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蓮後悔極了。


    假如那天自己沒有中途離席,姐姐就不會去找自己,----不會在花園碰上何庭軒,不會踩著裙子絆倒,不會被他抱個滿懷!


    這一幕,剛巧被花籬後的一個路人看見。


    要命的是,姐姐和丫頭都沒看清楚那人是誰,想封口都不能!


    姐姐借口中暑不適回了屋,接著便就一“病”不起,直到今天,實在是害怕到了極點,方才一五一十哭訴出來。


    “娘……”杏娘披頭散發撲在床邊,哭得梨花帶雨,“這件事……,萬一、萬一傳開……,我還有什麽臉麵去見人?還不如死了算了……”


    “我的兒!”四夫人好似被人摘去了心尖尖,緊緊摟了她,“不要說這樣胡話,什麽死啊、活啊的,娘這就吩咐人去查,把那偷聽的人給找出來!遠遠的打發了,不會有人說你半點是非。”


    杏娘哭得哽咽難言,抽泣道:“我……,我連那人是誰都不知道。”


    “杏娘啊,你怎麽這般命苦……”四夫人心痛的不得了,淚流如雨,“好好的,你去找蓮娘做什麽?不然的話,怎麽會碰上那小畜生……”說到此處,不由轉回頭看了小女兒一眼。


    顧蓮隻覺得有一道寒光投了過來,讓自己渾身發冷。


    四夫人看著半死不活的大女兒,再看看安然無恙的小女兒,想起這樁潑天禍事,心頭不由火起,恨恨罵道:“自從接你回來就沒有好事!你一回來,那柳氏母子也跟著來了。”


    顧蓮一怔,----這種事也能怨到自己頭上?


    “何家的小畜生還偷偷送你胭脂,藏些見不得人的東西!你若對他不假辭色,他又怎麽會生出那種心思?!”


    沒錯,當初何庭軒的確送了一盒胭脂。


    可他是讓堂兄五哥送來的,自己以為是兄長的見麵禮,所以才會收下,----哪裏會知道是他送的?哪裏會想到他還偷偷的藏了個絡子,什麽狗屁同心方勝!


    何庭軒起了那種心思,與自己何幹?怎麽能怪自己沒有對他板著臉?難道被人qj了,還得怨自己打扮的不夠保守?


    顧蓮覺得冤枉、憋屈,像是有一塊大石頭堵在了心口。


    四夫人的眼裏盡是怨憤,尖聲道:“一定是那小畜生在花園裏頭尋你,杏娘才會遇上他,都是你惹的禍,卻害得杏娘名節不保!杏娘這一生都被你毀了!”


    “母親……”顧蓮被劈頭蓋臉罵得回不過神,不知如何解釋。


    何庭軒長得風流倜儻、玉樹臨風,姐姐早就對他有意。


    否則即便兩個人遇見了,說幾句便會分開,怎麽會並肩走路下台階?怎麽會近得踩到裙角絆倒,還不偏不倚跌進他的懷裏。


    姐姐天真嬌憨不假,但好歹是大戶人家的小姐,想來不會做出投懷送抱之事。


    多半是那何庭軒起了色心,故意絆倒姐姐,好趁機揩油,----但不論如何,都實在怨不上自己啊!


    可惜四夫人並不這麽想,滿麵怒容看著她,仿佛眼前的人不是自己親生女兒,而是仇人,厲聲道:“早知今日,當初我就不該生下你!”


    一聲聲、一句句,字字誅心!


    顧蓮徹底懵了,----實在難以相信,這話是從母親的嘴裏說出來的,到底要對女兒有多恨,才能說出這般絕情之語?!


    自己回到這個家才得兩個月,和母親的感情幾乎等於沒有,經過姐姐這件事,更是徹底斷了母女情分!想來今後母親看見自己,隻有怨恨,再也不會有任何母愛。


    ******


    顧蓮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屋的,心思一片恍惚。


    李媽媽見她魂不守舍,不由問道:“方才夫人叫小姐進去,到底說什麽了?仿佛聽著夫人是在發火,是不是責備了小姐?”


    顧蓮不知道該如何說起,沒有吭聲兒。


    李媽媽不知詳情,見她呆坐了半日都回不了神,小聲勸道:“夫人一直都是個急性子,要是在氣頭上,言語難免會重一點兒。”


    氣頭?若是姐姐的事情鬧開,她再有個好歹,隻怕母親手刃自己的心都有了。


    “小姐……”玉竹神色慌張走進來,低聲道:“方才老爺回來了,和夫人說了幾句就開始拌嘴,說是……,要把五小姐許配給何家表少爺。”


    顧蓮大驚,“什麽?何家的人求親?”


    難道何庭軒怕事情包不住,就想幹脆娶了姐姐?!說起來,這應該是最好的解決辦法,----但是,母親肯定不會答應的。


    果不其然,玉竹接著道:“老爺一說這話,夫人就氣得摔了茶碗,嚷嚷說,‘當初你惦記著娶柳家的狐狸精,現今還想把我的杏娘嫁過去?想都別想!’,又說,‘我是杏娘的親娘,她的婚事我說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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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庭軒的母親柳氏,是顧府大夫人的胞妹。


    當初大夫人想把妹子嫁給父親,奈何祖母不同意,棒打了一對有情鴛鴦,----父親一直對柳氏念念不忘,母親更加恨之入骨。


    顧蓮心裏七上八下的,事情越鬧越大了。


    李媽媽滿目擔心,“那老爺怎麽說?”


    玉竹神色訕訕,“老爺說,‘那我還是杏娘的親爹呢!我想讓她嫁誰就嫁誰,就是讓她去死,她也不能不答應!’,然後夫人又摔了一個茶碗,老爺氣得出門了。”


    “你先出去吧。”顧蓮對玉竹揮了揮手,單獨留下李媽媽,把杏娘和何庭軒的事說了一遍,無奈道:“媽媽,母親現在肯定恨死我了。”


    “五小姐被何家表少爺……”李媽媽驚訝的合不攏嘴,繼而不解,“可是這怎麽能怨小姐你呢?這……,又不是你做了什麽手腳。”


    顧蓮一臉苦笑,“反正母親就是怪我,說是我害了姐姐。”心念一動,疑惑道:“難道……,我不是母親的親生女兒?所以才不相信我?”


    “小姐別胡說!”李媽媽打斷她,“當初小姐還沒出生,我就事先在府裏候著了。夫人生產的時候,我一直等在外麵,看著穩婆把你……”


    說到此處,語音忽然一頓。


    “媽媽怎麽了?”


    “沒什麽。”李媽媽目光閃爍,有些回避,但卻斬釘截鐵保證,“總之,小姐的的確確是夫人親生的!”又道:“小姐和夫人的眼睛一模一樣,豈能作假?”


    顧蓮想了想,無奈道:“看來是我從小沒有養在母親跟前,所以……”


    因為從小沒有養在母親膝前,有些生疏可以理解,但是反目成仇……,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唯有母親自己心裏清楚了。


    這一夜,顧蓮輾轉難眠。


    隨手抓起一件薄衫外套披上,走到窗邊,輕輕支起窗戶,----皎月當空,鋪天蓋地灑下一片銀色月華。


    那時候,月亮也是這般皎潔無暇。


    自己和李媽媽一家在仙桃鎮上,三叔、大石哥,還有蟬丫,大家圍成一圈兒,借著月光,一起坐在院子裏啃苞米。


    平日裏,三叔和大石哥辛苦的打鐵,靠著微薄收入,供起家裏的日常所需,逢年過節還能買上一塊肉吃。


    一家人似的,平凡簡單但卻很溫馨。


    如今,這一切全都變了。


    那個名義上的母親,一轉眼,居然變得如此麵目猙獰!自己和母親之間,仿佛有一根刺橫亙其間,碰一碰就痛。


    但自己就是想不明白,當初顧九小姐隻是一個小小嬰兒,能做錯什麽,隔斷了和母親的情分,……甚至過去了十四年,仍然讓母親耿耿於懷。


    “小姐怎麽還不睡?”李媽媽對她一向很留心,聽到動靜,披了衣服進來。


    “媽媽……”顧蓮轉身抱住了她,有些心酸,“或許當初我們就不該回來,要是一直住在仙桃鎮,該有多好啊。”


    對於李媽媽來說,懷裏這個由自己親手養大的少女,和親生女兒並沒有分別,不想看她難受,柔聲哄道:“沒事的,等夫人消了氣就好了。”


    顧蓮也不願拂了乳母的好意,輕聲應道:“嗯。”


    ******


    次日一早,顧蓮硬著頭皮過去給母親請安。


    四夫人在暖閣裏,----因為杏娘“病”了,不放心,索性讓她住在自己身邊,每天親自照顧陪伴,連最心愛的幼子都暫時靠了後。


    顧蓮細細聲,“母親,姐姐。”


    四夫人恍若未聞,隻是滿目擔心的看著杏娘,“喝了安神湯睡得好些沒有?都叫你別胡思亂想了。”


    不知何故,杏娘瞧著精神好了不少,頷首道:“昨夜睡得好些。”神色有些猶豫,過了半晌,小聲問道:“昨兒……,爹和娘是不是拌嘴了?”


    “休要提他!”四夫人頓時怒容滿麵,不由分說搶了話頭,“你別聽那些混賬話!隻管放心,娘絕不會讓你嫁給何家的小畜生!”


    杏娘的嘴角動了動,垂下眼簾。


    四夫人的火一旦被勾了起來,就壓不下去,恨恨道:“原來那小畜生存了這等齷齪心思!打量著抱過你一次,我就不得不把你嫁給她?癩□□想吃天鵝肉,做夢!”


    杏娘聽著母親一口一個“小畜生”,忍了又忍,到底沒有忍住,問道:“娘……,你怎麽這般恨柳三姨他們?都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滿腹不解,“這麽些年來,柳三姨和爹沒有任何往來啊。”


    “你知道什麽?!”四夫人聲音尖銳起來,“當年你爹瞞著我,躲在書房裏寫些追憶柳氏的酸詩,我瞧見了氣得要撕,他不讓,兩個人拉扯起來……”眼圈兒微微泛紅,“我第一胎的哥兒,就這麽沒了。”


    顧蓮在旁邊沒出聲兒,----殺子之恨,難怪母親那麽恨柳氏。


    杏娘亦是無言。


    “要是那個哥兒還活著,現今都該二十四歲了。”四夫人無限悵然,唏噓道:“早就成家立業,娶了媳婦,生下孫兒……”看了看隔壁,“現如今,你小兄弟才得三歲,偏偏還……,這一切都是柳氏害的!”


    “可是……”杏娘想辯解幾句,但卻被憤怒的母親打斷。


    “那一胎都六個月了!”四夫人越說越是憤怒,眼角眉梢盡是恨色,“我不光沒了一個哥兒,還傷了元氣,後麵連著好幾胎都沒保住。”轉目看向她,“時隔八年,方才千辛萬苦的生下了你。”


    “娘……”杏娘眼裏閃過一絲愧色,沒再開口。


    從小到大,但凡自己想要的東西,母親從來都沒有拒絕過,----平日裏待自己如珍似寶,真是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


    一直到母親懷上小兄弟之前,隻要父親沒在,自己都是一直跟著母親睡的,不由自主看向妹妹蓮娘,……兩歲以前的記憶,實在是不記得了。


    “夫人。”檀香在門口掀了簾子,稟道:“徐夫人過來了。”


    “徐夫人?”四夫人有些詫異,趕忙收起糟心的情緒,“快迎到廳裏坐著,我收拾一下就過去。”


    飛快的重新補了一點粉,對鏡整了整,一麵撣著衣服出了門。


    “九妹妹。”杏娘招手,“你過來坐。”


    顧蓮提心吊膽的當了半天背景牆,總算可以稍微放鬆一下。


    “這兩天讓你受委屈了。”杏娘已經沒了幾天前的惶恐,取而代之,反倒隱隱有點喜色,強行壓了下去,“昨天我隻是實話實說,沒想到母親動那麽大的氣,回頭我會好好勸一勸的,這事兒委實不和妹妹相幹。”


    顧蓮有些意外,這會兒姐姐還有心情考慮自己?不過既是一番好意,忙道:“想來母親隻是一時誤會,有姐姐替我分辨,應該很快就會消氣的,多謝了。”


    “嗯。”杏娘有點心不在焉,轉了話題,“那你能不能也幫我一個忙?”


    “我?我能幫上什麽?”


    “你過來點兒。”杏娘扯了她,拉到自己的耳朵邊,“你去告訴爹,就說凡事我都聽他的安排,讓他不用再和娘拌嘴了。”


    顧蓮不可置信的看著姐姐,----她居然想避開母親,讓父親答應了何家的親事?!何庭軒就那麽好,讓她連最親近的母親都不顧?到底喝了什麽迷魂湯!


    杏娘見她怔怔的打量自己,不滿道:“你這是怎麽了?”低聲咕噥,“我隻是不想讓爹和娘吵架,再說……,現在不也沒有別的好法子。”


    ----倒還成了孝順女兒了。


    顧蓮啼笑皆非,拒絕道:“不行,母親知道了,一定不會饒了我的!”


    “好妹妹。”杏娘拉著她撒嬌,到底不自覺說了實話,“你就幫我一回嘛。”又道:“你若是幫了我,回頭我一定讓母親對你消氣。”


    言下之意,你不幫我,我也不會管你的。


    顧蓮心思飛轉,----姐姐顧著何庭軒就夠忙的,多半沒功夫慢慢勸解母親消氣,但是她隻要稍微挑撥幾句,就能讓母親更加厭惡自己!


    ----豈不是雪上加霜?


    想了想,故作不安低頭道:“就算我不怕惹母親生氣,但是……”胡亂揉著手裏的帕子,“即便我去說了,父親又怎能相信是姐姐的意思?要不我找了父親過來,姐姐自己說吧。”


    “不行。”杏娘皺眉道:“娘正提防著爹呢,怎麽會讓爹單獨跟我說話?”


    顧蓮便道:“那我去找紙和筆,姐姐你把要說的話寫給父親,裝在信裏,我再悄悄的找機會送過去。”


    杏娘偏著頭想了想,“好吧。”到底有些不放心,趕緊叮囑,“你記得小心點兒,別讓娘知道了。”


    顧蓮應了,起身去找紙筆。


    不敢在母親屋子裏翻箱倒櫃,而是叫來春曉吩咐了幾句,正要折身回去,忽地聽到另一頭的臥房裏,隱隱傳來母親的聲音。


    “蓮娘……,今年十四……”


    另外一人接話,“正好……,劉大人家的老小……,……般配,天作地設……”有笑聲間雜其中,底下的話沒太聽清楚。


    顧蓮的心“砰砰”亂跳,----難道徐夫人今天是過來做媒的?而她要提親的對象,正是自己!是替誰家幫忙?劉大人……,難道是安陽刺史劉家?


    忽地回想起一件事來。


    前幾日是祖父的七十壽誕,----祖父曾經官至正三品的禮部侍郎,雖說如今辭官歸了故裏,但幾位叔伯和父親都還在仕途上,顧家仍是官宦之家。


    所以那天,安陽郡有頭有臉的人都來了。


    當時劉貞兒一直纏著自己說話,劉夫人還悄悄的打量自己,那會兒自己就覺得有點不對勁,----現在回想,其實是劉夫人在相看自己吧。


    ******


    “刺史劉家?幼子?”李媽媽歡喜起來,“這可是一門難得的好親事啊!”繼而又有一點點擔心,“夫人正在生小姐的氣,該不會……”


    顧蓮不由啞然,母親不至於恨自己到那種地步吧?親手壞了女兒的姻緣。


    不過母親真要那麽做的話,那也攔不住。


    “菩薩保佑,一定要玉成我家小姐的姻緣。”李媽媽嘴裏不停叨叨,念了幾遍,又問道:“要不……,我去打聽一下夫人的意思?”


    “千萬別去!”顧蓮趕忙阻攔,“母親正在氣頭上,眼下五姐姐還在病中,再提什麽我的親事……,豈不是火上澆油?”


    何庭軒送自己一盒胭脂,母親就指責自己沒有不假辭色,有引誘之嫌,要是再敢提什麽劉公子,豈不是更要罵自己春心蕩漾?


    ----何苦去自找沒趣?


    李媽媽急得團團轉,“那可怎麽辦?這可是關係小姐一輩子的大事啊。”


    “媽媽……”顧蓮對此不是很在意,淡笑道:“那劉公子是高是矮、是胖是瘦,人品好與壞,我們都還不知道。”為了緩解乳母的情緒,還開了句玩笑,“沒準是個一臉□□子呢。”


    “胡說!”李媽媽嗔道:“大戶人家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兒,好好的,怎麽會是什麽滿臉麻子?徐家、顧家多年世交,要真是那樣,徐夫人就不會答應提親了。”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顧蓮不做多想,自己不僅沒有插嘴的份兒,而且因為姐姐的事,還惹得母親一腔怨恨,隻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摸了摸懷裏姐姐給的那張紙條,稍稍覺得安心,但又有些更加不安。


    ----到時候,母親會不會說是自己誆姐姐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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