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友好地笑過,附和著“碎碎平安”之類,方府的下人也及時遞了個新的杯盞過去可他卻沒有接。隻是眼神近乎滲人地盯著貞景帝,“臣偶然想起來一事要問陛下。”在座所有人都露出疑惑的神情,貞景帝興致被掃,一時也有些不悅,“太傅有什麽重要的事不能等到宴散後說?”姚清渠搖了搖頭,“再晚,就來不及了。”貞景帝皺了皺眉,“太傅?你這是何意?”姚清渠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在眾人視線裏定定問道:“陛下還記不記得長靖十五年的時候,殺死過什麽人?”貞景帝一愣,腦子裏的記憶被他問的一空,什麽也想不起來,隨即意識到自己的皇威被挑釁,臉色一沉,“姚太傅!”姚清渠走近兩步,“看來陛下是不記得了,”他笑了笑,“沒關係,臣可以告訴陛下,長靖十五年的時候,陛下殘殺晴芳殿中蓮妃,事後為掩去行徑,將其拋屍荒野……這樣說,陛下是不是就記起來了”貞景帝頓然怒不可遏,“姚清渠你放肆!”姚清渠半分不由他皇威擺布,接著說道:“先帝奪妻,其子戮妻,誰能知道原來我侍奉的兩任君主,都將我當泥塵作踐,誰能知道原來這兩任君主,也隻不過是豬狗不如的牲畜!”貞景帝已然氣的口不能言,指著他半天沒說出話來,深吸了好幾口氣才緩過來,“來,來人,把他給朕拿下!”座下人人都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手腳不協調地東張西望,嘰嘰喳喳的聲響吵的讓人心煩意亂。“先帝弑兄篡位奪其妻,之後更是養成了奪妻的惡習,他不是豬狗不如是什麽,至於你,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廢物,還真以為你這皇帝做的威風?你也不看看他們的嘴臉!”他轉身怒指眾人,看著那一張張熟悉又陌生的臉眼神冰冷,“國庫虧空,朝廷爛透,民不聊生,可都在哄小傻子玩呢。”貞景帝簡直氣瘋了,隨手摸起案上的酒杯碟子就往他身上砸,“你個狗雜種!朕真是瞎了眼才會信你!朕要處死你,朕要誅你九族!”姚清渠摸著袍子上被葡萄砸出來的水痕,笑了笑,“姚氏如今隻剩下我一人,哪裏來的什麽九族?”“姚芳歸,”貞景帝喊道,“姚如許難道也是死的!”姚清渠更放肆了,轉身朝座下看了眼沈宓,又挪向他五彩紛呈的臉色,“相比於寧安世子,他與陛下你的血緣牽絆好像更深呐,陛下難道還不知道嗎,他可是名副其實的先帝與蓮妃之子,是你同父異母的手足,”他抬手指向沈宓,“你若不信,還可以問問他。”縱使先前有關於姚如許身世的猜測已經證據確鑿,但此刻聽到他這位名義上的父親的剖白,沈宓還是會有些驚訝,他眉頭微挑,靜靜看著上席,“太傅不是已經說的很清楚了麽,我又能保證什麽。”姚清渠忽而用一種很憐憫的目光看著他,“沈宓,我真可憐你。”沈宓莞爾一笑,“那謝謝你啊。”姚清渠皺了皺眉,大抵是覺得他不識好歹,“我替北辰帝不值。”沈宓又攤了攤手,“那你真是個大善人。”姚清渠抿唇,“沈宓……”“不過相比於你的善心,我更想知道,今日你是想要皇位,還是想要所有人的命。”姚清渠微抬下巴,“過慧易夭。”沈宓毫不在意,“我其實活的還不錯。”“哼!”姚清渠冷哼一聲,懶得再跟他廢話,繼續看著滿麵扭曲的貞景帝道:“作威作福也該差不多了。”“姚兄,”方觀海在旁直看得目瞪口呆,“你這是?”姚清渠衝他搖了搖頭,隨即徑直轉身看向廳堂門前適時,正好從門外湧進來一隊穿甲軍,皆攜刀直入,在眨眼之間就控製住了滿堂所有人。眾人張皇失措,紛紛開口質問姚清渠,不果,便破口大罵,接著就被身後的穿甲兵一刀割喉。血腥場麵一出,滿座嘩然一刻,轉瞬便安靜了下來,所有人眼底的憤懣都成了驚恐,就連座上的貞景帝都成了任人拿捏的雞崽子,愣愣縮在座椅裏掩耳盜鈴。沈宓看了眼跟前的亮閃閃的刀,冷不伶仃地出聲道:“太傅,冤有頭債有主,何必為難這滿堂賓客。”姚清渠歎了口氣,“你是個聰明人,你知道我何必。”沈宓微微一笑,“外頭現在都是你們的人,你若想要皇位,殺了皇帝便是,你若想要尋仇,殺了皇帝也是,牽連無辜者受害,會損功德的。”功德?姚清渠嗤笑:“殺了皇帝,可還有你呢?”“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我能如何?”“你的命,可比皇帝重要。”姚清渠淡淡道。沈宓故作姿態撇了撇嘴,“多謝太傅慧眼識珠了,不過人命如草芥微塵,死了就是死了,誰也不會比誰重要。”姚清渠眯了眯雙眸,“你不必拖延時間,早在半月前,京都中教人便埋滿了炸藥,就算你搬的救兵會來,也不見得能活著見到你的麵。”沈宓聞言不自覺屈了下手指,隨即緊緊握住,眉心跳動。怪不得顧楓眠跟方書白交易的那批軍火一直沒有下落,原來是被埋在了城中。他穩定心緒,繼續道:“那太傅是想怎麽樣呢,玉石俱焚麽?”“有何不可?”沈宓還真沒想到他一個書香門第出來的權臣,私下裏竟然是這麽個偏激的性子,頓時一陣頭疼,“太傅”他本想再拖時間,可話還未完,便被一支從窗外射進來的飛箭給打斷,咧頭抬眸看去,接二連三的箭矢皆從窗外破紙而入,沒進滿廳穿甲軍的喉嚨間。霎時間霧氣一樣的血腥噴灑,眾人恐慌地四處逃竄,哭聲和逃命聲踩著箭矢破空的尾音此起彼伏,上座幾人癡愣著,看著底下浮生混亂。沈宓起身欲蹬高台,還沒走出去兩步,就看到貞景帝不知道從哪兒摸來了一把長劍握在手裏,佝僂著身子顫顫巍巍地指向姚清渠他忽然騰身而起,高聲喊道:“聞子檀,殺了他!”**作者有話說:聞欽:左右都是殺我,聽我說謝謝你…第152章 隔山嶽(結局)聞欽從未像此刻一般想要聽從沈宓的吩咐,可惜他身後的池霽比他反應要快得多,大抵也有惻隱,隻是將他一腳踹下了席台。手中的刀重重摔向一旁,聞欽倒地呻吟著半天沒能爬起來,眼看著席台上的姚清渠就要提刀下來,對死的恐懼讓他拚命搏出一絲力氣往前爬了兩步。身後的冷刃仿佛就離他半寸遠,濃重的血腥在他口鼻間繚繞,回頭去看,姚清渠已經站在一步之遙舉起了冷白刀鋒。這一刻,他腦海裏的如數記憶電光火石般湧過,其中他立在昏暗牢房裏對著一個女人痛罵的畫麵尤為清晰,他才意識到,那就是長靖十五年。他閉上眼,“對不起”箭矢的裂帛聲從耳畔飛過,溫熱的鮮血迸濺了他一臉,可他痛感毫無,甚至有些劫後的輕鬆。睜開眼,姚清渠正仰身倒地,連同兵器一起砸出清脆又沉悶的聲響。聞欽忽感劫後餘生,一時間找不到依靠的支點,就破罐子破摔地倒在了地上。這時門外有人帶著一身血腥氣衝進廳堂,道,“臣賀雲舟,救駕來遲!”沈宓提著的心終於落下。叛黨同謀池自貞被捕,廳堂之中的賓客也散了大半。“他說城中埋了火藥,你可知各地的引線在何處?”沈宓問。池霽搖了搖頭,“隻有一根引線,而且已經點燃了。”沈宓一驚,“你如何知道?”他垂眸朝姚清渠的屍體看去,“他死的時候,在衝我笑。”沈宓眉頭緊鎖,立馬轉向一旁濂澈道:“務必去找到方宿和,確保他的安危。”接著又叮囑賀雲舟說:“留下此人的命,先帶所有人離開方宅,派人通知城內百姓。”賀雲舟剛想點頭,就又聽他問,“攝政王呢?”“在城南與兵部豢養的私衛纏鬥,還不知城內火藥之事……”沈宓急了,話也沒聽完便匆匆轉身跑出門,在方府門前隨便搶了匹馬。正當他手腳發麻地立在馬匹身前不知所措時,平地一聲乍破聲響驚醒了滿城所有人,不知響動具體從什麽地方傳來,但是爆炸餘威撼動的方宅地麵都在晃動。他再也顧及不得,翻身上馬緊夾馬腹,長鞭揚起一聲抽打,去離弦之箭般連人帶馬躥了出去。所幸去城南的路比較偏僻,路上行人稀少,不至於出現馬匹橫衝直撞的情況。第二次的爆炸聲隻間隔了大概半刻鍾不到,他乘在馬上,這次清楚看到了火光和濃煙滾滾騰起的地方,南北各有一處,分布並沒有規律,像是隨即挑選的遭禍之地。正當他心下推測之際,又出了岔子,身下馬匹似乎是受了驚嚇,抬著蹄子躁動不安,帶著他直直向道路兩旁的房屋衝撞而去,大抵是人命關天的要緊時刻,他拚勁勒緊韁繩,上身壓著馬匹調轉方向,果然壓製住了這馬的瘋癲。心驚膽顫一路趕到城南,那裏卻已經成了一片廢墟,兵刃交接的痕跡都殘留在原地,滿地血紅和屍體足以說明他們的戰況有多麽慘烈。越往裏走,血腥味越濃,屍體底下滲出來的血都淌成了平地溪流,他茫然地在四周回顧,不自覺地喊了幾聲聞濯的名字,奈何遲遲不見有人回應他。兜轉之時,身側房屋忽然一陣火光衝天,震耳欲聾的爆炸聲緊接而至,他身下馬匹暴亂的程度將他拎著韁繩的一雙手都掙的血肉模糊,他下意識鬆手,自馬背上跌下。本以為會在滿是血汙的地麵摔成一團肉泥,結果出乎意料的摔進的地方有些結實,滾熱又帶著血腥的熱氣在他耳畔噴吐,對方咬牙切齒道:“誰讓你過來的?”沈宓反手摸住他的臉,繼而又被他壓在一片廢墟裏,躲避身後的火光和爆炸時掀翻的房屋碎片。“聞…”沈宓在昏暗的光線下喊著他的名字,摟住他的後頸,狠狠將他壓進胸膛,梗著聲音道:“你嚇死我了。”聞濯心尖酸疼,聽見耳畔炸裂聲響漸微,低眸望著沈宓一張欲哭不哭的臉,哪怕含著滿嘴血腥也沒有顧忌地親了下去,摸著他的脊椎骨用力揉了幾下,忍住滿心後怕安慰道:“別怕…”這場人間慘劇持續的時間並不久,也好在沈宓吩咐及時,賀雲舟帶的北境精兵行事迅速,轉移百姓的途中並未遇到什麽阻礙。人沒事,已是萬幸,京中房屋樓閣毀損大半,繁華不再,沈宓一路看過,心頭湧現不少感思。好像此時,因為這座城的摧毀,他心底過往的那些冤孽才算真正死去。再見到聞欽,這個幾經驚恐的小皇帝早已頹廢的瘋瘋癲癲,看著滿身血汙的聞濯也隻會一口一個“皇叔救我”。忘了身份忘了隔閡,他像當時長靖末年先帝托孤那樣,緊緊抓住聞濯的大腿,痛哭流涕地向聞濯求饒說他錯了,讓聞濯別走。可惜聞濯從未相信過他們二人之間的叔侄情誼,居高臨下地在馬上看著他,冷冷道:“這場過家家的遊戲,你也該玩夠了。”說罷看了一眼站在不遠處的濂澈,調轉馬頭,帶著沈宓往硝煙滾滾的城外而去愁雲攏晝,天高地闊,蕭蕭班馬鳴。是貞景二年八月,世家與天朝合盟徹底崩裂,朝廷與山河破碎,君主二十自期艾,芸芸多艱也。……這年十二月,江南頭遇大雪。西子湖薄冰封水,有人撐傘一小舟,擁毳衣爐火,前往湖心亭看雪。霧凇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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