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瓔可以不救他。救了他,他便是他一生的負累,他們之間的關係早已牽扯不清了。他怎麽能如此輕易便留下他一人在這世上受盡折磨!他不敬鬼神,不信神佛,在佛祖麵前念了數回經書,也不過是裝腔作勢,他敲著木魚,燙過香疤,做過和尚,心裏卻在嘲諷這汙濁苦世,如此數載春秋,直到長安古道落滿雪花,青鹽寺下的桃花開了又敗落。既天生桀驁不馴,又如何能在神佛麵前低頭?但知道章瓔死去的一瞬間,他第一個念頭竟是,若當真有來生,章瓔是否還會在投胎路上重走一遭?他終於明白章珩為何出家。不過是用這三千煩惱絲,換他兄長能重新投胎做人的一個機會罷了。李徵腦袋轟隆一聲炸開,裏頭飛沙走石,硝煙彌漫。他像孩子一樣哭泣,直到泣出兩行鮮紅的血。但這偌大的宮殿,已再無一個章瓔走過來抱住他。第166章 燕平八年冬,遼軍入關,山河易主,立新漢舊邸為都。後世稱,舊漢亡於新漢,新漢開國八年亡於遼乃大勢所趨,曆史之必然。李徵是唯一一個開國之君,也是唯一一個亡國之君,縱觀其為帝生涯,早期殫精竭慮,後期剛愎自用,史官留下來八字評價,“為君不仁,為人不馴。“算得上中肯。能看出來他有幾分本事,但這本事還不夠力挽狂瀾,先帝李景留下的是一個必將消亡的世道,無論是李徵還是章瓔他們所作所為隻是竭力將燕平這個年號延續三年又三年。新漢的一切都是舊漢的回光返照。這回光返照到了盡頭,也該塵歸塵,土歸土了。而對於李景這個暴君,人們的評價各不相同,比起李徵無疑更加豐富多彩。遼帝建國,一統天下,戰亂平息,百姓才敢在滔天血雨中探出頭來看雨過天晴。新朝已立,建武朝,號永元,異族稱帝,並未屠戮異己,而是奉行一家之策,多族共處。新帝登基第一道令便是易胡服,行漢製,用漢臣,享漢宗廟,禮漢先王,一切與原來沒有任何區別,並請回了告老還鄉的太尉明柯以出來穩定民心,聽說一路遼帝紆尊降貴,禮待太尉,以至於這個老人涕泗橫流,從明柯入朝開始,反對的文人士大夫便一個個相互瓦解,最終沒有聲息,而李徵手中的軍臣矛盾在新帝手中也得到了緩解,最主要的原因是,王寅死了。王寅死在宮變之中,聽說死狀淒慘,死後曝屍。在日以繼夜推行了一係列恩威並用的新政之後,新朝站穩根基,反對派的聲浪日趨漸少,眾屬地逐一歸附,通婚立祠減稅等旨意下來,士大夫階層幾乎被全然籠絡,章榮海半生努力付之東流,倒是說得上諷刺。統治階層在努力把自己融入中原的文化體係以證明自己順應天命,對於窮苦的百姓而言,高高在上的官員是誰無人在乎,他們隻在意今年的收成,隻在意今日碗中的米。日子過的好了,民間的抵觸情緒也便削弱了。得民心者得天下。遼軍入關,開辟一個新的時代。戰爭殘酷,不是被人吞噬,便是吞噬別人。遼軍看似勝利,卻最終屈服於強盛的中原文化輻射之下,內部對此決策也頗多爭議,由此埋下將來之禍。後世記載武朝四世而亡,天下複歸後漢,可見冥冥之中自有天數,但不可否認這第一個由異族建立的王朝雖然短暫存在百年,卻是數代以來百姓最為安居樂業的時候。新朝的年輕帝王,確是一代雄主。而在當下,天下太平,邊關無可守,將士無所歸,小西河王帶著他的西河王師卸甲返鄉,遼帝幾欲挽留,戚淮言語尊敬,婉言謝絕,”戚淮親自打開城門已是家國罪人,再封官拜爵則無言麵對家中烈士。但陛下需牢牢記住一句話,水可載舟亦可覆舟,若有一日君王無道,天下必反。”耶律德讓最終還是放他歸去。他們草原人敬仰英雄。戚淮無疑便是英雄。第167章 雪颯颯,風驟起,月正憑欄。傾塌的王朝在消弭,曾大名鼎鼎的西河王師從此成為曆史悲泣的黑白文字。小西河王立在廊下,朱紅的宮牆上映著他落拓的影子。遼帝對他行漢禮,“多謝將軍,你我雖曾是死敵,如今也算一家,若非將軍深明大義打開城門,我又怎會有今日?”戚淮發出一聲歎息,“陛下是明主,我父親一生效忠皇室,我與父親卻不同,我效忠的是百姓。”隻不知如此以來,百年之後見到父親,是否能得到原諒?長夜漫漫,黎明未至,波濤洶湧的史書將如何寫下戚淮這兩個字?是投敵的將軍,亦或賣國的豎子?倘若和那閹人宦官寫在一處,名字在書頁間碰頭,倒比永不能實現的婚書更加牢靠。戚淮神思飛散,麵露痛苦之色,座上的耶律德讓忍不住問了一句與正事無關的話,“你要去找章瓔?”戚淮微微一愣。他不是傻子,縱然當年周旖東封鎖了消息,他也大約猜測到一些事情,關於後來溫藍已死,章珩出家之類的事,足以印證他心裏可怕的猜測。章瓔已經死了。否則章珩怎麽會作出這樣的選擇?之所以還苟活到今日,也不過想親眼見百姓太平無事。從某種程度來說,章瓔與他算是一路人。他們效忠百姓,而非效忠皇權。但章榮海以及老西河王,他們保護的是皇室。戚淮直到後來為了尋找章瓔踏破鐵鞋,才意識到了這一點,而他窮極一生,再遇不到這樣一個人。他的心缺了一塊叫做章明禮的部分,可笑的是直到那一部分丟失,才知道它隸屬何名。“他即便死了,我去看看他,又有什麽不可?”戚淮聲音溫柔,這天下還沒有人見過小西河王如此柔軟的神情。他最後見他一麵,然後死在他的墳前,了此離經叛道的一生,也算有始有終,全一段他們的過去。就像溫藍做的一樣。他竟開始羨慕溫藍。耶律德讓咬了咬牙,終於忍不住道,“將軍莫急,章瓔未死。”戚淮猛地頓住了腳,聲音幹澀的像是被劃破的老樹皮,“陛下切莫開玩笑,他的事,草民經不住玩笑。”耶律德讓道,“當年不過是他故意氣溫藍的把戲,我們去的時候他還活著。”戚淮無法心平氣和,“你們去的時候是什麽時候?那他現在呢?”耶律德讓據實相告,“我這幾年雖在打仗,卻一直關注他,他身邊跟一位神醫,身體調養的差不多,打仗的時候一直在阿裏圖,但這幾日身子每況愈下,清醒的時候不多,我便讓神醫將他從阿裏圖帶回來,舉國之力想辦法,便不信從閻王手裏搶不下來這條命。”戚淮心痛如刀絞,後知後覺,“他怎麽了?”耶律德讓發出了一聲歎息,“他傷痕累累帶著李宴從大央逃出去,後來李宴死了,他遇到一位神醫,神醫勉強治好了他的傷,這幾年的調理之下當年琵琶骨落下的傷也死裏逃生地好了大半,隻是他為了快速恢複功力而服用了一種藥物,這種藥物雖然能恢複功力,但卻以耗盡生命為代價,他的日子因這劇毒所剩無多,但索性已經有了新的辦法,但無人試過,未必能成。”戚淮心神劇震,知自己為了守護家國,終於負他良多。若不是他放開了章瓔的手,又怎會遭遇這日後的一切?遼帝口中輕飄飄的幾句話,是李宴沉甸甸的一條命,沒有人比戚淮更明白李宴對於章瓔的重要。他裝糊塗了好幾年,周旖東攔下來隱瞞他的東西,無論是章瓔亦或李宴,他當真一無所知嗎?他隻是不肯麵對罷了。他是個懦夫。戚淮幾乎就要痛哭流涕。他怎麽能配得上章瓔?氣血翻湧,蠱毒作祟,小西河王因痛楚而麵容扭曲,“他在什麽地方?”“他在長安,就在你腳下踩的這片土地。”第168章 “他在宮裏。”耶律德讓不再賣關子,而是如實回答戚淮的問題。“祝泠子遍查醫書,找到了一種另辟蹊徑的解毒方式。”戚淮手一抖,抬眼看向耶律。年輕的皇帝毫不懷疑,若是目光能有實質,他此刻已被那雙眼睛洞穿。耶律德讓清了清嗓子。“域外有一對蠱,母蠱殺人,子蠱救人,母蠱入體綿延繁嗣,食人心脈,子蠱入體吸髓而生,章瓔體內烈毒聚入骨髓,借這子蠱吸走烈毒,也不失為一個救人的好法子,但若這子蠱長期留在人體不出,便有被吸幹骨髓奪走性命的危險。”戚淮幹啞著喉嚨,“所以?”“需要一身中母蠱多年,蠱毒融入血脈之人放血來誘子蠱出來,子蠱母蠱之間有天然的感應,但此法很有可能連累那相助之人失血過多而死,而即便恰好有人常年身中母蠱,又願意為他流幹鮮血,也不見得能成功保住他的性命,說到底還是冒險,這子蠱母蠱同源,出自苗疆,以子母蠱為首衍生無數各色門類的毒蟲,有人專門研製和販賣,但價格珍貴,千金難求。我本已不抱著希望,但有一日同祝蔚提起,祝蔚稱他當年在鷹嘴山機緣巧合,劫掠過一批西域貨物,其中正有這子母蠱,他說當年種給你的蠱蟲,正是母蠱,如今他手中還有一隻子蠱,就看你是否願意了。”廊下的戚淮忽然悲愴地笑出聲來,“能以我命換他命,我求之不得,又怎會拒絕?陛下思慮良久,原早就在這裏等著,我又怎會拂陛下好意?”耶律德讓彎了彎嘴角。他敬英雄,也怕英雄。他想廢了戚淮。戚淮是一位好將軍,可惜不是他的同路人。他本不敢如此冒險,但章瓔的身體每況愈下,已經等不及了。“我想見他。”這些年午夜夢回,戚淮總能回憶起他與章瓔大漠分別的那一日。他對章瓔囑咐,不要生病,不要難過,害怕了就回來。章瓔說,“戚寒舟,我們回不去了。”章瓔說,“章明禮死了。”章瓔說,“我比你更想讓他回來,可他死了。”如今黑夜退去,黎明將至,章明禮什麽時候才能回來?等他回來,尚能再吹一曲雁歸來。物是人非事事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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