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修寧急忙低頭:“屬下不敢,少公子若是不樂意,我即刻連夜遣送她們回去。”“快些弄走,我回府不想看見那些人。”栗延臻煩躁道,“白日裏看著就夠膩眼睛,居然還往我府裏送,難不成這就是他南郡太守的為官之道,不分青紅皂白地阿諛奉承?”聞修寧點點頭,就要離開。“你送回去時,記得與太守府的人說一聲,朝廷裏那些膿包飯桶向他要美女金銀,那是他們的事,以後不要再往我這裏送。”栗延臻道,“等少夫人醒了,這些事不要進他的耳朵。”聞修寧心想少夫人已經知道了,卻也沒敢說出口,應了一聲,便轉身出了屋子。栗延臻今夜並未宿在芳塵凝榭,而是陪著方棠直到半夜,才獨自一人騎馬回了秋聲堂。冬狩聲勢浩大地持續了半月之久,栗蒼隻讓栗延臻出了幾日風頭,之後便叫他收斂鋒芒低調行事,將大半獵物又讓給了渠帝,不至於讓天子之尊因一次冬獵而顏麵盡失。渠帝還算盡興,半月之後起駕回鑾,大隊人馬由自南向北,浩浩蕩蕩北上回城。此時已過了冬月,眼見正月將近,轉眼便是年關了,等春節一過,怕是又要與西北起戰事。“西羌一直蠢蠢欲動,剛擊退了鮮卑,他們怕是要有所動作,總要來與我們分一杯羹。”栗蒼騎在坐騎追風馬上,與栗延臻並轡前行,難得私下與他談起軍務來。“西羌土地貧弱,物產不似鮮卑、藏南等地豐盛,部族大多以遊牧狩獵為生,民風遠不如我中原開化,自然覬覦中原沃土已久。”栗延臻道,“尤其是丹措一部,乃西羌各部中最為鷹視狼顧之徒,與鮮卑相比雖遠不足為懼,但禍患生於秋毫微末,我們還是不能鬆懈。”栗蒼點點頭:“你兄長如今鎮守北方,鮮卑還算安生,偶爾有流兵犯境。但如今我朝兵力江河日下,糧草不足,國庫虛空,要同時提防北方與西北,還是有些吃力。我已經與陛下商定,年後起兵前往邊關鎮守,你隨我一道去。”栗延臻難得猶豫了一下,道:“是。”栗蒼看著他:“你難道舍不得誰?”“孩兒並沒有舍不得。”栗延臻說,“隻是不放心將母親與兄嫂留在家中,畢竟堂兄與郡主還在城中,家中無人主持,怕是不好應付。”“不是還有那位禦史在?”栗蒼道,“難不成你真打算金屋藏嬌,將他當深閨女子供奉起來?”栗延臻被噎了回去,無奈道:“那倒不是,隻是他年紀還小,不懂周旋,少不得要吃虧。”栗蒼道:“年紀小倒也無妨,好歹有你調教著。當年我隻身一人在北境,無人教導,全靠邊境狼煙熏染,如今也比京城裏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強上千倍萬倍。”栗延臻隻得點頭:“明白了,父親。”“駕!”身後快馬聲噠噠而來,聞修寧騎馬衝出車隊,朝著栗延臻高喊:“少公子,少夫人突然高熱,從馬上跌下來不省人事,您快去看看!”栗延臻瞳孔一縮,急忙望向栗蒼:“父親……”栗蒼歎了口氣:“去吧,無妨。既然病了,你就去隨行照顧著吧。”“多謝父親。”栗延臻立刻調轉馬頭飛奔回去,聽聞修寧說人已經被扶上車歇著了,嬋鬆在照顧。方棠這場發燒來得猝不及防且氣勢洶洶,原本啟程時看著還精神得很,一人騎著銀鬃馬伴駕而行,沒想到不過幾個時辰的工夫便燒得暈了過去,重重摔落下馬,差點為馬蹄踐踏,將渠帝都嚇了一跳。栗延臻匆匆下馬跳上車,掀開簾子一看,方棠身上蓋著大氅正在昏迷,臉上透出一股不正常的殷紅,嘴唇卻是白的,整個人縮在那裏一股接著一股地發抖。嬋鬆急得掉眼淚,一見栗延臻來了,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少將軍,少爺燒得好厲害,腦袋這麽燙,怎麽辦啊?!”栗延臻伸手一探,著實被嚇到了,方棠的額頭燙得像是燒熱的炭火,他手掌覆上去仿佛都要被燒焦一層皮肉,看來是相當嚴重了。“去弄些熱水來。”栗延臻吩咐嬋鬆,“聞修寧,立刻快馬去尋禦醫,叫禦醫局最好的大夫,快!”“已經派人去叫了,估計很快便到。”不多時,三四名年邁龍鍾的禦醫被一輛馬車送了過來,都顫顫巍巍的,連方棠的車也爬不上去。栗延臻直接將人一個個托到了車上,其中最為年長的禦醫老眼昏花,半天抓不住車板,栗延臻幹脆單膝跪在地上,讓禦醫踩著自己肩膀上車。渠帝也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方棠手握軍機,聯絡朝堂與栗氏,此刻是萬萬不能有什麽差池,否則前功盡棄,長久以來的排局布陣將毀於一旦,因此立刻派了禦醫局名望頗高的幾位杏林聖手來瞧方棠的病,一刻都不敢耽擱。禦醫探了探方棠的脈息,撚著山羊胡思索半晌,道:“少將軍莫急,方大人這是連日受涼,又加五內憂思急火攻心,這才外感發熱,內傷至病。”栗延臻不想聽他解釋病因,不耐煩道:“聽不懂,廢話少些,你直接說該如何?”禦醫道:“肺腑發熱,氣血行亂以致頭痛身熱,不過並無大礙,少將軍得讓方大人多發些汗,待老臣開幾劑方子,前五日用猛藥,後五日用溫藥,如此對症下藥,至多十日可痊愈。”栗延臻吼道:“那還不快去,開方子啊!”幾個禦醫急忙又滾下了車,這回是聞修寧扶的,他不太想讓禦醫局的人覺得栗延臻過河拆橋,到時候再在方棠的藥方上動什麽歪心思就不好了。聞修寧在這頭為栗延臻操碎了心,他此刻卻隻顧圍著方棠轉,半分精力也無暇分給別人。眼見方棠燒得越來越滾燙,臉也越發紅了,栗延臻心中同樣上火不已,等嬋鬆打了熱水回來,立刻就濕了帕子給方棠擦身體。嬋鬆在一旁看著栗延臻將方棠半截白玉似的手臂剝出衣袖,忽然覺得自己繼續留在這裏不太合適,便道:“少將軍,奴婢到栗夫人車上去了。”“去吧。”栗延臻頭也不抬,應道。等嬋鬆走了,栗延臻脫掉自己的鬥篷給方棠裹上,將他整個人圈進懷裏,隔著厚重的衣物都能覺出懷中人渾身源源不斷散發出的燙來。栗延臻抱著方棠掀開簾子,冷臉對聞修寧道:“去問問,少夫人為何憂思。”聞修寧得令策馬走了,栗延臻將簾子合上,低頭以臉頰貼上方棠燒熱的臉,打算要把人捂一捂發汗。方棠在昏睡中也無比難受,呼吸急促,喘著想要掙脫。他睜不開眼,隻覺得自己猶如置身銅爐油鍋,渾身都在冒火,喉嚨中也幹渴至極,想要尋一絲甘冽潤喉,能感受到的卻隻有無邊的灼熱。“水……水……”栗延臻聽他說要喝水,立刻拿了一旁的水囊要往他口裏灌,灌一半吐一半,根本喝不進多少。這是發熱裏最可怕的情況,喝不進水,整個人如同幹裂的沙漠般慢慢被烤幹,即將麵臨的隻有枯竭與死亡。“聽話,張嘴。”栗延臻拍拍他的臉,“方棠,方棠……”方棠幾乎是下意識地緊閉牙關,半點反應也無。栗延臻毫不遲疑,咬著囊口含進去些水,接著以舌尖一點點濡濕方棠的嘴唇,一手輕捏他下巴,鍥而不舍地向他齒間傳遞著水源。他就這麽斷斷續續地喂了半袋清水,等方棠臉色好些了,嘴唇也不像之前幹裂,他才放下水囊,靜悄悄盯著方棠的臉。方棠為何忽然憂思致病,他不清楚,隻是這兩日他每每去方棠的芳塵凝榭,對方總是在醉酒而眠。而他又總是被栗蒼急召去商談軍務,能與方棠對坐相談的機會少之又少,眨眼便要回程。那頁殘詩他反複讀過許多遍,並未悟出其中玄機,隻當方棠是隨手寫就,就像兩人第一次見麵那樣。栗延臻沉默著抬起手指,抹掉方棠嘴角的水漬,張了張口。“小探花,你……”他輕輕問,“為何憂思?”第17章 真心方棠夢中有著很大的月亮,鵝毛般的雪,以及一望無際的寂靜湖麵。他站在湖邊,看到對岸渺茫的光影,那是他夠不到的地方,自己被隔絕在無邊的寂靜之中,身後黑洞洞的鬆林如猛獸的巨口,像是要以沉默的孤獨將他吞噬。飛雪遮住了圓月,方棠往後退了幾步,跌坐在地。他醒過來了,睜眼茫然地望著頭頂。這是在他自己的房中,他在栗府的住所,一切布置皆如往常,連房中的沉水香氣味也絲毫未變。方棠感覺有人在握著自己的手,他扭頭一看,就看到了倚靠在他床邊閉目養神的栗延臻。“栗……”他開口,才意識到自己的嗓子已經啞得不成樣子,隻叫了一個字,就再也發不出聲響。然而栗延臻還是被他喊醒了,慢慢睜開眼睛,一雙淡漠的瑞鳳眼先是垂下來,帶著幾分急切的神色看向他,接著便是問他:“醒了?要不要喝水?”方棠沒有說喝還是不喝,隻是問:“你怎麽在這裏?”“我等著給你喂藥。”栗延臻不緊不慢道,“禦醫說按方服藥十日可好,今日是第十日傍晚了,我還想著若是吃了這最後一服藥還不好,就進宮去砸了禦醫局。”方棠咂了咂嘴,隻覺得滿口的清苦:“這幾天的藥都是你喂我吃的?”栗延臻點頭:“你不肯張嘴,我都是自己先喝一口,然後渡給你,這樣你才肯乖乖張嘴。”原本他隻是和從前一樣出言逗弄方棠,然後欣賞對方臉紅的樣子,沒想到這次方棠非但沒有臉紅成柿子,反而靜靜盯了他許久,整個人縮在被子裏,似乎是很哀怨地望著他。“怎麽了?”栗延臻覺得不對勁,立刻問道。方棠不說話,隻是翻了個身,另一隻手也忽然抓住了栗延臻,然後埋下頭,一動不動。“是不舒服,還是要吃東西?”栗延臻俯身將他半圈在懷裏,貼耳問道,“你燒好像退了,我去叫禦醫來給你診脈。”“不去。”方棠悶悶道,“……不要去。”栗延臻心中似乎有什麽地方軟下了一個坑,總覺得這光景於己不利,讓他一時有些血衝上頭。不過方棠大病初愈,孰輕孰重他還是拎得清的,此時不是隨心所欲的當口,他還是得叫禦醫。於是栗延臻讓聞修寧進來,囑咐他去宮裏請禦醫來,還要上回那三個,不準換旁人。那三位老朽正惴惴不安地提著腦袋在禦醫局等栗延臻的信兒呢,今日是第十日,他們早就聽栗府放出狠話,若是方棠的病到了第十日還沒有好轉,就不要怪栗氏一族不客氣。“要禦醫局給我陪葬麽?”方棠捏著栗延臻的掌心,輕聲問,“前朝昏君佞臣都是這麽說的。”栗延臻揉了揉他耳朵上的軟肉,“我嚇唬他們的,這群矯情慣了的醫官不敲打敲打,大概是還會屍位素餐下去。”“你守了幾天了?”方棠又問。栗延臻想了想:“今天才陪了半日,剛從軍中整兵回來。”方棠這一病,脾氣和傲骨都軟了三分,此時一刻也不撒手地拽著栗延臻,無異於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我要吃銀絲麵。”方棠說,“要兩個蛋,軟一些的。”“好。”栗延臻拍拍他的手,“還想吃什麽?”方棠思索了一會兒,說:“烤雞。”栗延臻點點頭,就要站起來:“我去給你弄,你歇著吧。”方棠仍是抓著他的手:“先給我打些熱水來,我身上難受得很,要先沐浴更衣。”“夫人先放開我,否則要鬧到晚上了。”栗延臻說,“我就回來。”方棠這才鬆開他的手,低聲道:“那你快回來,我要吃麵的。”“先讓青槐他們服侍你沐浴,我再給你煮麵,放太久會不好吃。”栗延臻說,“我去集市上給你買烤雞。”方棠瞅著他:“你要出門?”栗延臻道:“不出門去哪裏給你找烤雞?”方棠閉上眼,唇角很低落地垂下:“你不要騙我了,你分明是……分明是去找別人了,我知道的,全都知道……”栗延臻一愣,轉身走回床前,單膝跪下去,望著方棠的臉:“夫人這是什麽意思?”“南郡的姑娘是不是很好看?”方棠說,“你日日在秋聲堂有紅袖添香,隨駕官員盡人皆知,怎麽你當我不知道嗎?”“原來夫人大病一場,原是煩惱這個。”栗延臻長歎一聲,“這件事情,你為何不問一問我?”方棠苦笑:“問你有什麽用?我可不想讓旁人說,為了區區十幾個舞女,我找上門去與你大鬧。栗延臻,我好歹也是同與你在朝為官,你若想納妾也就罷了,但你居然找一群風塵女子來羞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