:“這也是皇上的意思嗎?”


    丁泰跪在地上小心打量她的神色,卻什麽端倪都瞧不出來,老淚縱橫道:“無皇上默許,老臣是萬萬不敢如此。也正因為老臣是這件事唯一的知情人,告老還鄉之後。皇上終究不放心,才會派人在半路截殺老臣,以圖滅口,若非梁大人相救,隻怕這輩子隻能爛在肚子裏……”


    朝顏的神色一直都極為平靜,心中驟然掀起的劇痛有多痛苦卻隻有她自己才曉得,寧願相信這一切是丁泰為求自保胡謅,可是諸多零碎的記憶此時無聲的串聯起來,由不得她不信,一顆心,分明已經是死透了。


    原來,一直以來她的直覺是真的。那個孩子的早夭,真的不是意外。她以為自己一直沒有身孕,當真是那年小產的病根,抑或是有其他人從中作梗,怪不得她次次暗裏留心膳食茶水,都找不到絲毫端倪。原來千防萬防,都是防錯了人。他默許自己母親對她做的一切,給她萬千寵愛的背後,代價卻是讓她這輩子再也做不了母親了。


    他要的隻是一個聽話的禁臠,不會給他生出額外的麻煩。夜羲若在世,她有孩子與否,於他並無妨礙。可若夜羲去世,她一旦有孩子,這個孩子的來歷便無法向天下人交待,他也有自己的考慮,顧忌她若有了自己的嫡親骨肉,就會不顧一切為自己孩子謀算,與其日防夜防,倘不如一絕後患!


    他竟這樣逼她!將她生生逼到絕路上去!


    記憶中模糊的一角,仿佛還是小產那年,窗外杏花微雨,她端起藥碗時,他在背後突兀失聲喚她的名字,當她回頭笑問:“怎麽了?”他卻又隻是搖頭,“沒什麽。”


    芳辰同串珠一直侯在外頭,兩個時辰後,才見朝顏從裏頭出來,出來就徑直吩咐人備轎準備回宮。回到宮中下轎輦時,就見她一張臉竟慘白得駭人,眼睛裏空空的一片,無喜也無憂,芳辰和串珠伺候她多年,卻知道這樣的平靜最深處隻怕就是狂風驟雨。


    又見朝顏坐在轎子裏,半天一動也不動,芳辰放心不下,試著輕聲喚:“娘娘?”


    朝顏好半晌才回過神來,朝她淡淡一笑。她正鬆口氣,卻見朝顏忽然緊緊捂著自己的心口,聲音低得仿佛是在哭泣,“芳辰,藥……”


    芳辰以為她寒食散藥性發作,忙取了隨身帶著的就著茶水兌了,尚來不及攪勻朝顏已一把奪過茶杯囫圇咽了下去,這一次,並不見從前服藥過後的舒暢,隻瞧她哇的一聲痛苦地幹嘔,竟嘔出一大口血來。


    夢裏,坐在妝檯前低首綰髮的女子身影變得漸漸清晰,仍像以前一樣,半笑不笑地凝望著他,喚他“夜颯”。


    這世上,隻有她會這般肆意地直呼他名諱,隻有她才會用那樣的神態看著他。也隻在瞬間,一道煙霧騰起,她又漸漸離得他越來越遠,再不見了。


    他欲伸手去挽留,卻什麽也抓不到。額上有人擰了帕子替他拭汗,他下意識就捉住那雙手,再睜開眼,就看到燈火下茉嵐低頭凝視他的眼神。


    “皇上可是哪裏不舒服?”茉嵐輕聲問。


    夜颯搖搖頭,茉嵐又道:“皇上這幾日都沒怎麽吃東西,臣妾做了幾樣清淡的點心,皇上吃一點可好?”


    他又搖頭,眼睛隻瞧著她手背上一道極淡的疤痕,那還是去年秋天那陣子,那日宮人不慎打翻香爐,是她及時伸手護住他,替他受了這道傷。


    夜颯去撫上那道疤痕,抬頭看她,“還疼麽?”


    茉嵐宛然微笑,“不疼。”


    他笑了笑,“從前打她一巴掌,她也說不疼……”


    那聲音仿佛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飄過來,茉嵐一怔,幽幽道:“她做出了那樣的事情,難道皇上還想著她嗎?”


    夜颯說:“朕不知道。”


    茉嵐分明望見了他眼中掙紮的苦痛,心中一陣絞痛,又聽他道:“這些日子朕不是沒有想過,朕對她,是不是太過心狠?”


    這話仿佛是問茉嵐,卻更像是在問他自己。茉嵐抬起臉,兀自幽幽一笑,“上回臣妾在你麵前提起她,後來你就病了一場,於是我便不敢再提。可我實在不忍心看著皇上這樣下去,若是心中牽掛,為何不索性就去見她一麵。”


    夜颯帶著醉態垂著臉,隻是默然無語。直到茉嵐以為他不會說話了,才聽他笑了笑,仿佛是一聲嘆息,“朕和她已經無話可說了。”他伸出手覆住她的手背,“還好,還好有你是一心一意對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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