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皖衣靜默片晌。他長長歎一口氣,終究道:“罷了。”“罷了?”霍皖衣道:“看在莫公子還算讓我欣賞的份上”他的目光落在阮宣清眉眼柔和的麵容上。霍皖衣道:“阮公子知道我是誰。”阮宣清道:“本來不知道,一聽莫公子傳的話,我仔細想想,便知道了。沒想到霍大人已是如此境地,竟還能用出金蟬脫殼這種手段。”霍皖衣便眨眨眼睛,睫羽蓋住他眼底無波靜寂,而他淡淡笑起:“這種奇謀不是我一人之力就可完就。阮公子想,會是誰在幫我,又有誰能夠幫我?”阮宣清聞言沉默,又新起一爐茶烹煮。半晌。阮宣清道:“霍大人是想說……謝相在幫你。”霍皖衣道:“除了他,天底下還有多少人敢幫我呢?”阮宣清不由得道:“可霍大人遞出去的書信,歸期可是遙遙無期。也許霍大人與謝相之間,算是彼此兩清?”“兩清啊……”霍皖衣搖首,他抬起眼簾,眼睛如光華跌轉,璀璨多彩,“我和謝紫殷之間,永遠也無法兩清。因為我會欠他一輩子,直到下輩子,下下輩子每天都多欠一點,於是欠到生生世世都還不清。”他們之間最適合如此。做不到一如往昔,也要比任何人都更糾纏不休,理不清關係。總要混亂不堪,如同一團無解的死結,交織在一起,愛也好,恨也好,都是絞纏的絲線,想要分開,也求不到解法,尋不得源頭。霍皖衣笑意深深,他問:“阮公子有沒有這個膽識與我打一個賭。”阮宣清問:“霍大人想要和我賭什麽?”霍皖衣道:“你放我自由,賭一賭我是否真如我所說這般……還算有些重要。”阮宣清道:“那我要如何看出輸贏?”霍皖衣轉過頭看向莫枳。他意味深長地開口:“那就要看我們之間,誰先找到桓勿言了。”莫枳一怔。三人於屋中靜默許久,直至烹茶的爐火熄滅,滿室茶香四溢。阮宣清道:“霍大人的意思,是想和我比上一比?”霍皖衣道:“不錯,如果我在謝相的心裏沒有多少分量,那桓勿言在你們設置的假象中,必然會先一步被你們迷惑。可若我在謝相的心裏還算有些分量那借他的權勢而言,找到桓勿言,讓他避過這次危險,便還算簡單。”他問阮宣清:“阮公子有與我打這個賭的膽量麽?”阮宣清深吸口氣,笑意溫和:“霍大人話都說成這個樣子,我還有說不的道理?若是當真如霍大人所說,隻要你還在謝相心中有所分量,那我早些放霍大人歸家,說不定反而是在救我自己一命。”“莫公子,”阮宣清轉而對莫枳說話,“你請了一個很好的客人。”莫枳端起茶,如同飲酒一般將之一飲而盡。他喘息兩聲,目光停在霍皖衣的臉上,良久,他低聲道:“我不喜歡欠誰人情,尤其不喜歡欠你這種人。聰明也就罷了,為什麽非要心軟這一回?”霍皖衣未曾看他,隻垂著眼簾觀賞碗中茶葉浮漂,如翠葉浮水,懸於其上。“……我哪兒能說是心軟,”霍皖衣意味不明地輕笑,他說,“我隻是很想回家。”作者有話說:霍皖衣:我沒有家。(還是他):我想回家。小陶:你不要回來啊!!!第33章 和音這長街上熙熙攘攘,多少行人如織,街巷之間,遙遙飄出米酒香氣。已至夏季,陽光熱辣,霍皖衣低頭看向自己的指尖。他剛剛撫過一朵花。露珠掛在指尖,卻也轉瞬即失,好似從來沒有停留過。“公子?”抱著花籃的人小聲發問,“你要不要買花?”霍皖衣臉上浮現出一個不甚開心的笑容。他笑得很淡。但他語氣溫柔:“……不用了。花很好看,但不適合我。”他將阮宣清說得心動。因為他頂著謝紫殷的名頭,天底下凡是知道的人,都不敢不給他幾分薄麵。然而他分明該是最不應該做這種事。他憑什麽來借謝紫殷的權勢?這讓任何人來說,都極不公平。總叫他占了便宜。總讓他有所利益。阮宣清能和他定下這個賭,不是覺得自己一定能贏過他,而是阮宣清默認了,自己會輸在這場賭局裏。天下間哪兒有這樣的事情。他分明已經無情無義到這種地步,做了無數令人發指的罪行。在旁人眼裏。他卻依舊是謝紫殷的心上人。霍皖衣想起四年前的那個深夜。閃電照亮了帝王無情的麵龐,雷聲轟鳴,驚得好像整個盛京都在為之顫抖、哀嚎。痛麽。太痛了。霍皖衣想。而他不置一詞。高坐在上的帝王,一個字,一句話,即能定人的生死。好像君權神授的君王。確然就是個神了。凡人掙紮痛苦,狼狽不堪,在君王的眼中究竟算作什麽?是芸芸眾生必須經曆的磨難。還是君王閑來尋樂的消遣?他在一道道聖旨、密令中做一把出鞘的利劍。他自認不需救贖。他活到現在,做的事情無論對錯,都是為了活命,為了比從前任何時候都要活得有尊嚴。為此,他不在乎任何人是否失去。帝王想要栽贓陷害的,他去陷害,帝王想要滅門抄家的,他便遞上屠刀。直到陛下告訴他。“朕以為謝氏一族有謀逆反叛之心。”他明白,高坐在上的帝王別不認為謝氏有謀逆反叛之心。可帝王需要他們有。如果謝氏沒有,那謝氏也一樣會有。最開始,帝王忌憚謝紫殷背後的謝家,連試探他的態度,也要以一句“文人之首”來捧殺他所愛。天下間誰不知道文人相輕。帝王偏偏要金口玉言說謝紫殷可能成為“文人之首”。帝王說:“這讓天下大儒如何做。”帝王說:“這讓朕的太子如何自處?”要謝紫殷的命,要整個謝氏一族以謀逆反叛的罪名覆滅。那才是帝王真正的想法。除此之外的任何話語,都隻是鋒利的刀劍出鞘之前,必然要有的借口。雷雨落下,還要先響幾道雷。皇權傾軋之時,未必聽得到雷聲它無前兆,無預示,因為人心就是如此,說變就變。霍皖衣於是明白了。命運的齒輪一直都在轉動,從不因他受過的磨難而憐憫他,讓他從此劫難盡消。它隻是想要折磨、玩弄他,讓他為此痛苦不堪,狼狽可憐。讓他是個可悲的人又極可恨。這樣天底下就多出這樣一個人。遺臭萬年,失去一切,一無所有。雷雨急急而至,閃電反複照亮空蕩蕩的大殿,照亮了帝王深邃的眼睛。霍皖衣跪倒在地。他竭力壓抑顫抖,裝得好像對所有事物都毫不動容的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