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寧兒看著旭陽張開粉嫩的小手,齜著嘴裏唯一的一個糯米牙衝著她笑的時候,心裏便覺得平靜與歡喜,她想,再過幾個月,旭陽該要開始學著走路了,該讓人提前做個軟和一點的鞋,或者在地上鋪些毯子,這樣她摔打了也不至於太疼。


    她又想,旭陽長大後定然也會出落成一個亭亭玉立的模樣,她會像阿娘當初照顧她一般,好好照顧旭陽,隻是這深宮之中,她終究是被折了翅膀的鳥兒,但若是她自小便待在這裏,會不會便也習慣了這宮內的生活了。


    她該存著幾分恰當的良善,也必不是任人折辱的人兒,她會陪著旭陽,待到她及笄之時,她該找個如意郎,不求家世煊赫,不求金粉雕飾,隻要她心內喜歡,隻要他真待她好,她縱使捨不得,也定然放手了。


    眼淚從眼角滑下,越來越多,她的心似乎被人揪著,一陣撕裂的疼痛:阿娘…阿娘……女兒終於知道你當時的想法了,可是怎麽辦,女兒沒用,女兒沒辦法做到……


    殿外吹來一股冷然的風,天又陰沉了下來,旭陽那瓷白的牙齒露在外麵,對著她依舊笑得燦爛,她的眼睛那樣透亮,似湖泊一般,澄澈見底,沒有一點瑕疵,肥肥的手觸到她的臉上,軟軟的,帶著初生的純粹與幹淨。


    起風了。


    昭榮殿內的嵐瑟挨了三十板後,夜裏被抬回來時早已暈了過去,這三十板在女子身上已經算是重刑,每日裏許多宮人都在那些杖刑下丟了性命,三十板若是重重的打下去,定然活不過第二天早上。


    但那些行刑的人都是有眼裏見的人,襲妃在皇上麵前開口求情要留下的人,怎麽能打死,所以,嵐瑟被抬過來時,雖然身上的皮膚已經皮開肉綻,血肉模糊,但卻都是外傷,沒傷到筋骨。


    他們這行業裏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則,在這宮裏生存總是險象環生,主子們想讓人死,想讓人活,幾句話之間的事,若是拿捏不好,下一個被杖責的便可能是自己。


    他們的板子握在手中,可有一番講究,若是那人必死,十板之內,定要了他們的性命,表麵平平整整,破損甚微,傷得全都是筋骨,而板觸肉的聲音悶且輕,聽在耳中無甚聲響,那人便已經骨裂傷殘,被打的人若是死了,也隻能算得上身子弱,挨不了幾板。


    而若是主子使眼色要保下來的人,板子打在身上又脆又響,表麵找不到一塊好肉,卻是再多挨上幾十板,也隻能算是皮外傷,但不懂行的人便以為已經下了重手,那人活下來,純粹是命大。


    顯然嵐瑟便是在那諸多板子之下命大的人,雖然在床上躺了幾天,很快便又出現在襲妃的身邊了。


    這些事在宮中常有,便也連奇也算不上了,那夜的事在嵐瑟的恢復之後,便似已經被人拋在腦後,但襲妃那卻尚未消逝,她大費周折,帶了那麽多禁軍圍住宮殿前,嵐瑟曾親眼看到太妃鬼鬼祟祟的進了殿門。


    太妃的殿內有宮人向太醫院買打胎藥,太妃深夜入先皇仙去的寢殿,皇上也在那出現,襲妃又聯想到那日皇上匆匆離開寢殿,錦袍染滿了血漬回來的那一日,心裏便如同紮了一根刺一般,隱隱作痛。


    她想,那女人的容貌確實無雙,即便脂粉不施,也自然有一種嫻雅之態,她想,那女人艷名遠揚,雖在宮中,已經是人人唾棄的禍水,但見過她的人卻不得不承認,無形中便挪不開眼了。


    她想,她的夫君是萬人之上的皇上,但也是普天之下都能將美放在眼中的男人啊,她想她那樣愛他,她決不能讓任何一個人從她身邊奪走她,不能讓任何一個可能發生在眼下。


    她想了很久很久,想得心裏沒來由的又是一陣煩躁,伸手拂落了身邊一切可以掀落的東西,金盞燭台、銅鏡妝匣、她畫著精緻妝容的臉上有因著憤怒而有些顫抖。


    那些珠玉從桌上滾落,銅鏡落地碎成一片片,上好的胭脂撒在上好的宮磚之上,空氣裏瀰漫著濃烈的脂粉香,宮磚殷紅一片撒在銅鏡之上,眼邊的東西都被她砸爛了,所有的宮人都戰戰兢兢的跪在她的腳下。


    她的心裏快活了麽?不,一點也不快活……直到那男人的聲音又迴蕩在耳邊,她抬頭,看見一身明黃的身影站在不遠處,嘴角帶著淺笑道:“愛妃,是誰又惹你生氣了?”


    她凝神,望去那深邃如浩海碧海的眸子時,心內所有的不快便都煙消雲散,但隻那一瞬,那身影在她起身時漸漸模糊了,她快步走上前去,踩著地上的珠玉金釵,他卻還是如一陣煙一般轉身離開了。


    她追不上他的身影,也叫不停他的步伐,他就那樣麵無表情的離開了,走向那個頹圮的,破舊的不遠處的殿門,那是她曾經都不曾將目光落下的地方,現下卻死死的盯在那裏了,這個地方已經有些礙眼了。


    旭陽被子翎抱著外麵透氣去了,小丫頭一直在殿內咿咿呀呀的喊著,用手指著殿外,天氣暖和了之後,這殿外多了些綠意,子翎怕若是不順了旭陽的意她等下哭了,影響了主子午睡休息。


    千寧兒自暗室裏出來之後,睡眠便一直很淺,一點細微的聲音便時常就能將她弄醒。


    她睡了一覺起來未看見子翎的身影,流穂倒是守在她身邊,桌上已經擺了些吃食,她倒真覺得肚子有一些餓了,剛執起筷子,窗外突如其來的一陣霹靂,將這殿內照得透亮。


    窗外的雨下得很大,從房簷上落下時似連了串的珍珠一樣,她看著雨霧裏的台階,心裏沒來由的一陣慌亂。


    “子翎呢,怎麽沒見她過來。”她抬起頭看向站在一旁的流穂。


    流穂恭敬的服了服:“回娘娘話,子翎帶著旭陽公主去外麵透氣……可能被這雨勢耽擱了,奴婢已經派人出去找了。”


    又一陣霹靂閃過,照亮了千寧兒焦急而慌張的臉。


    外麵的雨很大,雨點打在身上將人的整個身子都凍僵了,流穂在旁邊拉著她的衣袖道:“娘娘,你先回去,人讓奴婢們來找……這樣你的身體會受不了的……”


    破碎的語音在碩大的雨點之下,被撕扯的綿長,此時的她已經聽不清楚流穂在說些什麽,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仍舊未找到子翎與旭陽的身影,她的身體濕透了,心如同墜入了冷寒的冰窖一樣。


    流穂朝身邊的宮人使了個眼色,那人匆匆消失在雨幕之中,去的方向是西徑甬道的坤慶宮。


    子翎平日裏若是沒什麽事絕不會輕易出殿外,況且她抱著旭陽怎麽也隻會在附近走動,但是這太妃殿內外,上上下下全部都找遍了都沒看見她的身影,這漆黑的夜色似將所有的東西都要吞噬進去,不留一點痕跡。


    千寧兒的身子有一些踉蹌,暴雨擋住了她的視線,身邊有人在使勁的拉扯著她,有人叫她娘娘,那些聲音太吵了,她將衣袖狠狠往外一拉,布錦撕裂的聲音掩在暴雨之下,她的身子失了平衡,狼狽的跌落在路旁。


    她抬頭時,一個明黃的身影疾步朝這邊走來,他走得太快了,雨霧中他的金絲軟底朝靴踩出了碩大的水花,將她從地上拽起,一把攬在懷裏時,她感覺到了他胸口強健有力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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