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戛然而止。“啊!”“啊啊謝紫殷,你瘋了!”嘴邊裂開的傷口浸出鮮血,形容狼狽的官員瞪大眼睛看向他,宛如在看一個可怖的魔鬼。謝紫殷垂下眼簾:“你知道便好。”他麵無表情,將長劍隨手丟給身側的侍衛,又道:“我不喜歡別人說謝氏。這世間已經沒有盛京謝氏。”“先帝……先帝是對的!”那官員忽然叫嚷出聲,“你謝紫殷有了權柄,隻會比任何人都更過分、更擅權……先帝……先帝啊!!”官員伏地痛哭,握拳捶打著冰冷的石板:“若是先帝在,何至於此,我何至於此啊!”“帶劉大人下去。”謝紫殷神情間毫無動容,隻道,“天下間求死的人不少,我定然奏請陛下,讓劉大人早日去與先帝團聚。”那名官員哭嚎著被侍衛左右架著胳膊帶走。周遭忽然靜了下來。火把照亮了去路歸途,亦將四野荒涼映耀得清清楚楚然而此處不聞蟲鳴,不聞鳥啼。隻有沉鬱難解的黑暗與死寂。謝紫殷孤零零地站在原地。他挺直腰背,像鬆柏駐地,如翠竹般端正筆直,落在火光與陰影中的雙眼明明滅滅。良久。謝紫殷忽然歎息一聲,道:“以後這種無藥可救的人,還是別讓我來了。”從不遠處的樹影中走出來一襲大紅長衣的身影。劉冠蘊道:“我也不想見這種人。”謝紫殷淡淡笑道:“好歹和劉相是同姓故交,怎能不見呢。”眼尾皺紋飛橫,劉冠蘊捋著胡子搖首:“正因為是故交,才不能相見,更何況我如今的年紀,等朝局穩定了,自會退隱歸鄉,又何必多生因果。”謝紫殷道:“以劉相之才,陛下怕是不會舍得讓您退隱歸鄉。”劉冠蘊道:“話雖如此……但謝相之才可謂冠絕一世,這朝堂本該隻有一個丞相,劉某不才,忝居其位,已是不美,又怎能長長久久如此?”“明君惜才,與劉相,應該有君臣相得的佳話。”“謝相這番話可是將我高高架起,不敢輕言走下了。”於是謝紫殷在火光搖曳的影裏微笑。“我是最不值得做這‘唯一’的人。若無劉相,這丞相之位,我還未必會要。”葉征拄著額頭沉默許久。“爛了。”葉征說:“都爛了。”年輕的新帝驀然起身,袍袖飛揚,勃然大怒道:“全爛了!”“先帝、先帝!”“朕抓了十二個人!”葉征簡直怒不可遏,“他們口口聲聲說先帝是如何的聖賢明君,好像朕才坐上這個位置,就已經是德不配位!”謝紫殷上前兩步,垂眸道:“以臣看來,陛下已然改朝易代,實在不必為前朝臣子憂心。既然他們心懷先帝,那便賜他們一死,與先帝團聚。”“左右已失了這些人心,便幹脆不要了。耗費心力去收回,也隻收得回能收的,不能收的,用盡方法也無用。陛下現在著眼未來,看的是真正的光明坦途,如此間的小人心思,實不用在意。”他話音方落,葉征視線轉來時,劉冠蘊亦上前道:“臣以為謝相說的極是。先帝之臣,不缺對陛下忠心赤忱之人,這些不忠之人,以舊主名義行謀逆之事,實乃罪大惡極。既然他們連先帝的麵子都能拿來利用,還有什麽是這群人做不出來的?”“陛下”劉冠蘊眼神清亮,擲地有聲道,“我等已走向另一條光明坦蕩之路,這十二個人,屢教不改、行事乖張,足可賜死。”葉征立於高高的台階之上。新帝看向這最忠心的兩位臣子,良久,歎息般開口:“開科考罷。”謝紫殷徹夜未歸。霍皖衣一個人坐在房中,數著蠟油淌流而下的次數,一次兩次、三次四次。一次又一次。霍皖衣想。這遠算不上是什麽寂寞。因為比這更寂寞的滋味都已經感受過。他經曆太多空蕩蕩的,沒有人陪伴的黑夜。就算覺得冷也依舊如此。閑來無事,霍皖衣幹脆讓解愁取來筆墨,坐在桌前提筆練字。以字而言,霍皖衣寫得自然比不上出身世家的謝紫殷。他自幼沒有學過多少東西,在江州淮鄞,他是個古怪身世,平民百姓還好,凡是世家大族,都會對他冷眼相待。而他其實就是出自世家大族。隻他的身世比所謂不堪的還要不堪。霍皖衣已經記不清自己究竟是誰的孩子。他的記憶裏有高高的院牆,寬敞的庭院,然而卻沒有一個能和他談天說地,嬉戲玩鬧的人。他要自己想辦法果腹,還要想辦法捱過炎熱夏季,捱過冰冷的冬天,又要去偷聽一牆之隔的朗朗書聲,聽夫子如何解答那些疑惑,又對天下有著怎樣的向往。而在霍府裏他無牽無掛。最開始的時候,因為無法生育的八公子,他們從乞丐窩裏撿來了他。再後來,他們買來更好的。於是霍皖衣頃刻間失去本就不曾擁有的一切。他孤零零住在霍家,無處安身,無處可去。十一歲那年,霍皖衣已在各個世家大族間受盡冷眼、嘲諷,甚至羞辱。他如同被遊街觀賞的動物,因為這尷尬的身份被恥笑評判。沒有人問過他願不願意。他們一廂情願帶著他招搖過市,彰顯自己是何等“仁慈”“善良”。他們給他穿華美的衣裳,背地裏卻譏嘲他很肮髒。無所謂他的生死。他們隻需要他在活著時證明他們的善良,所以哪怕他遍體鱗傷,險些渴死凍死,餓死病死……那都是尋常。那一天,他被領出那座小院。他看到了衣著華貴的許多人,他們讓霍皖衣選擇要跟誰回去。他居然還有選擇的時候。可霍皖衣誰也沒有選。他隻想要離開。但他知道八公子的秘密,這是霍府不能讓人知曉的醜事。於是他們開始做選擇。在一個深夜。由一個家仆開始,他們言稱府上丟了貴重的財物,然後將霍皖衣從房間角落裏拽出,按在地上,狠狠抽打他的身體,責問他是不是偷盜了東西。那時霍皖衣就明白了。什麽叫“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於是他沉默。他厭倦,懶怠否認,不想反抗。因為早就看清這場局就是要他的命。就算反抗,他又能反抗到什麽時候呢?霍皖衣還記得當時,他抬眼望向的每個人,臉上都帶著教他厭煩的表情。他們明知道他是無辜的。卻偏要他有罪。他們鞭打、踐踏他,用泥灰塗抹他的傷口,言說他就是這麽肮髒。他是低賤的,不能被好好看待的人。……想要走麽?哪裏這麽容易。霍府不是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地方。他要付出代價。而霍皖衣偷盜了府上貴重的財物,不僅要付出想離開應該付出的代價,還要付出財物遺失的代價。他們對他口誅筆伐,大聲謾罵,而真正的罪魁禍首就站在一旁。臉上的神情冷漠又高傲。一身華服之下,是比誰都更肮髒醜陋的軀殼。他們的骨頭一定都是黑的。霍皖衣想。他被打得渾身都很痛,好像眼底的紅都是浸出來的血。他定定看著。看霍府的家主,看另一個差一步就做了他父親的男人。……他對他們沒有過任何希望與期待。他隻想離開。但權勢之下壓迫而來的是什麽呢?壓得人沉沉壓抑不能喘息,高山般厚重,讓他不得脫身。因為有權勢,所以他們能肆意編排他、羞辱他,這十二年來都是如此,哪怕他已過得比什麽都不如,卻還是會因為他活著,就得到無休無止的訓斥與蔑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