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淮身形一頓,一手捂住自己的胸口,恍然如大夢剛醒,不知今夕何夕。在芷蘭宮,章瓔沒有叫過他一次戚寒舟。太醫在宮殿進進出出,章瓔身上覆的棉被半人高。他沉沉閉著眼睛,像被驟雪壓折的楊樹枝。若睜開那一雙鳳凰眼,應似光風霽月的一幅丹青畫。戚淮麵無表情地擦拭著他已經不再用來殺人的青龍刀,額頭上的紅疤隱約作痛。漢宮紅牆後斃命的宦官不知幾何,他們或因打碎杯盞,或因碰壞玉石被處置。沒有一個如章瓔一般活的如魚得水。而今未死在暴君手中,卻要死在山河永安的新君治下嗎?不知過去多久,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從內間出來。劉太醫知道許多宮闈秘事,章瓔被扣宮中的消息一直沒有瞞他。“小王爺,人救了回來,隻是往後需要好生靜養。”戚淮點頭。卻聽劉太醫問,“床上那位,以前是否便落過水?”若不是以前落過水留下病根,也不至於傷情來勢凶猛,要人性命。戚淮皺眉,茫然不知。劉太醫雖對章瓔並無好感,到底為人正直,還是為章瓔說了句話。“小王爺,這落水的狗不必如此痛打了罷,若真惹了龍顏不悅,給個痛快便是。”戚淮知他誤會,卻無從解釋,生硬接道,“是陛下的命令。”劉太醫搖頭,背著藥箱離開。戚淮又開始無意識地坐在章瓔的榻前擦拭著自己的青龍刀。章瓔身上的謎團太多。其他暫且不論,他身負密旨,溫藍的下落勢必要問清楚。第14章 章瓔醒來後不言不語,不飲不食。他在水牢中出現的幻覺延續到現在。於是看到許多具死在暴君手中的屍體,枯黑的手臂像殘破的枝丫,百姓可悲可憐,李景可惡可憎。再一眨眼,幻覺須臾不見。淅淅瀝瀝的雨讓春日泛起泥土般的清香,章瓔卻從泥土中嗅到濃烈的腥氣。他扶著牆壁嘔吐一次又一次,錦衾繡被包裹不住瑟瑟發抖的四肢。直到那盆君子蘭被宮女無意捧至榻邊,他捧那盆在絕境中盛開的花漸漸好起來。它是章瓔剛剛被發落在芷蘭宮的時候發現的。那時候盆裏隻有土壤,沒有種子。後來一陣風吹過,有一粒種子生根發芽,漸漸開成娉婷的花。戚淮拿他毫無辦法。夾棍上過,猛藥喂過,水牢關過。到現在一字不提,嘴像蚌殼一樣緊。溫藍是章瓔身邊最信任的仆從。章瓔從人牙子手裏將他買下,日日帶在身邊興奮地介紹,“這是我新得的仆人。”溫藍生的俊俏可愛,有一雙圓圓的貓眼。他總是低眉順目地跟在意氣風發的章瓔身邊。章瓔好動尚武,溫藍做他的陪練,時日長久功夫不分伯仲。他們身形大約相似,又是同年出生,唯一的不同大概是溫藍麵相可憐可欺,章瓔總是神采飛揚。溫藍有一雙巧手。這雙舞刀弄槍的手能將各色麵具雕刻的栩栩如生。章瓔出事之後溫藍跟著離開,從此音訊全無,隻有章家住過的小屋裏掛滿金黃麵具。連章珩都不知溫藍的去向。溫藍何德何能,讓章瓔如此維護?戚淮想喝幾杯酒來緩解自己周身的焦躁。自章瓔又從鬼門關走了一遭,戚淮便再沒有去過芷蘭宮。他已有別的辦法。章瓔如今關押在宮中的消息還沒有傳出去,一來陛下為溫藍的下落要保證章瓔的安全,二來為免眾人口舌將新君與那閹人牽扯一處,再編排什麽風月故事。不如暗中放出口風,稱章瓔已被送入詔獄準備擇日問斬。溫藍若當真關心章瓔,必定會現身詔獄探視,到時布下天羅地網,不愁捕不到人。沒過多久,暴君身邊的閹宦被下詔獄,準備擇日問斬的消息傳的沸沸揚揚。卻很少有人注意到官府的明文始終沒有出。章珩注意到了。他如今封侯拜相,是新君左膀右臂,知曉不少內幕,消息一出便知是為誘捕溫藍。沒有找到溫藍下落前,李徵不會讓章瓔死。隻怕外頭瘋傳下了詔獄的章瓔,此刻還好端端在芷蘭宮關著。姐夫死在章瓔手中,父親後來自盡,章珩充軍流放。所經種種讓章瓔這個曾經的兄長在他心中已無半分感情。不知此時的章珞又是什麽心情?審問章瓔的人是戚淮,這段時日即便在芷蘭宮隻怕章瓔也吃不少苦頭。未過多久,果然如章珩所料,他接到宮中密旨。章珩帶著手下,暗中將詔獄團團圍起。隻要溫藍一但現身,必定有來無回。新君受他所托,盡心盡力尋找溫藍,他萬死無以回報。他對溫藍動了心,溫藍從來不看他。他怎麽舍得傷了他。第15章 章瓔來到章家時,章珩尚不記事。記事時候章瓔身邊已有一個溫藍。他小時候黏著章瓔,後來章瓔不讓跟,便轉而黏著溫藍。溫藍無父無母,無家無舍,對章家兄弟很好。“你為什麽喜歡做麵具?”章珩問正在削木頭的溫藍。溫藍用刀剜掉碎屑,“想把一個人的臉藏起來。”章珩沒有問誰的臉。溫藍少年老成,長長歎息,“我刻的麵具有形,旁人的麵具無形。”章珩年幼時候發過一次高燒。溫藍徹夜不眠地守著,章珩知道有個人忙前忙後,替他擦拭身體,為他更替巾布。章珩迷迷糊糊喊一聲娘,聽到低低一聲笑,飄飄蕩蕩仿似天外而來。人清醒過來的時候,身上蓋著溫藍的氅衣。章珩兩頰發熱發燙,捧著青色的氅衣在床榻翻個滾。等他們再長大一些,便有禮佛的資格。永安十七年的浴佛節,章家人去青鹽寺禮佛。章榮海被下派揚州,回來需要三五月,便由幾位姨娘帶著三個孩子一路往山中而去,數名仆從隨行。章瓔心不在焉,人跪在佛像前,神魂九霄雲外。章珩瞪了他一眼,“你在做什麽?小心佛祖怪罪你。”章瓔挑起長眉,“那佛祖有沒有教你,小孩子不要問大人的事。”章珩跪在蒲團上用力閉上眼睛,表示他生了氣。那側許久沒有動靜,他眼睛睜開條縫隙看過去,章瓔跪著的蒲團空空如也。章瓔行事跳脫,交友甚廣,半月不見人影是常事。如今章榮海不在長安,章瓔便如孫猴子出了五指山。章瓔不見了。溫藍也不見了。便隻剩章珩跟著一群女人,嘰嘰喳喳好不心煩。不久青鹽寺戒嚴,聽說衛家丟了小主子,山中隻出不進,章家人先行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