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風雲暫歇,卻總有重新揭竿而起的一日,那時候,你覺得誰會逐鹿中原?”祝泠子總是喜歡問一些讓章瓔無法回答的問題。天下太平,百姓安寧,朝廷姓甚名誰似乎也不那麽重要。章瓔的身體在月亮下勾勒出清瘦的輪廓。祝泠子下意識地替他遮住月亮。好像害怕這個人被月光曬化了,從此遍尋不著。“你在一日,我便護著你一日。”白頭發的大夫這樣說。他曾眼見眾生皆血肉,這還是第一次從藥罐中抬起頭,看到的是同自己一模一樣的人。木石之心多一孔竅,原是仙人經染塵埃。章瓔沒有再說別的話。他有些困倦,便靠住大夫的肩,祝泠子背脊僵直,良久將輕飄飄的人攬入懷中。馬車作響,月化纖塵,疾風卷動碎雪,恍惚車內的兩人似一夜白頭。朱衣回到南方的小朝廷複命。如今燕平才幾年,他便帶著自己的臣民龜縮一角,被遼人的鐵蹄踏得喪失鬥誌。皇帝失去了貴妃,也沒能找回來章瓔。章珩也走了。章珩不肯留下來,成為皇帝留住章瓔的把柄。至此李徵失去了所有能留住那個人的籌碼。朱衣跪下來,酸澀道,“陛下,便放棄了罷,人死為大。”第154章 李徵頭痛欲裂,他赤著腳走到自己的臣子身邊,頭發披散開,曾經登基時候雄心勃勃的君主如今變了模樣,陰霾嗜血,眼角發青,與自己身為暴君的父親一模一樣,這腐朽的王朝本該從暴君李景手中便要衰敗,卻偏偏被新君和章瓔又續了一次命,人們以為新君登基應是百廢俱興,李徵亦是信心滿滿,運籌帷幄,孰料滿打滿算才三年,一手好牌全爛在手中,戚老將軍身死,西河王師威望不負,到後來戚淮身中祝蔚所下毒物,朝廷再無可用將才,遼有雄主名將鐵騎,他有什麽?他什麽都沒有。隻有章瓔後來用命換來的劍法博得一夕喘息。但如今遼人縱不會再來侵略,也必要從內部分化。軍隊與官員矛盾積累許久,早已不是他一人所能壓下去,若是遼人利用這一點,他這南方的小朝廷,也未必能保得住了。縱然已自顧不暇,李徵依然不肯罷休。每個人都告訴他章瓔死了。但他不信。他無法相信曾經朝陽一般將他從敵人手中救出的少年化為一灘腐爛的屍骨,也無法接受自己所有的籌謀最終要在無情的死亡麵前妥協。章瓔他想要。天下他也要。但沒有人告訴他,魚和熊掌不可兼得,或許最後兩手空空,章瓔非他,天下亦非他。他一腳踹翻了朱衣。溫藍死了。章瓔也死了。李徵忽然笑了起來。死了也好。死了也好。他一邊笑,眼角卻布滿了淚。他終於逼死了自己的救命恩人。李徵像一個瘋子。或許他早就已經瘋了。戚淮還守在他們這個小朝廷的邊關。與過去不可同日而語了。但他依然恪盡職守。這是他的宿命,除非有一日天下太平,將軍才可卸甲。他注定要守護一方百姓的平安。章瓔死去的消息並沒有傳到他的耳中。但周旖東知道了。周旖東封了所有人的口。沒有人敢告訴戚淮這個消息。周旖東經常會想,章瓔為什麽會死?章瓔為什麽會死呢?於是他想到了自己曾經做的事。他穿透了章瓔的琵琶骨。如果章瓔強行取出來,或者要強行恢複功夫,必將要九死一生。他不敢想章瓔的死竟然與自己有關。他戰場上殺人無數,卻從未傷過自己人。更何況章瓔還是自己一直誤會,曾經見色起意的人。他隻能簡單將自己對章瓔的想法歸咎於見色起意。但有時候,見色起意與一見鍾情,總有那麽些微的不同。若是真的喜歡,他到底做了些什麽?周旖東無法直視自己沾染血腥的手。章瓔死在了他的手裏。那時候被刺穿琵琶骨後,他問過行刑的人,他們都說被刺穿琵琶骨的人活不了太久。章瓔果然沒有活了太久。那是一個好人,卻沒有被好好對待。他的父親是個惡人,卻被高高供奉起來。周旖東一瞬間覺得這個世道糟糕透頂。他的血是冷的,他的手也是冷的,他在沒有人看到的地方痛苦地捂住臉,恨不能親手殺了自己去向章瓔賠罪。但章瓔已經不需要了。周旖東有時候會想,若是當初沒有傷了章瓔的琵琶骨,或許他還有臉去見章瓔,當著他的麵道個歉。章瓔應當還活著。世上沒有後悔藥吃。過去的事情永遠無法重來。第155章 周旖東不敢告訴戚淮。戚淮如今是主心骨,盡管他身中劇毒,卻永遠代表著西河王師。如果他垮了,西河王師也要垮了。周旖東死在了戰場上。周旖東的死與任何人,甚至他自己無關。他不想死。就算要死,也得把命留在天下太平之後,他本也不過是個紈絝子,有幸上了戰場磨礪才生出軍人的鋒芒,總不好這一身鋒芒磨滅了,就此泯然眾人。但他卻死了。遼人的探子潛伏軍營已久,四處挑撥離間文人和武官的關係,他率眾殲滅,不慎被引入山澗,雖殺了那探子,這一支騎兵卻被引入遼兵中央被生擒。邊境雖無大仗,卻總有些小的摩擦。有許多士兵在這些不大的摩擦中死去,周旖東驕傲自負,從沒想過有一日自己會在其中。他在遼人的營帳中受盡折辱。這是報應。他穿了章瓔的琵琶骨,如今章瓔受過的罪他在遼人手裏受了一遍。直到他被穿透琵琶骨釘死在牆壁上的時候,才明白那時候的章瓔有多疼。有些時候,不親自經曆一番永遠無法感同身受。遼人從他口中套不出來任何有用的話,便隻能變相地折磨他。周旖東昏昏沉沉地在不見天日的地牢計數,記到十五天的時候已經被折磨的不成人形。他不是一個好人。但大是大非麵前,他願意守住那個搖搖欲墜的王朝。比起他的父親,他已算得上忠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