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駕,李,能不能幫個忙,把那把探鏟遞給我,順便把這塊石頭給搬開,謝謝!”


    “李,四號探方的地層切樣照片拍好了麽?”


    “嘿,就那個基準麵,用點力,但別太用力,把土層給刨開就行。”


    “喂,看準了敲,你往哪敲呢。用大錘,使點勁,你沒吃飯麽,吃奶的孩子都比你勁大。”


    “風鎬呢,扛過來,用風鎬破開,哎呀,穩住,叫你穩住。你要在工地,隻能拿三分之一的工錢,剩下的是施工經理的精神損失費。”


    “做飯了麽?抓緊去,做完趕緊回來,這裏還有這麽多的碎片要篩出來。”


    “嗨嗨嗨,幹活長點腦子,這是化石,不是你家吃剩的雞骨頭,起開,起開,你隻有閑的時候才能體現出智慧。”


    “把車往前開開,沒看到擋著亮光了麽?晃晃腦子,聽沒聽到水聲?”


    僅僅四天的時間,李樂似乎感受到了人間最大的惡意。


    除了陽光暴曬下,皮膚色號迅速地加深,一直濕漉漉的腚溝子,手裏磨出的水泡,指甲縫裏洗不幹淨的紅土,胳膊上腿上被砸出的青紫,各種不知名的小蟲叮咬後腫起的疙瘩,還得時不時舉著風鎬,鐵釺,大錘,化身開山工,對著不好擺弄的岩層,進行作業。


    不過這些也就罷了,畢竟從姥爺曾昭儀那邊得到了足夠的了解,“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就是這種田野挖掘工作的寫照。


    最讓李樂飽受“摧殘”的是森內特教授那柄長在嘴上的“噴壺”,一張嘴,方圓五米之內地麵都是濕的,嘮嘮叨叨,片刻不得安靜。


    經曆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折磨,李樂無論是從身體和臉皮上都變得厚重強韌許多。


    好在一天的暑熱消散之後,那幾間小屋裏的化石修複室,成了“療傷”的好地方。


    體視顯微鏡,一柄剃針,一個氣吹,讓一天的焦躁沒了蹤影。


    “幫忙,看看這個弄得怎麽樣?”李樂的腦袋從顯微鏡前移開,招呼著一邊正在調製顆粒膠的恩杜杜。


    “哦,好。”


    李樂起身,把位置讓給恩杜杜。


    “啊,不錯,還行,就是這個邊緣要是力度更大一點,你這樣隻是修出了形狀,但是實際上化石本身還覆蓋著一層岩土,齧齒類動物有齒隙,還有臼齒部位要再往後延伸一點。你試試用氣動筆,別用剃針,這樣能更省力。”


    “哪呢,我瞅瞅。”李樂又湊過去,看了眼恩杜杜用剃針點出的位置。


    “行,我明白了。”


    李樂操起一旁的氣動筆,在顯微鏡下找準位置,腳尖輕輕踩下踏板,隨著筆頭鎢鋼針轉動的“滋滋”聲,一點點的剔除著化石上的岩土。


    “恩杜杜,你以前在牛津的時候,平時也是這麽幹活的?”


    “比這裏可差了不少,多是書麵知識多,實操稍微少了點。像這種化石清理,要想多練習,都是去化石獵人手裏買一些,要是眼力不好,經常能買到假的。”


    “這玩意兒也能造假?”李樂問道。


    “隻要有市場,什麽都能造假。有的是雕刻、打磨再用酸洗,有的是拚接粘貼,還有的植物類化石,其實都是放射狀結晶礦物集合體或者鐵錳質沉積物,和碳基生物一點關係都沒。”


    “如果你在一些市場上看到賣的化石,大部分都是人造的,還有什麽花朵或者植物,也是這種。”


    “嘿,這不就和古董市場一樣?九成九都是假。”


    恩杜杜把調好的顆粒膠倒進一個罐子裏,蓋上蓋兒,“就像當年在腐國發現的所謂辟爾當地區發現的曙人,頭骨擁有像人類一樣的顱骨以及像猿類一樣的頜骨。”


    “好多科學家都認為這是從從猿進化到人之間缺少的那個環節。可後來有科學家用氟處理這個標本之後,才發現是個偽造的,是用現代人的顱骨和加工過的猩猩下頜骨拚接出來的。”


    “因為這件事,好多為這個化石背書的人類學家,晚節不保。而關於人類曆史的教科書內容全部都得更改。篡改曆史的危害是無法想象的。”


    李樂點點頭,想起前年那個被萬俟姍收拾的金陵的馮教授,歎口氣。


    “嘿,你們聊什麽呢?”木屋地板響起咯噔咯噔的聲響,李樂在這裏幾天,已經熟悉了這種三連音,這是沒了小腿的利基教授特有的腳步聲。


    森內特給李樂說過,利基現在的情況,是因為一場小飛機的空難,不過這人,在安上了假肢之後,又踏上了非洲的山穀和荒原。


    所以利基教授在學界被人敬重,不僅是學術水平和發現了“能人”,還有因為他對這項事業超出常人的熱愛。


    “利基教授,我們在說辟爾當人的事情。”李樂放下手裏的活,起身回道。


    “啊,那個啊,嗬嗬,一些人,為了利益的行為。”


    “您是指錢,名譽,還是地位?”


    利基教授笑了笑,伸手拉過一把高凳,屁股一歪,頗為靈活的坐了上去,懸空這一條腿,“不止這些,還有一種叫虛榮,以及裏麵蘊含的更深層的東西。”


    “更深層?”


    “對。”利基想了想,“就像爭論某一個名人的故鄉、出生地、死在哪,埋在哪,哪裏是什麽文明的起源地。普通人別說專業的知識,就連一篇論文都看不懂,讀不通,就開始打嘴仗,進行爭論。”


    “經濟利益,還有虛榮。”李樂說了句。又想起之後,關於三星堆的爭論。


    那些說三星堆是華夏文明起源地,什麽伏羲、黃帝的都城的。你給他聊馬家窯,聊寶墩,聊仰韶,他就給你掰扯山海經。


    你給他講文化交流,講青銅器製作技藝,他就給你講為什麽不挖了,是不是怕顛覆曆史?甚至外星人都出來。


    還有各種考據黨,搜山檢海,不知道從哪篇古文裏的隻言片語,證明他說的是真的,而放著各種實物證據一眼不看。


    有人當民科,一笑而過,可這背後,有沒有當地一些機構的刻意為之,為了吸引遊客的探奇心理?


    其實這個,很好理順,看看當地gdp的構成和曆年的增長狀況。


    比如三星堆從專業人士眼裏進入大眾視野的時間,還有這些天馬行空的猜測開始大量出現在各種地攤文學中的時間,結合旅遊客流,旅遊相關收入大幅度增長的時間技能看出來,話題的營造,熱度的維持。


    “除了經濟還有文明的話語權。”利基教授幹脆把兩條腿都放到高凳上,拿出煙鬥,點上,抽了口。


    “嗬嗬,利基教授,咱們都是搞專業學術的,這些,沒必要去考慮吧。”恩杜杜說道。


    “知識上的誠實,去確定事實、確定邏輯、數字關係,科學以及文化價值的內在結構。因為沒有對手和不允許辯論的講台,不是先知和煽動家應待的地方。”利基教授笑道。


    “馬克斯?韋伯,在柏林大學的演講。”李樂忽然說了句。


    “啊,你知道?哦,對了,你是森內特的學生,你們這個專業的奠基人,肯定熟悉。”


    “嗬嗬。利基教授,您來,不是為了乘涼吧。”李樂看了眼屋外幽深的夜色,問道。


    “啊,那個......”利基教授臉上忽然現出一絲不好意思的表情。


    “有事兒您吩咐。”


    “那個,昨天晚上,你做的那個什麽煎餅,還有調的那個黃瓜,還能不能,再做一次?”


    嗨,李樂心道,我說什麽事兒呢。


    “這個,應該不是您的主意吧。”李樂嗬嗬著。


    利基教授立馬正色道,“我不能出賣威廉。”


    “就知道是他。”李樂嘀咕一句,“我去做,您稍等,哎,誰讓我拿的工資裏有廚子的一份兒呢。”


    “要是麻煩,就......”


    “不麻煩,一點麵糊加雞蛋蔥花就成,等著啊。”


    李樂放下手裏的東西,起身,去了營地邊上,那頂當做廚房的帳篷,走了沒兩步,又轉回頭,抄起門口立著的那根“攪屎棍”。


    。。。。。。


    “東西都在這裏了?”


    靠近塞倫蓋蒂保護區的一座已經停工的金礦倉庫裏,薩瓦布看著地上的幾個大箱子。


    “對,都在這兒了,你們有出貨單,可以對著清點。”


    薩瓦布衝身邊的一個大胡子白男示意。


    白男點點頭,從兜裏掏出清單,又招呼兩個人,俯下身,打開箱子,扒拉開箱子裏的拉菲草,陽光下,赫然銀燦燦一片,一個個被包裹在錫紙裏的象牙就那麽出現在眼前。


    一個個撕開,清點,又重新換了氣泡膜仔細包裝好,裝箱。


    花費了一小時之後,這才清點完畢。


    白男伸出手,比劃了“ok”的手勢。


    “韓先生,辛苦。”薩瓦布伸出手,韓智看了眼,搖搖頭,“錢呢?”


    見韓智沒理會自己,薩瓦布笑了笑,把背著的一個包遞給韓智,“十二萬,都在這兒。”


    韓智接過來,掂了掂,又打開來,在手裏一遝遝的過了一遍,這才一拉背包拉鏈,“正好,錢貨兩清。”


    “交易愉快,以後......”


    “算了吧,做不來。”


    “那挺可惜的。”


    “你們總能找到下家,可惜什麽。”


    “價格合理,品質高,以後可不多見了。”


    “弄完了,就走吧。”


    “那,再見。”


    “別,以後再也不見,咱們不是一條路上的。”


    薩瓦布一揮手,就有跟來的幾個人,把箱子都抬上了一輛掛著警徽的皮卡車。


    看著車走遠,韓智轉身,對跟來的三個小黑笑道,“辛苦你們了。”


    “不辛苦,就是出來一趟,散心了,嗬嗬。”


    “對了。”韓智從兜裏掏出一遝鈔票,遞給一個小黑,“你們分了。”


    “謝謝韓先生,就知道韓先生出手大方。”


    “那個,你們先走,我去那邊的辦公室拿個東西。”


    “要不要等你,咱們一起回去?”


    “不用,你們先走,我還得待一會兒。”


    韓智站在倉庫門口,又看著三個小黑開車出了礦區大門,一吹口哨,這才從房頂下來兩個手裏拎著ak的華夏人。


    “韓哥,都走了?”一個矮個子走過來。


    “嗯。”


    “那咱們也走。”


    “再等等,等太陽下去的。”韓智掏出煙遞給兩個人,互相點著,這才找個木樁子坐了,打開包,數了數,拿出四遝。


    “小五,老黃。”


    “韓哥。”


    “這是四萬,你們一人兩萬,老辛在的時候,你們是不是這麽分的?”


    “是。”


    “那就行。”韓智掐著煙頭,用力嘬了口,呼出一長串煙霧,“你們以後,怎麽辦?回國,還是繼續留在這兒?”


    矮個子回道,“老辛在的時候 ,給我說了一條路,去哈拉雷。”


    “不回國?”


    “回去幹嘛?我們不像老辛,在國內還有老婆孩子,孤家寡人一個,回去進廠打螺絲?還不如在這裏,天大地大,自在。”


    “也好,那邊華人也不少。以後,注意點,別學老辛,一個人傻乎乎的浪,把命都浪沒了。”韓智扔掉煙頭,歎口氣。


    夕陽斜射過來,地麵的一切都罩在一片模糊的玫瑰色之中,韓智身後的影子拉的老長,像極了故事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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