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咧嘴一笑,親熱地扯著她的袖子,討好一般地道:“肯定見過,一定見過,不是上輩子,就是在夢裏。”


    ☆、第三十七章


    三月十七,黃道吉日,宜嫁娶,帝後大婚。


    時隔四年,大將軍府又出了一位皇後,一門兩代皇後,更為楚仲宣臉上添了幾分榮光。


    半夜裏的天色陰沉詭譎,椒房殿前,守夜的宮人垂頭如木人一般在寢殿外站著,八角琉璃大婚宮燈照得滿宮亮如白晝,隻剩朱紅廊柱在迴廊上投下一片華翳陰影。


    靜謐無聲的寢殿裏,龍鳳紅燭燃得剩下半截,燭淚簌簌滑落,如女子腮邊凝結的淚。


    朝歌從沉酣的香夢中醒過來,半夜裏格外的安靜,隻聞身邊夜颯平穩的呼吸聲。


    她睡不著,隻好躺在絲滑溫暖的錦衾裏頭,在一片昏暗裏靜靜打量著眼前華麗陌生的宮殿,幔帳華帷,雕樑畫棟,金銀煥彩,以後,她就將是這座宮殿的主人,是後宮中統禦六宮的皇後。


    窗外夜色深濃,忽地有閃電劃破天際,起風了,捲起殿外樹木一陣亂搖,在這繁華詭譎的深宮半夜便有些悚然。幾聲悶雷轟隆隆滾過天際,震得殿梁仿佛都在簌簌顫動,朝歌有些害怕,下意識將身體往身邊沉睡的夜颯背上靠近幾分。


    她以為他早已睡著了,隻將臉緊緊貼著他的背心,貼緊她今生就將要完完全全交託一世的良人。夜颯卻翻過身來,一雙眼睛在昏黃的燭光下帶著宿醉的微醺,皺了眉頭問:“怎麽了?”


    “皇上,臣妾害怕……”朝歌凝視著他的眼神忘情而專注。


    昏暗中,外麵雷電交加,風聲大作。


    一陣一陣的閃電照得殿裏亮如白晝,他開始以另一種目光看著她,眼睛裏的神采漸漸柔和如水,帶著晦暗不明的色彩,癡癡如醉,又仿佛是透過她,看著另一個人。


    他身上的龍涎香氣息隔著這樣近的距離撲麵而來,令她臉上漸漸火燙,將臉埋在他懷裏低聲道:“皇上怎麽老盯著臣妾看?難道臣妾臉上有什麽奇怪的東西嗎?”


    夜颯伸手覆上她兩彎娥眉,許久才說:“你眉毛生得好看。”


    她不僅有些羞怯,“皇上又在哄臣妾呢!”


    口中這樣說,心中卻歡喜得極,小時候,見過她的人無不誇讚她長得好,將來必是有福氣的。連母親也說過,她與姐姐朝顏容色各有千秋,朝顏清妍絕麗,朝歌明媚嬌俏,雖是同父,卻並不同母,連模樣也盡不相同,姐妹倆唯一相像的,隻有眉。想到這兒,她又有些不悅。


    她從小就不喜歡朝顏,更不喜歡旁人將自己與朝顏相較。


    外麵落雨的嘩嘩聲響起,在靜謐的夜裏聽得格外清楚。夜颯仿佛沉浸在自己的心事裏,伸臂將她輕輕摟在懷裏,很久才低聲道:“還是喜歡你叫我夜颯。”


    天子名諱,普天之下誰都不可直呼,凡遇“夜”“颯”二字,都需缺筆以示避諱。曖昧的一刻,隔著一層單薄的中衣,少年的有力心跳聲近在咫尺,聽得朝歌滿麵羞紅,輕輕喚了一聲:“夜颯……”


    聲音甫出口,他卻似猛然從遊離的神智裏驚醒過來,皺緊眉盯著她,目光已收斂了方才的溫存,仿佛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第三十八章


    朝顏這場病直到桃花開時才好,痊癒後的她與之前似乎並無什麽不同。所有的一切,已成事實,再無法改變,可她到底不是那般輕賤自己性命的人,做不到如世俗女子一般羞愧求死。在夜羲身邊,她仍是如常地說笑,隻是偶爾安靜下來的時候,眼睛裏似有近乎絕望的悲傷流淌而過。


    那日才入了夜,她一個人坐在院子裏的石階上吹著笛子,月光冷冷清清灑了滿台階,落在她凜冽如雪的衣衫上,仿佛為她周身鍍了一層淡淡溫柔光澤。吹的依稀是江北之地人人都會的一首民間小調,分明輕快的音律,經她一吹出來,卻莫名的蕭瑟淒冷。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


    ……


    夜羲不知何時已站在她身後,等她一曲吹畢,方含笑擊掌兩聲。朝顏轉過臉來,也朝他微笑。他再無言語,隻微笑著在她身邊一併坐下。


    今夜天氣清朗,漫天繁星,時而幾顆流星從夜空劃過,朝顏默默一望蒼穹瓊色,過了好久才輕聲說:“小時候,娘告訴我,看到天上流星飛過的時候祈願會很靈驗,可那時候,我總是來不及許,流星就已經不見了;等到長大了,遇見自己喜歡的人,卻依然還是來不及。我很懊悔,為什麽總是遲上一步。”


    她側過臉看他著月色下沉靜如謫仙的溫潤麵龐,“可不可以回答我一個問題。”


    夜羲點頭,“可以。”


    朝顏一字一字地問:“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這輩子是我比她先遇到你,那麽你會不會喜歡我?”


    他從未聽過她這樣傷感而絕望的語氣,凝神沉默一刻,便輕聲而確定地點頭,“應該會吧。”


    朝顏笑了,仿佛是徹底的釋然,聲音卻低得幾乎聽不見,“那就好……”


    “朕來得果真不是時候,擾了表姐與王兄夫妻敘話了。”一個倦懶聲音在庭院門口驀然響起。


    朝顏抬起頭,麵色瞬間一變,如白日裏見了鬼。


    夜色幾名太監提著羊角宮燈小心翼翼跟著,而走在最前的那人長身玉立,姿顏無雙,眼中光華流轉,好一個濁世翩翩少年郎。


    夜羲不卑不亢地俯首向新帝請安。夜颯卻是看也不看他一眼,徑直向朝顏走去,笑嘻嘻地道:“今日正好路過,朕聽說表姐病了,便進來瞧瞧。”


    朝顏慢慢攥緊掌心,死死盯住夜颯,目中的恨色仿佛要將他生吞活剝。禦前見駕,這般輕慢無禮已是重罪,隨侍的內官愣愣無措,打量著皇帝並無怒意的神色,也不知該不該出聲嗬斥。


    夜颯揚起秀麗的眉直勾勾瞧她,唇角依舊是倦懶的笑,心卻已是水深火熱。


    ☆、第三十九章


    她整個人瘦了一大圈,依舊容顏如玉,本就尖尖的下巴如今更是憔悴尖削,纖細的手臂瘦得連鐲子也戴不住了,玉鐲空落落滑在腕間,惹人生憐。夜颯朝她一步步走近了去,依舊裝出一份小孩子心性:“表姐身子可大好了?可是在生著朕的氣呢?見朕來,竟理也不理了。”


    朝顏咬牙冷笑,仿佛已恨他入骨,“我哪裏敢生皇上的氣,指不定你哪日心裏又不痛快了,也能讓我人頭落地不是?”


    夜颯滿腔的話頓時咽在那裏,什麽也說不出了。他喜歡看她哭,喜歡看她笑,卻最害怕她這樣的冷淡模樣。他明知她從小就恨毒了薑氏母女,卻還是娶了她妹妹為後。娶朝歌,是楚仲宣當初扶立他為新帝開出的條件,他現在根基未穩,羽翼未豐,對楚仲宣隻能選擇服從。


    一語頓塞,他眼神變了又變,唇角依舊扯出笑意,分不出悲喜,“朕同表姐自幼便親厚,姐姐即便再大的氣也該消了,難道現在心裏記著朕的錯處麽!”


    “是!”眾目睽睽之下,朝顏冷冷看著他,眼中逼出刻了毒的恨,“我討厭你,討厭你極了!”


    “可你小時候就說過,無論朕做錯什麽事,都會原諒朕的。”他固執地問,語氣裏已經帶了近乎哀求的意味,早沒了半點帝王尊嚴。


    朝顏盯著他,咬牙切齒地說:“因為你不是人!”


    偌大的殿裏寂然無聲,連外麵宮人的走動也是極小的動靜,宮女端來新沏的茶水,茉嵐親自接過待吹得不燙了才上前掀開簾子。


    夜颯批了一陣摺子似乎是疲倦極了,整個人閉著眼睛歪在那裏動也不動,也不知是不是睡了過去。茉嵐輕嘆一聲,隻好擱下手中物事,拿了張薄被來搭在他身上這才放下心。即使是現在,他眉心也是緊緊蹙著,仿佛有無盡的心事鎖在眉宇間,盤桓不散。


    她側身坐在一旁,靜靜打量他的模樣,卻漸漸迷茫起了,原來人也可以有這樣多的一麵,暴戾、強勢、脆弱、敏感……這樣一個到了極致的人,對她異於旁人寵愛卻是羨煞六宮,先是不顧她的出身逾製冊為美人,又是日日賞賜不斷,讓她隨侍左右。這樣一來,竟是後宮人人側目,不止她自己受寵若驚,連有意栽培她的楊太後也愈發驚喜,對她的偏疼更甚從前。


    “怎麽盯著朕瞧了這麽久?跟從來沒見過朕似的。”夜颯不知何時已經睜開眼瞧著她,嘴角揚起若有若無的笑。


    茉嵐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不防他不曾熟睡,驟然覺得失態,忙笑了笑掩飾尷尬,“適才端茶來臣妾隻以為您睡著了,不敢驚擾。”夜颯輕笑了一聲,又追問道:“到底看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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